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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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生活中,有许多现象令人百思不解。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几个童年小伙伴的形象。我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就默默地关注着大人的世界。我心目中的第一尊偶像是母亲。等到她大约38岁的时候,我对母亲的崇拜和爱达到了峰巅。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母亲“这个词汇,是世间最圣洁的。我常常幻想着未来如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设计出种种方案,一切所能想象出的,能眵使母亲感觉荣耀幸福的情形,几乎都想过了。那些奇思妙想,不止一次地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周身颤栗。我简直无法想象母亲的伟大。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时候,是母亲给了你血肉之躯,并且用奶水哺育你,用爱抚启发你的灵性。我的母亲曾经是旧时代大户人家的姑娘,在乡间算得是一个聪明且见过世面的女子。对于旧中国农村的陈规旧习知之甚详。她常常把那些经过加工剪辑的故事娓娓动听地讲授给我们小孩子。陕北漫长而温馨的冬夜永远难以忘怀。躺在热被窝里,熏暗中瞪起兴奋的眼睛倾听母亲讲”旧社会,是最幸福的时刻。我对于”旧社会“最初的更接近客观事实的印象,是来自母亲的回忆。人生悲剧莫过于不能永葆童年和少年时的天真。巍蛾高洁的冰山在阳光下既能生辉亦可消融。成年人的眼睛里,世间的一切都是丑陋的。难道一个成年人对于母亲的爱,只能在回忆中实现?奇怪的是,那爱的峰巅也是停留在38岁的界桩上。那时候,我大约已经18岁了。后来才朦胧地意识到,18岁的男孩眼睛里,38岁的母亲是神圣无比的。而以后发生的一些事情证明:对于一个女人来讲,真正的妙龄年华,不是18岁,而是38岁。

她个子不高,脸色黑黑的,泛着尚未脱尽的青春的光润。当我在公社院子里第一眼看到她时,便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因为她的棱角分明而小巧的鼻子和嘴以及双眼皮下圆而有神的眼睛很像我的母亲。甚至连眉心偏左的一颗浅褐色的小痣也和母亲的一模一样。她是作为西安一家国防厂子援助老区的医疗队队员身分出现在僻静闭塞的公社院子里的。在四名女队员中,有两名白发老妇,一名羞答答的十七八岁的小该娘,剩下便是她了。那是初复季节,她穿着很合体的衣服,胸部很紧,裤角较细,腰肢和臀部的轮廓凹凸着显示出来,吸引了那些常年在农村奔波,只能看到穿着脏兮兮的一笼统衣裤的农村婆姨的公社干部们。她很聪明,很快便发现了人们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她只大大方方地微笑,用目光向每一位注视着自己的人回之以礼节性的问候。说真的,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有一种想亲近她的迫不及待的愿望。

说来也巧,她的宿舍紧挨着我住的窑洞。就在她们到来的第二天早晨,我开门走出院子,看见她正在院子里做操。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紧身线衣,胸部高高地隆起,透着体态的健美。她看见我,停下来,抿嘴笑笑,才用南方人讲普通话的腔调说早晨好。”我对她的热情事先毫无精神准备,有些慌乱地支吾着。她便嘿嘿地笑,也不再做操,立在院子里同我拉话。“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我心中暗暗对自己说。她显然对这个四周都是山的环境很觉新鲜,提出的问题也像小孩子一样的天真有趣那山顶能爬上去吗?那么陡,人不会滚下来吧?“听了我的回答,她自己先捂着嘴笑个不停。这一刻,一个19岁的少年面前的这个38岁的女人,便完全失却了年龄的概念,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活泼美丽、心底纯洁善良的女然而当兔卩些同她年龄相当的男人陆续出现在院子里时,她突然收敛了天真活泼,变得像昨天刚来时一样的稳重矜持。她的这种变化,令我吃惊。

我平素很少能记住文艺圈中所谓”影星“、”歌星“的名字,但歌唱家殷秀梅这个名字,却很早就记住了,而且久久不忘。这倒不是因为她的女髙音格外地感动了我,而是因为她的名字与”殷秀芬“这三个字太接近了。那个继我的母亲之后,我感觉亲近的又一个38岁的女人,给我少年的心灵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有一次晚饭后,我们相约攀登公社背后的高山。坡并不很陡,之字形的羊肠小道两旁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蒿草。间或有一两株桃树,枝头挂着不多的几颗桃子,朝阳的半边已经泛出粉红。我寻那最大最红的摘一颗给殷吃。她欣喜地咬一口,连连说甜,硬要我也尝尝。我照她方才咬过的嫩白透着血红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一小块,慢慢地嚼,尽量想品出她所说的那种”甜“来,却觉出一种淡淡的青苦味儿来。这时,我才发现殷在逗我。然而她的一直注视着我的那一双慈爱诙谐的眼睛,却使我感觉到了一种生桃子里所没有的甜意来。正当我处在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之中时,她却由衣兜中掏出一块奶油水果糖,剥去糖纸,放进我的嘴里,说尝尝我的,看甜不甜?”随即我便拽着她的手,继续向山顶上爬去。等到了山顶,沉落在天边山峦上的夕阳正像一颗熟透了的马茹子,圆润水红,仿佛伸手一摸便能拈出水来。殷很兴奋,亭亭地立在山巅的小风中。晚霞的光辉为她全身披上金红的色彩,像一尊绝美的金雕像耸立在那里。柔美的头发飘起来,目光中燃烧着激情,胸部因喘息而剧烈地起伏着。久久地,大约有十多分钟时间,她就那么忘情地伫立着。我站在她的侧后,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那景象使我终生难忘。直至夕阳沉落到远处的山峦背后,西边天际血红的云变得紫蓝紫蓝,她的金红的身体化作墨色的剪影以后,她才慢慢地回过头来,望着我说陕北的落日真美!“面对兴奋不已的她,我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感觉这个像母亲一样慈祥的38岁的女人真美。觉得她的心灵,虽不像早晨的太阳那么夺目耀眼,却如刚刚沉落下去的夕阳一样鲜红透亮,会给人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

转眼到了冬季,有一天,她巡回医疗来到我蹲点的那个村子。傍晚我们一起在社员家里吃过饭,打算围在炉灶旁聊天,不料公社紧急通知,要我到二三十里路外的一个村子检查农田基建。她说什么也要同我一道去。天气很冷,沟川里刮着寒风。但月光很明亮。银白色的光与川野里遍地的寒霜相辉映,四处一片清白。我们便在这样的夜晚相伴上路了。晚上骑车不便,当我们徒步由拐沟进入川道时,才发现了陕北冬夜的严酷。我再次劝她回去。她说什么也不肯。见她穿着单薄,我便把自己套在小棉袄外面的一件军棉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她硬把我拉过去,两个人披着一件棉衣,慢慢往后沟里走去。越往沟里走,梢林越大,霜越重,气温也就越低。路旁的小挥,冰面下的流水声也渐渐听不到了,显然已经冻枯。四周一片静寂,仿佛一切的活物和声响都被冻僵了。我们,一个19岁的清瘦的男孩和一个38岁的女人,就在那样的严冬时节,在那么一个静寂而月光清冷的夜晚,共同披着一件军棉衣,走在弯弯山道上。不知什么时候,殷把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揽着我尚未发育成熟的大孩子的腰肢。我感觉得到她的柔软而起伏着的胸的蠕动,和半边身体的温暧。我当时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一个三四岁的儿童,有一种处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的温暖。这散发着女性清香的温暧,抚慰遍我的周身。我感觉很幸福,又有些害怕这个时刻会流失过去。殷不说话,我也敛声屏气,生怕一作声惊飞了停落在命运技头上的那只幸福鸟。我们便这么默默地向前走,脚步仿佛不是踏在坚硬的地面上,而像踩在云彩上一样的轻盈。过了不知多久,我们远远看见那个村子的轮廓,随即听见夜战工地上传来的嘈杂声。殷说你冷吗?”“不,你呢?”“我也不。”殷把揽在我腰间的温热的手松开来,把军棉衣让给我说,“你穿上吧,当心着凉。”我不由分说,把棉衣给她一个人披上,紧走几步,转过山弯,便看到了山坡上的农田基建工地。工作任务完成后,已经凌晨两点,我们开始返回。后半夜,气温降得更低,我们还是俩人合披着一件棉衣慢慢地走。这一回,我们是一路拉着话。开始很轻快,等到后来,便又渐渐陷入沉默。殷的手照例揽着我的腰。我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大约是因为冷吧。我自己浑身的肌肉渐渐紧张起来,不知怎么,兴奋得有些想哭。有几次转过身去,看到殷那月光下变得格外纯真的天使般庄严的脸,心中就有一种想亲吻她的愿望。好像小孩子有时候会突然觉得自己的母亲很美,想亲吻她一样。但终于没有那种勇气。今天回想起来,我当时真要是亲吻了她,她一定会理解那一吻有多么高尚,多么圣洁。很后悔当初虽产生了那个念头却没有那样的勇气。男孩子的羞涩,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禁锢朿缚着我。我的拘谨也许令殷很失望。事后我才意识到,她一直在企盼着我的一吻。当我们工作的村子出现在不远处时,她轻轻地叹一口气,揽着我腰的手松弛了下来,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轻声说你……叫我一声阿姨。“我说可以,阿姨……”她异样地答应了一声,拉着我的手哭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称呼她。这一声轻唤,仿佛把一切都惊散了。她很忧郁,说过几天就要分手,不知道今后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说有机会一定去省城看她。她紧咬着嘴唇,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苦苦地笑着摇了摇头。此后分手,等到再见面时,已经是15年以后。相互虽还认得出来,但毕竟生疏了。记忆中的她已经今非昔比。我自己也成了一个体态开始发胖的中年男人。成年人的世故使得我再也没有勇气叫她阿姨了。只是很尴尬地笑笑。吃了一餐饭,也没拉几句话,便匆匆分手了。美好的东西,成了永久的记忆。失去的瞬间是永远寻找不回来了。只能凭借回忆,咀嚼那生桃子一样青苦青苦的味道。

很遗憾那天没能前去送她。晚上分手时讲好了第二天是要赶到车站送她的。倒霉的是我起床晚了,匆忙穿着衣服,在地上转身时,右手的食指不慎撞在桌面的玻璃板边上,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竟划破一寸多长的口子,筋肉翻裂着,血很快像泉水一样涌流出来。我只得先去医院包扎,随后赶到车站。车子已经开走了。茫然地望着南去的公路,心中空空荡荡。

20多天以前,在延安宾馆见第一面时,她给我的印象是和善、文静。个子不高,身材也是平常,面色的过分白净叫人觉得缺乏阳光的照射。唯独白色眼镜片背后那双眼睛透着少女般的纯真和美丽。其实她已经38岁。谈起话来极谦虚而随和,绝没有那些大刊物编辑对地方业余作者的昂首挺胸和居高临下。令人觉得朴素,觉得易于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