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季节
我的腿伤还是渐渐地好了。这期间我还过了12周岁的生日,生日过得还算有意思,收到了几件特别的礼物。
没有鲜花,哪怕是一片叶子。
第七天早上,我站起来试了试,决定去上学。我在家里呆腻了。妈妈和爸爸让我在客厅里走了两圈儿,商量了一下,又给医生打了电话,交谈了几分钟,我也没去听他们都说了什么。反正通过电话后爸爸告诉我,可以上学了。
我背上原来的大书包,从前的特别腻烦的下坠感又回到了我的后背上,现在竟然有几分亲切,就像被一个久别重逢的伙伴从后面抱住一样。上学这件事竟然变得如此新鲜。
一整天都很兴奋。上课时我格外认真,下课时把不认识的学生都当成了老朋友,特别想跟人家聊上几句。我想告诉他们七天过去,我足足长了一岁,妈妈在我过生日那天亲口跟我说的。这像个奇迹,七天长了一岁。可是对方没有要跟我交谈的意思,非常扫兴。倒是那些同班的同学见我康复,又都“关心”了一番。
再去花园,我没带滑板。滑板还躺在写字台下面,身上落满了灰尘。妈妈问过医生,还不让我碰那东西。我估计我伤得也不轻,哪还敢马上去碰滑板,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怕那条倒霉的腿再吃什么亏。
花园里的景象跟七天前大不一样了。七天前不是开满各种样子的花儿嘛,比如大片大片的郁金香,还有一种花,长得很矮,贴着地面编织成一条毯,毯子上面是零零碎碎的小花儿,紫色的。这时,它们全都不见了,七天时间凋落得一干二净,植株下面连片儿枯干的花瓣儿也看不见。花不见了,那些挂着绿叶的灌木反倒非常显眼了。不过那些叶片也才刚刚生出来,嫩嫩的,一副经不起风雨的娇弱样子。一缕温和潮湿的风吹过来,它们战战兢兢,要流出眼泪的可怜样儿。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春天的味道。再一看满园子的景致,凭借我对季节的感知,断定这里面跟外面已经不是一个季节了,跟它自己的七天前相比也不是一个季节了。
我也想问问它们,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想了想,没有问。一直没有小菊的电话,现在我不愿意按小菊的天真去看待这些植物。
我想马上见到小菊。只有小菊才能说清这里发生的变故。
小菊的姐姐
这一次,小菊住的红顶小屋鲜亮亮地坐在园子里的东北角。这与上次不一样,我记得上一次它没有出现。我小心地走向它,不完全是怕扭伤了脚,是无来由地怕它从我的眼前走掉。
我专心地盯着小屋,没在意旁边蹲着一个女孩子。要不是她喊我,我就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
她是一个高年级女生,模样嘛,就像是按照小菊的1.3倍克隆出来的另一个“小菊”。我就想,这园子里什么时候又来了小菊的姐姐。我正呆呆看着,小菊的姐姐扔下铁铲站起来了,还兴冲冲的样子。
“嘿,小瓦,你一点也不瘸啊……嗯,就是走路的样子像猫。除了这个看不出你受过伤。”
这就是小菊的姐姐跟我说的话。
小菊的姐姐不但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的腿出了问题。可见小菊也没专心护理爷爷,还有时间跟姐姐讲我的故事。
“真的一点也不瘸?”我得意地笑了。
谁愿意因为走路的样子与众不同而受到同学们的关注呢,那样的回头率就算是漂亮女生送来的也没人愿意要。
“再走两步,让我看看。”
小菊的姐姐倒是非常的认真,也不把我当成陌生人,居然不客气地对我提出要求了。我便给她走了两步。这次我有意让受过伤的腿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确实,一点也不痛了,只剩下一些不适的感觉,就像这条腿本来是好的,但从前是别人的,现在归我了,对它的“到来”还有些陌生。仅仅这样而已。
小菊的姐姐再一次肯定了我的这条腿。那么我得去见小菊了。我得听听小菊怎样说。
“你妹妹在小屋吗?还是在园子里别的地方?”我张望了一下这片绿意盈盈的园子。
“我妹妹?……我没有。”
小菊的姐姐眨着眼睛,人撒谎时常见的样子。她在很认真地欺骗着我。不过她没有理由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她不像是一个顽皮的女生,她应该是个高年级的学生啊,应该显得庄重些才对。
“没有?哈哈,偷偷告诉我她藏哪儿了?”我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了小菊的姐姐一下。我猜是小菊在跟我玩游戏。
“我没有妹妹。哎,小瓦,那天你是不是摔坏了脑袋。我说过你得戴个头盔。”小菊的姐姐很郑重地说。
我也义正辞严:“我保证我的脑袋没病。”
接着我也不客气了,扯开嗓子朝园子里喊“小菊!出来吧,我看见你啦!”
小菊的姐姐恍然大悟的样子,“小瓦,别喊,我爷爷刚睡着。”
我不管这些,说:“我想找小菊。”
小菊的姐姐笑眯眯站在我的对面,挥着银光闪闪的铁铲,“我不就是小菊嘛。你太喜欢开玩笑了。行啦,结束吧。”
我也用同样的口气:“是啊,行啦,你也结束吧,别冒充小菊了,你确实跟小菊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你比她本人高。”
小菊姐姐眨着眼睛,仍然坚持她确实是小菊,只是她比一周前又长高了许多,所以我才把她当做了姐姐。她说对了我的疑虑。那么我只有相信她了,相信她就是小菊。
是的,一直以来,在这片花园里绝对没有小菊的“姐姐”。
速度飞快
这片园子看上去很正常,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周时间,季节改变了;花儿都凋了,落在地面上,并且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不见了踪影;所有的植物都刚刚萌发;小菊也长高了很多,几乎成了“姐姐”的样子;小菊的爷爷,据小菊说他已经苍老得需要她照顾了……
小菊和爷爷,连同整个园子好像被人推上了一辆速度很快的车子,他们不得不随着它一起奔跑,结果加速了自己的生命过程……
“我们在一个特别快的速度里,平时感觉不到,我到园子外面一看见你才知道外面的东西都没有变啊,花还开着,昨天开着的今天还红着紫着,后天大概还是这个样子;你这么高,昨天是那个样子,今天还是这么高,就算过去了一周,你看上去还是老样子……这里面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是怎么啦?”
小菊望着天空,很迷茫的样子,“园子上面的天空每分每秒都变化着,在花园我什么都抓不牢,它们走得太快。我担心爷爷很快就得老死,用不了太久我就得变成老太婆,牙接二连三掉光,头发也不剩几根儿……”
小菊一气说着她自己的感受。经小菊这么一说,我也稍稍明白了一些奥秘。这么说吧,要是把一只表放进花园里,它的时针将跑得飞快。一句说,“时间的发条”出了问题。
“你们太快了。”我说。
“我不想这么快,我想跟外面一样。”小菊说,“怎么办呢?”
我想了又想,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们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太阳西垂,有西边角落里一丛灌木撑着,不知还能撑几分钟。我能想象得出它被压塌时枝叶折断时发出的啪啪声。
枯干的老头儿
这一次,我看见了小菊的爷爷。
他像一根枯干的木头躺在床上,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水分。
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双眼挑了挑,启开一条缝儿,放出两道细小微弱的光芒,一种诡异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不过我并不觉得恐怖,只是觉得怪怪的,想逃走又被他吸引。
他咧嘴笑了一下,其实没出一点笑声,只是脸上增加了两倍的皱褶配合了他的意愿,让我猜到他是在笑。
“坐……”
声音干干的,没有一丁点水分,要是一株花草干到了这个程度会怎样呢。还会是绿色吗?还会是站立在地面上吗?
我不敢不坐,老老实实坐在闪着光斑的木凳上。谁料这个凳子的四条腿中有一条短,大概是天生的,险些把我摔下去。我狼狈地站起身,按按这把爱开玩笑的凳子,说:“它也有一条腿不太好用。”
小菊说:“地不平。”
小菊的爷爷又咧嘴笑笑,还把脸朝我这边扭了扭,表现出很有兴趣儿的样子,然后说:“该……该给花浇水啦小菊。”
他舔了舔嘴唇。其实,这个时候是该给他“浇”点水了。
我提醒小菊,该给他喝点水了。小菊却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好意,反倒带着我出了红顶小屋。门口有一口水井,井旁有一个水泵,水泵是手摇的。我试了两下,没有泵出水来。小菊让我按她的方法操作然后示范了两次,我马上学会了。水很快被抽了上来,纵横交错的小水渠把水送到园子里的各个角落。我相信这些水渠是精心设计的,所有植物的机会是均等的,不会有一棵花草被忽略,每朵花都能喝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水。
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水泵。在我看来,它更像一种原始时代的工具,我前后扳动扶手,水流便源源不断。小菊另有分工,拎上铮亮的小锹沿着水渠一路走下去,随时疏通阻塞的地段。
我似乎听见了花草喝水的声音了,而这些水是我提供的。
我对水泵的兴趣儿远远大于灌溉本身,我愿意花力气提水完全是为了好玩。我还没玩够却听见爷爷的声音从身后的小屋里传出来:“我看够了。”
他的声音清朗多了,充满了水分。
他需要水和土壤
小菊站在一片植物旁边跟我解释爷爷喝水的方式,那植物的叶子像蝴蝶翅膀一样。原来,刚才爷爷也喝到我提的水了,这个我可没想到,他喝水的方挺特别的。小菊解释说他想喝水的时候就是园子里的植物想喝水了,植物们喝饱了,他也就不渴了,他老了,不用亲自喝水了,只要花草们喝到水就行了。
这不怪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难题,就问小菊:“爷爷要是想喝酒怎么办?要把酒倒在水井里,完了让花草一起“陪”他喝醉吗?”
小菊皱了皱眉头,“嗯,爷爷没说过要喝酒,他说过清澈的水胜过酒和茶……就这样。”
要是换了爸爸绝对不行。
花草要是喝醉了会怎样呢?没有风也要摇摇晃晃?攀住别人的脖子胡说八道?绿色的叶子涨成红色?爸爸就是这个样子啊。
想着这些古怪的东西,我帮小菊收起了工具,回到屋里。小菊的爷爷已经坐起来了,后背牢牢靠在床头上,望着窗外,充满感情的样子。“喝”饱了水,他的双眼明亮多了,就像专有一条水渠是与他相连的,我提的水让他的生命得到了滋润。
见我进来,他朝我笑笑,样子怪怪的。这让我想起乡下爷爷的表情,有些挑衅的成分但充满喜爱。
他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话啦。
“我是一个枯干的老头子啦!……告诉你,别碰坏这里的花草,更不许你折断它们。要是动了它们我可知道。”他扳起脸,很严肃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服气。
我也不小了,这种哄骗小孩子的把戏对我不管用了。
“你要是弄疼了它们我也会疼。这么说吧,你要是碰坏了谁的叶子,我的胳膊就疼,你要是去折它的茎,我的腰就受不了啦……”他狡猾地瞧着我,一边说着他的“魔法”。我想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就是魔法。
我发挥了他的思路:“要是掐去顶尖上的花儿呢?”
他清了清嗓子:“那就坏了大事了,我的脑袋要搬家啦!”
我和小菊互相看着,笑起来。不过他是真的担心我对那些花草不怀好意。幸亏小菊对他讲起了我的来历。但是小菊刚讲个开头便被他打断了,他说:“你一走进园子我们就知道有人来了,它们通风报信了。它们和小菊不太讨厌你,说明你不是坏孩子,那我也就无所谓了。”
说完这番话,他明显是累了,但他并不想睡,朝小菊打了个手势。小菊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跑出屋子,一会儿便捧回来一把新鲜的土。他用双手捧住,低头深深呼吸了一会儿。看样子他喜欢新鲜泥土的味道,这嗜好跟乡下爷爷差不多。那年春天我回乡下,爷爷带我走上田埂。爷爷在田埂上捏起一把潮湿的土让我闻,还问我香不。我如实说没感觉。爷爷说其实香得很,我不懂。
他跟泥土足足亲热了几分钟,然后交给小菊:“送回去吧。”
小菊小心地接住,生怕掉在地上一点儿。
我看见小菊捧着土出去,把土送回到园子里。
真难为小菊了。
随后,小菊的爷爷的精神又好了许多。刚才他从土里吸取了养料,一定是这样。
我便说:“下次我给你带点化肥吧。我爷爷家有的是。”
他摇了摇头,“化肥没用啦。老了,一天不如一天啦。”
那天,我跟他成了朋友。我与一个靠水和土壤维持生命的奇怪老头儿成朋友。回到家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想搞到化肥,可是非常困难。我给乡下爷爷打过电话,可是爷爷告诉我,他家的化肥刚刚用完。不过这个电话对我也有帮助,爷爷告诉我一个商店的名字,那个商店卖化肥。我骑车走了20分钟才找到那家商店。化肥搞到了,真不知道第二天再见到它时他是不是更老了。我猜这点化肥对他那样一棵老植物会有点帮助的。
他确实像一棵苍老的植物啊,枯干得没有了水分,水分和土只能帮他维持残存的生命,却无法再让他焕发生机了。
梦境
接下来的两天我却没能去那片园子。原因是妈妈和爸爸不让我出去乱跑了,还找来老师利用放学以后到临睡前的一段时间给我补习功课,我自学的那些课程没合格。
听课时自然是三心二意,不停地想象着小菊爷爷一天天枯干、想象着小菊的脸上一点一点长出皱纹。有一天晚上妈妈洗完脸后搽了一种化妆品,据说是防皱的,小菊大概也需要使用这种东西了。
有一天夜里我偷偷爬起来,拎上化肥和妈妈的“防皱霜”下楼去了。
我得去园子里看看了,说不定园子里还是白天呢。
我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怎么也没找到通往花园的大街。我试着走了两条大街,都不对。应该有一条煤屑小路相连的,走上煤屑小路就能看见木栅栏了,里面就是他们的园子。没办法,我只好放弃没有意义的“夜游”,又费了不少时间找回家的路。悄悄摸回到卧室床上,发现了月亮。月亮明澈如水,挂在中天。它一定知道,在它下面有一块园子,正处在一个不正常的速度里,但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把光均匀地撒下去,做它分内的事情。假如有一片云把它的光遮住了一块,它也不管的,任凭光芒白白落在那片云上。它不干涉与它无关的事情,这就是冷冷清清的月亮,在它身上你感觉不到热情和温暖。
我不比月亮好多少啊。对于园子里发生的事情,我也等于什么都没做。
前半夜我几乎没睡着。后来无缘无故地又回到街上。是深夜的街,月光打在上面,像一条白色的带子,一想到白天车和人其实是在一条白色的带子上行走也够浪漫的。
哗--哗--
滑板滚动的声音从幽深的街道尽头传来。我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踏着滑板飞了过来。他一走近我便看清楚了,滑板上的少年是小瓦。咦,小瓦就是我啊!我确实看见了自己。
我问对方:“喂,小瓦,你干什么去?”
“我”匆匆瞥了我一下,说:“把时间追回来--”然后刷地消失在夜空中。
他即将消失的瞬间我看到的又分明是夸父的背影。这样我就醒了。我打开台灯,从抽屉的底层又摸出了埙。这一次,我有充分的理由了,他应该再来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