“因为不知道您的地址,也就没让春一和孩子来。我一早出来就到中南海去问,他们说不知道。我只好按你说的来到颐和园、清华一带,打听遍了,也都不知道。后来从清华走到中关村,见警察岗就问,一直问到北大西门,在丁字路口碰上了一位知情的警察,他看了我的工作证,才告诉了吴家花园的地址。”彭梅魁说着,抹着眼泪,旋即露出一丝笑容。
彭德怀马上喊来浦安修,让她领彭梅魁到东屋歇息。日渐消瘦的浦安修使侄女看了大为吃惊:“哎呀,伯母,您瘦多了!”
浦安修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天一热我就吃不香、睡不好,哪能不瘦呢?不过身子骨还算结实。”
彭梅魁头里罩上了一层阴影。虽然伯母隐瞒了真实原因,但她何尝不知道伯母精神上受的刺激太重了。
她感到欣慰的是,伯伯的处境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伯伯的精神状态尤其好。看他给大家谈话的热心劲儿,哪像一位蒙受不白之冤的老人?
开午饭的时候到了。这里虽然没有摆桌设宴,没有七碟八碗,没有觥杯交错,虽然每个人碗里只有一勺菜和几颗很不显眼的肉丁,但这确是一次最真挚最充满人情味的欢宴。谈得津津有味,吃得津津有味。
彭德怀将碗边上粘的几颗米粒一颗不剩地扒进嘴里,沉吟着抹了一把嘴:“对于一个人来说,无病即是福;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无灾就是福啊!”
彭德怀虽然被排除在党的最高领导核心之外,但他的大脑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他依然十分关注政治舞台上的风雨阴晴、人来人往,依然十分关注现实社会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每当报纸、刊物一到,他总是迫不及待地阅读,边看边圈圈点点,有时还做批语。
1959年《红旗》杂志第18期发表社论--《驳“国民经济比例关系失调”的谬论》,针对该文不实事求是的问题,彭德怀在上边批了这样的话:
“人们如果把认识片面加以夸大,认为只要主观意识就可造出奇迹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就不能不在具体事物中滑进唯心主义泥坑。”一针见血地道破了当时唯意志论和浮夸风的认识根源。
这篇社论还说:“在这一年中,我们的积累增加得很快,这是工农业生产大跃进的结果,而并不像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所说的,是由降低人民生活水平而达到的;相反,人民生活水平在这一年有了很大的提高。”对此,彭德怀又批了这样一长段话:
“这篇文章除了蒙蔽真相,造成假相,继续扩大‘左’倾错误外,几乎没有其他参考价值。因为,它与实际不相符合。事实是这样:1958年,全国农村公社化运动后,公共食堂成立的初期是10至于11月,在这两个月中,一般的吃得稍微好一点,12月后,逐渐下降,到1959年2、3月时,一般没有油吃,农民生活下降,口粮也吃不饱,更谈不到什么肉蛋副食品和农民多吃一些。”
1959年底,陈伯达在《无产阶级世界观还是资产阶级世界观》一文中说:“全国人民为社会主义事业的伟大胜利而欢欣鼓舞,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他(指彭德怀--作者注)又亲自挂帅,打起了反对党的总路线,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的旗帜,重新搞起反党集团,进行分裂党的活动!”
彭德怀看到这,提笔在旁边批了这样的话:
“为伟大胜利而欢欣鼓舞是共同的,但你们看不到或者不愿看‘左’的东西正在破坏它。搞反党集团确实没有,对于问题的看法表示共鸣,倒是有一些人。”
然而,彭德怀的这些批语,是在他重陷囹圄后,被当做“贼心不死,妄图翻庐山案”的罪行材料才幸存下来的。而他在吴家花园,在西南“三线”,在监护中,在病榻上,曾写过很多的阅读批注,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都被付之一炬了!
“在历史和现实的一堆疑惑面前,我们应该力求像一句名言所说的那样,‘不哭,也不笑,而是去理解’,这是普列汉诺夫说的。”
中央党校校长杨献珍在接收彭德怀这位新学员时,很诚挚地向他说了这番幽默而又深刻的话。
彭德怀也风趣地说:“好,我现在是你的学生,你要给我一把理解的钥匙啊!”
杨献珍又引出巴尔扎克的一句名言说:“打开一切科学的钥匙都毫无异议地是问号;我们大部分的伟大发现都应归功于‘如何’;而生活的智慧大概就在于逢事都问个‘为什么’。彭总啊,其实你掌握理解的钥匙并不比其他任何同志少,只不过你是目不随人视,耳不随人听,口不随人语,鼻不随人气。你把‘锁’打开了,‘钥匙’却被禁锢在‘锁’上了。这种‘宁可找到一个因果的解释,不愿获得一个波斯王位’的气质,不正是一些人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钥匙’吗?”
彭德怀紧紧握住杨献珍的手。他为自己遇到这么一位“患难知音”而激动。他对杨献珍说:“我是生不逢时啊!6岁时读私塾,读的是《三字经》、《论语》、《大学》、《幼学琼林》、《孟子》,还读些《百家姓》、《增广贤文》之类。8岁时母死、父病,家贫如洗,只好废学,成了叫花子。后来参加战争,满脑瓜子装的是如何打好仗。不瞒你说,我入党前,就只看过一本《共产主义ABC》和一本《通俗资本论》。到1933年时,我已是6年的党员了,马列主义还是没有摸边。当时毛主席就给我先后寄了两本书,一本叫《两个策略》,一本叫《“左派”幼稚病》。但当时哪有充足的时间坐下来学习啊!敌人来了,你能说先别打,等我读完书再打?杨校长,我可是一个粗人,快被历史淘汰了,你一定要拉我一把!”
杨献珍建议彭德怀就从《“左派”幼稚病》入手,同时参加党校正在举办的政治经济学研讨班,并且指派两名教员每个星期抽出两个半天对他进行专门辅导。
忍受孤寂比忍受贫困需要更大的毅力。彭德怀正是以这种毅力去战胜孤寂,用紧张的学习和沉重的思索去占领那属于孤寂的时间、空间。
他的三间房成了图书馆。现代的,古代的,平装的,精装的,马列经典著作,毛泽东选集,政治的,历史的,哲学的,文学的……他都分门别类,登记注签。他用自己的钱买了这么多书,还嫌不够,又列出许多书目单子,要景希珍等人去跑北京几家大书店。他特别强调一定要买到《二十四史》,因为他原来的一套送给了毛泽东。
有了学习了机会,彭德怀的情绪平稳和缓了。
他对景希珍、綦魁英、赵凤池他们说:“我不能一头钻进书堆里不管你们,你们也要好好学习,学会思考。不要认为学了几个字能记豆腐帐就行了,学习是为着学一门本事为人民担责任,学出一个好脑袋为人民想点问题。干什么光凭好心肠不行,得先学习,我就吃了干什么凭好心肠的亏,吃了不学习的亏,你们可不能再吃这种亏,不要把青春白白浪费了!有的人就是只爱他的命,却不爱惜他的时间,他那条命除了用来吃饭屙屎,还有什么用呢?”
经与党校联系,他让他们去党校学文化课。
就这样,每天上午,吴家花园林静屋幽,俨然一所学堂。到了下午,他们就一边劳动一边讨论,有时为了弄明白一个问题,竟忘了吃饭,忘了睡觉。
有一次,他为了找到斯大林《关于社会主义经济问题》一书,竟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夜。找到后,当即原地蹲在那儿看呀看呀,直到天亮了还没起来。
就这样,他以一向恪守的“滴水穿石”精神读完了马恩列斯和毛泽东的9部著作,系统地学习了政治经济学、中国近代史等理论知识。
第二年秋。一天,彭德怀见到杨献珍,就滔滔不绝地谈起他一年来的学习体会:“杨校长,我不知怎样感激你好啊!我更感谢毛主席给了我学习的机会。通过学习,我越来越认识到,我在庐山没有错!我错在哪里呀?”
杨献珍对他的直率喜忧参半,急忙劝道:“彭总,莫激动,慢慢说。”
彭德怀仍忿忿地说:“斯大林讲社会主义经济要有计划按比例发展。我在上庐山开会前调查了很多地方,事实证明了工农业比例失调,违背了社会主义经济原则。我犯的这个错误真冤枉啊!那些弄虚作假吹牛皮的人反倒成了正确的,毛主席反倒很赞赏,这公平吗?现在我感到后悔的是,我不该作那个违背良心的检讨!”
杨献珍叹了口气,感慨道:“主席不也多次告诫我们,科学是老老实实的学问,共产党人必须老老实实地为人民办事情,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骄傲吗?可现实如何呢?看来我们吃亏就吃在不太老实上。虚假却像一块长满杂草的荒地,想拔都难以拔尽。彭总啊,你不要性急,历史会慢慢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你大概也知道了,7月5日至8月10日,中央在北戴河召开工作会议,李富春、薄一波提出了国民经济以‘调整、巩固、提高’的精神来安排计划,后经周总理审阅,又加了‘充实’两字,形成了八字方针。”
彭德怀说:“是咧!早就该调整了,再不调整,恐怕钻进死胡同调不过头来了!”他又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听说最近军委又召开了扩大会,把总政治部主任谭政给批判了,说他是我的死党,继续推行彭黄军事路线,真是岂有此理!我看林彪的话是别有用心的,他提出什么‘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这不是什么创造,是制造混乱。他还说什么‘毛泽东思想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政治’,这简直是糟踏毛泽东思想!在中国历史上,他算是第一个大出语言风头的天才了。不知毛主席听了有何感想?”
杨献珍倾心地听着,深情地望着。他脸上布满忧患的神情,心里澎湃着激愤的波涛。先哲们的话蓦地涌上他的脑海:
康普顿说,科学赐于人类最大的礼物是什么呢?是使人类相信真理的力量。
门捷列夫说,要发现卓有成就的真理,需要千百个人在失败的探索和悲惨的错误中毁掉自己的生命。
爱因斯坦说,在真理的认识方面,任何以权威者正居的人,必将在上帝的戏笑中垮台!
就在彭德怀埋头于书本和院子里的几块菜地的时候,朱德轻装简从地来到了吴家花园。
两位老战友相视良久,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彭德怀向朱德谈了自己的学习情况之后,把院子里那块“试验田”的产量亮了出来:“老伙计,没想到我这一分地产量蛮高,一过称,92斤8两!这样推算了一亩地928斤。算我们功夫不够,加一倍,亩产两千斤,顶天了!”
朱德故作严肃:“要是上报就该报4千斤或者8千斤喽!”
彭德怀说:“粮食都交了也不够哇,剩下的只有吃空话了,肚皮受得了吗?”
二人苦笑起来。
朱德跟他的这位老搭档下了一盘棋,然后悄悄地透露佳音:恩来、小平、陈云等同志特意向他问候。朱德又告诉他,3月份中央发了给各级党委的一封信,同时印发了毛泽东1930年春写的《关于调查工作》,信中引用毛泽东的话说:“一切从实际出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要怕听言之有物的不同意见,更不要怕实际检验推翻了已经作出的判断和决定”。朱德还告诉他,5月份中央召开了工作会议,会议决定对几年来受批判处分的党员和干部,进行实事求是的甄别平反,不再开展反右反“左”的斗争,也不许戴政治帽子。
朱德最后欣喜地对他说:“老伙计,看来‘东山再起’之日有望了,盼着吧!”
两位老伙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淋漓,笑得荡气回肠。
彭德怀领朱德参观了蔬菜棚、饲养室、果木园,高兴地说“总司令,等这些鲜货一下来,我就给你和恩来、小平、陈云他们送去,让你们尝尝我的劳动成果!”
朱德望着老战友,眼睛湿润了。
临别,二人三番五次互道珍重。
1961年9月16日,彭德怀再次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他要故乡进行考察。
如果说前次他是“衣锦还乡”的话,那么这次则是“戴罪返里”了。
是什么契因又触动了他那长有“反骨”的大脑神经,促使他放弃了一切犹疑和怯懦,再次打回老家去呢?
苏联无情地用掉了视中国为累赘的“大包袱”。昔日患难与共的兄弟,今日变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
大自然也似乎“不怀好意”地把灾难降在中国人的头上,它把人对自然规律的不尊重、不老实的蒙昧与轻蛮行径敲得粉碎……
历史证实了彭德怀的先见之明。然而他没有庆幸,没有感到轻松。相反,他的心情很沉重,称得上忧心忡忡。他本来就没有一赌输赢的念头。如今的严峻形势,使他根本无法“躲进小楼成一统”。就在他身边出现的一幕幕令人心酸的情景,他足以使他坐立不安:
在一个倾盆大雨的黄昏,一老一少母女沿路乞讨行走一个多月,从山东来到了吴家花园。骨瘦如柴的母亲叫着一位警卫战士的名字,哭喊着:“儿呀,你爹和你兄弟都饿死了,全村的人把树叶都吃光了,都逃出来了,你可说啥也不能回去呀!在这儿有口饭吃,娘就放心啦!”
没过多久,一位安徽籍战士的父母也来了,接着又从四川、河南等地不断出现战士们的亲属,各自带来了一肚子辛酸事。就连挂甲屯的一些孤寡老人也来到吴家花园,乞求一口饭吃。吴家花园成了灾民的避难所。灾民们问彭德怀:“毛主席住在北京吗?他老人家知道咱庄稼人过的啥日子吗?”“老说粮食打了多少多少,都到哪里去了?”“下边的干部比过去的地主、保长还凶,动不动就打人骂人,这日子怎么过啊!”
这一声声血泪的倾诉,像一把把刀子剜着彭德怀的心!尽管他想方设法弄到一些粮食来抚慰灾民,但他知道,就是把自己的血肉全都献出来,也不过是怀水车薪,根本无法拯救全国千千万万个老百姓。
当杨尚昆来看望他时,他提笔给毛泽东写了一封短信,提出要去家乡看看,了解了解情况。他将信交给杨尚昆,请他代转毛主席。很快,中央办公厅通知,毛泽东在他的信上批示说:可以,去什么地方都行。杨尚昆特意派中央办公厅的金石做彭德怀的临时秘书(因綦魁英被安排留守),还从北京医院抽调了一名护士做保健工作,又特意给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通了电话,对彭德怀的衣、食、住、行做了周密的安排。彭德怀深知:老战友理解他,老战友在用实际行动支持他!临走时,彭德怀向綦魁英交代说:“我准备在家乡住上几个月,多走走,多看看一些地方。你在北京也要注意收集情况。有什么事找尚昆同志联系。如果需要,我会通知你,你也过去。”
就在彭德怀起程的这天,中共中央正在庐山举行工作会议,讨论工业、粮食、财贸及教育等问题。毛泽东在讲话中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认为问题暴露出来了,将走向反面,现在是退到山谷了,形势会一天天向上升的。不过当时毛泽东的心情并不轻松,也许和两年前那次庐山会议时同样沉重。
一次,他在和身边工作的张仙鹏聊天时,这样交谈起自己的志向:我有三大志愿:一是要下放去搞一年工业,搞一年农业,搞半年商业。这样使我多调查研究,了解情况。我不当官僚主义,对全国干部也是一个推动;二是要骑马到黄河,长江两岸进行实地考察;三是最后写一部书,把我一生的缺点、错误统统写进去,让全世界人民去评论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三大志愿,意味着什么呢?
萧瑟的秋风中,彭德怀穿着打补丁的黑布衣服,出现在湘潭大地上。他驱车在湘潭市区转了一圈,第二天一早就奔向乌石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