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再现
夸父到来时永远是一个姿势:坐在我的滑板上。其实我的滑板上已经落满灰尘,夸父的屁股恰好把它们擦得一干二净。
水,我早就预备好了。这是招待夸父的最好礼物。说不定夸父也是一种“植物”呢。
夸父把杯里的水喝干,又接连喝干两杯。这一次夸父不是气喘吁吁的样子,只是平静地坐在滑板上。
“这几天我在恢复体力,没拼命追赶,只是咬住它不放,不能让它跑得太远。”
“你果然还在做这件事,佩服。要是我,早放弃了。”
“我一定能追上它,它不就是太阳嘛。其实它走得不快,它就是太大了太高了,只迈出小小一步就够我追几个小时的。”
我与夸父的交谈是在夜半时分。怕惊醒父母,我提醒夸父压低声音。总之我们的样子更像是在密谋一件坏事,明天一早要去坑害好人,不熬夜研究出绝招明天就来不及了。
我跟夸父讲了我在花园里的经历。
夸父对小菊和爷爷的处境只是表示了同情,这让我有点失望。我是希望他积极一些。
“想想办法啊!想想。”我说“我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夸父说“人家都要老死了,你还想自己的事情啊?”
“我是说我注意力不集中。我已经很久不在黑夜里说话和思考了。我一直不适应黑夜,从小就讨厌黑夜。所以我才去赶太阳,那家伙是光明的使者,它走掉了我就彻底完了。”
夸张说着话还四处张望。他大概是在寻找能够发光的东西。
我打开了台灯,淡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卧室一角。夸父从滑板上站起来,蹲在台灯旁边,很乖的表情,目光也不再游移不定了。
夸父定了定神,“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只好耐住性子,把刚才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然后看着他。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家伙太过分了,它在园子里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所以人和别的植物就老得快。”
“那家伙是谁?”我胆战心惊地问。
“太阳。它控制了园子里的时间。”夸父果断地说。
“是啊,他们生活在一个特别快的时间里,那里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挺简单的,把过去的追回来就行了。”夸父站起来,压了压腿。
“你亲自去?”我不相信夸父会亲自去。
“现在就去,还磨蹭什么?”夸父把我的滑板推给我,“走吧,带上它。我的在我鞋底上。”
“不,不行,我找不到他们住的园子了,明天再说吧,我得先睡觉。明天我叫你。明天是星期天,我不上学……”我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是激动的缘故吧。
夸父想了想,同意了,然后说:“我得去了,多赶些路程出来,把明天落下的距离提前跑出来。哎,还不知道园子里的太阳是不是我在追的那一个呢?我猜没有第二个。”
我凭借粗浅的天文知识告诉他:“没听说有第二个。”
夸父应了一句就穿墙而去。我听见滑板的滑动声由近及远,被夜色吞没。他说他的滑板在鞋底上,那么平时是缩小的,只有使用时才放大,一定是折叠式的滑板吧?
我的方法与夸父的方法
我对小菊的“明天”充满希望,连梦都没做就把后半夜时间挨过去了。
我早就发现,假如你不喜欢某段时间,干脆就用这段时间睡觉,狠狠地睡。等你醒的时候它肯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把这个办法做了点推广工作,最先传授给了后座的胖墩,胖墩有一天下午突然不喜欢自习课了,就使用了我的办法--睡觉。可是自习课刚被他“睡”过去短短一截,班主任来了。胖墩对班主任解释说他这么干完全是我的指使。我承认我推广过我的办法,可是我没教他在课堂上睡觉。班主任说,原来如此,然后提醒胖墩做事要灵活处理,小瓦的办法也许有点使用价值,可是你不该这样使用,接下来的时间胖墩写了一份检讨……总之,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了,老师没再要那份检讨,但是胖墩恨过我一阵子。那段时间我挺难受的,好在至少有三分之一被我狠狠“睡”了过去,直到胖墩忘了那事儿。
夸父最不喜欢的是找不到水喝的那段时间。这是夸父亲口对我说的。我猜这肯定是所有探险者共同的感觉。我马上把我发明的方法传授给他,我对夸父说那你就睡上一觉。夸父笑了,夸父说要是找不到水喝的时候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走下去,直到发现水源,要是躺在戈壁上大睡一觉那就永远也别想起来了。夸父是不赞成睡大觉的。
夸父这样一说,我马上怀疑起我的“方法”了,它大概没有多少价值。
“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水吗?”
“是啊。可是躺在原地不动就绝对没有机会啦。有一回我跑了三天,或者三年吧,马上就要渴死了,但我还是往前挪动了几步,结果在最后时刻一个大泽出现了,闪着银光,那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光芒了。我把这潭水一口气喝干了,真是痛快极了。一句话,往前走就还有机会。如果躺下来睡大觉,醒过来时一定还是老样子……”
夸父那天简直成了“优秀的大队辅导员”,我还发现他有个爱吹牛的毛病:喝干一个大泽,可真是海量啊!
这样说着,我们已经走上了通往花园铁煤屑小路。
小菊有个妹妹
园子里很安静,风在睡觉,花和草都静立着。
非常明显,它的“季节”却往前“走”了很大一步。我觉得它已经把春天甩在了后面,有一片醉蝶花在离我几步远的甬路两旁若无其事地绽放着。它们是我比较偏爱的。有一天我从井口舀出一桶水本想多给它们一些“加餐”。结果小菊拦住了我。原来它们生性不喜欢喝太多的水,就像有些人天生不喜欢喝饮料一样,只一杯就足够了。没办法,我把那桶水送给了鸡冠。我不喜欢鸡冠。
夸父连说可惜了,有时候一桶水能帮他跑上几百里。
一溜风挟着花香从一架茑萝后面吹出来,我险些被清凉的气息撞倒。这片园子比外面大街上凉爽多了。但我估计,那个“速度”很快会把花园拖向另一个季节。是炎热还是更凉爽呢。我不知道了。
夸父踏着他的滑板自由地在甬路滑动,就像一只技艺高超的大鸟从容地在林木之间滑翔。我则像一只小鸟在林子蹦来蹦去,很紧张很惶恐,被落在了后面。
我第一次看见夸父脚下的滑板,它全部零件是用某种硬木制作的,可是滑动起来却轻快自如。另外它确实是一个可大可少的滑板,确实是个能折叠的滑板。
小菊刚刚给园子浇过水。井口漉漉的,水泵工作时迸出的水珠溅在旁边的紫地丁上面了,此时它们像淋了晨露,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斑。
夸父的眼光也不差,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水泵。我告诉他这是小菊爷爷的发明。夸父握住把手摆弄了一气却不得要领。我凑上去要把正确的使用手法传授给他,小菊站在地丁的另一侧喊我了。
我看出小菊不太高兴,不知道是谁惹她不高兴了。说不定是爷爷。爷爷老多了,这是小菊一直无法快乐的原因。可是小菊小声告诉我,她不高兴完全是因为夸父的出现。还说刚才她听见哎哟一声,那个陌生男孩的滑板刮着她一个“妹妹”了。
夸父的滑板撞人了,我和夸父都没注意。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没看见小菊的妹妹,也没看见任何别的人。
小菊说:“别找了,我妹妹是一株蓝菊。”
我解释说:“他不是故意的。
小菊不依不饶:“他得道歉。”
我喊夸父。夸父还在鼓捣井旁的水泵。
我对夸父说:“夸父,过来认识一下,她就是小菊。现在向小菊妹妹道歉。”
夸父愣了。刚见面就要向她道歉,夸父问:“我怎么啦?”
小菊哼了一下,把脸扭过去,走向前面的一片蓝菊。
我说:“走吧,去见她小妹妹。”
我拉着夸父跟在小菊身后。
果然,有一棵蓝菊,站在甬路的边缘。它确实受了点伤--一片叶子的柄折断了。我提醒夸父,它就是小菊受伤的妹妹。
我想,它一定是小菊提到的妹妹,哎哟一声尖叫的妹妹。它会发出尖叫我没听见过,不过小菊不会撒谎的。
小菊盯着夸父,“她被你刮断了叶子,疼坏了,现在还哭呢!哎,妹妹,别哭了。我把凶手找来道歉了。”
我蹲下来,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想听听小菊的妹妹哭起来是什么声音。夸父也学我的样子蹲下来,但是他没去认真倾听一朵花哭泣,他伸出手去打算掐下那片折断的叶片。
小菊拔开夸父的手指,“别再弄疼她了,道个歉吧。”
夸父道了歉。
说实话,我没听见这株普普通通的花的哭声。这株蓝菊的花期比其他的花迟到了一点,花茎的顶端只是鼓出一个小小的花苞。夸父向它道歉时,我似乎看见它的花苞抖动了几下。难道是表示高兴吗?不表示高兴的话那么在表示得意吗?
小菊说:“行了,她原谅你了,幸亏只是受了点轻伤,她不是好惹的啊。”
这样,这场风波就算结束了。去红顶小屋的路上我正式介绍小菊和夸父认识,夸父也说明了来意。这时,太阳正挂在头顶,非常灿烂的样子。是啊,它该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的。
夸父把来意说完,又问小菊:“有匙叶草吗?要它一片叶子用用。”
小菊为难了,“有。非用不可吗?”
夸父点点头。
小菊说:“好吧。我去折,你们别动,你们会把它弄得很疼。”
小菊沿着一条生满绿藓的甬路走向花园深处。走着走着一闪,便消失在一片蓝色的花丛中。再出现时小菊手里捏着一片细长的叶子。
“是这种吗?哎,真不该得罪它们啊?”
夸父看了看,认定是他要的叶子。
我问:“你弄疼它了吗?”
小菊说:“还好。不过它说痒得厉害,笑个没完。”
我不明白这是何故。小菊解释说,这株匙叶花可能是得了奇怪的皮肤病,所以感觉紊乱,一株正常的匙叶花是应该感到有点疼的。
我还是不明白,我是对植物的所有感受都不明白:哭,笑,疼,痒,赞同和反对……它们真的行吗?
这时夸父把这片细长的叶子拆成了四个角的窗子。这个窗子七歪八扭的,不怎么好看。夸父举起这个粗糙的窗子朝头顶的太阳瞄了瞄。看了一会儿,夸父说:“那伙计确实比在外面快多了。我要多花力气才能追上它。”
然后夸父松开手指,窗子又挺直成一片叶子。我央求他把这片叶子给我,我想看个究竟,但夸父说这叶子只能用一次。我看了看了小菊,小菊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小菊说:“你不许再打它们的主意!”
我只好打消了那个念头。此后那个念头有时就会冒出来,但就像河底上来的气泡冒出来也就散了。小菊说它们会很疼的,我渐渐信了:折掉它一片叶子,它会非常疼的。
小菊还不完全明白这个叫夸父的男孩准备怎样帮助他们。可是夸父没有时间向她解释了,他跨上他的木制“折叠滑板”,选择了一条东西走向的甬路,朝西滑去。这条甬路西边的顶端横着木栅栏,这段距离有200多米。我提醒夸父:“小心撞在栅栏上!”我的话还没说完,夸父已经朝栅栏滑去,眼看就要撞上了。我闭上双眼,就等着一声巨响然后再看栅栏和夸父歪倒在通路上的惨相了。
我听小菊说:“天啊……”
但是我没听见一点声响,甚至,连滑板在甬路上的磨擦声也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栅栏完好无损。我跑过去一看,栅栏确实没有一点破损,栅栏下面也没见着摔倒的夸父。
夸父不见了。
小菊担心夸父出事了,到周围的花草里面找了又找,但是连夸父的鞋子都没找到。夸父的确失踪了。小菊几乎要哭出声来,“夸父大概摔成碎片了。他看上去挺结实啊。”
我恍然大悟,便对小菊说:“没事。他飞走了,他有这个神通。”
小菊抬头望了望天空,“飞走了?他就这样帮助我们吗?”
小菊对夸父不太相信。我便跟小菊详细解释夸父将如何改变她和爷爷的生活。小菊听了基本上没信。小菊还说:“这个园子里的植物,春天的时候发了芽长出叶子,夏天时开花,晚开花的一般也晚不过初秋,秋天的时候结了果实。到了冬天,你再来这里看吧,保证让你伤心得掉下了眼泪。我亲眼看见我的那些同伴们萌发了开花了凋谢了,幸好留下了几粒果实……它们只能这样生活,谁也改变不了她们的活法,只有爷爷可以真正帮它们。爷爷早早就蹲在花园里了,他细心收集那些种子,它们有的裹在枯干的花冠里,有的掉在植株下面的土里。爷爷把它们装进一个又一个纸袋里并分别记下它们的名字。爷爷这样做是想让它们明年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是这样的,天气凉了,我的姐妹们无法适应了,也保持不住自己的生命,这些种子是它们储藏生命的绝妙方式。你不觉得这个办法很聪明吗?花朵凋谢了,绿色消褪了,让生命原来的样子隐去,摇身一变,结成黑色的或别的颜色的种子,就是这么回事。爷爷一定是早就领会了姐妹们的意图,也懂得应该如何去做。他选一个合适的时令用最肥的土为它们铺床。这些木箱子摆在小屋里,小屋里生了炉子,温度适宜。爷爷还定期往‘床’上浇水。过一段日子,我的姐妹们便一个接一个拱出头来!”
小菊停了一下,兴奋地说:“它们又回到这世界上来了。它们只不过是长长地睡了一觉,睡得很舒服呢!”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健谈的女生,我得对她刮目相看了。我得对那些花草的生活刮目相看了。
小菊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看了看我,问:“我的意思你懂吗?”
我回答说:“没什么不懂的。”
小菊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那我还得说下去。它们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来了,它们一露面看见的第一个人总是爷爷,它们说的第一句话总是谢谢,它们还记得面前这个老头,他就是“从前”经常给它们水喝,让它们开花结果的人嘛!他后来做的一切是出现在它们的梦里了,所以醒来的时候也都记得他的思情。
小菊在井旁的凳子上坐下来。在她旁边,横着几只空空的木箱子。我知道了,这就是爷爷为种子铺床“睡觉”的木箱子啊。现在爷爷躺在自己的床上沉沉地睡着,他要是不在了,谁来管它们的种子呢?我望着天空,担心夸父无济于事。把时间追回来,这种事我是很少听说。
太阳被“挂住”
不久,我还是发觉园子的上空有了点变化--太阳基本上停在了一个位置上,没有向西移动。我不动声色,又观察了很长时间,相信它确实没动,然后我把这个现象告诉小菊。小菊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她没看出什么不同。
小菊没看出什么变化这也正常,她需要隔一段时间再观察一下。这时我想到了匙叶草,为什么不趁机使用它一下,试试它的奥妙。我说出我的想法,却被小菊拒绝了。小菊对她的“姐妹”们实在是太爱惜了。
另外,小菊对我的发现也没有什么兴趣儿,“就算太阳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这跟爷爷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这跟夸父有什么关系呢?”
小菊坐在井旁的凳子上,无所谓的样子。太阳被“挂住”了,对这个现象她不如我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