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的爱情也许经不起300年的吟诵,但它的纪念物却能承载各种各样不断累积的祝福。
晚年的沙贾罕透过八角房的小窗,凝望红色砂岩墙下的护城河。河里没有鱼,只有爱妻陵墓的倒影。后来视力恶化,他又借着一颗宝石的折射来注视这座遥不可及的杰作。在这个故事里,死亡或许是唯一重获自由、一解相思的方式。7年后,沙贾罕终于能在爱妻身旁长眠。
我一直如同一名多虑的游客一样惴惴不安:如果没有爱情故事的镀染,泰姬陵是否可以依然这么美?
离开火车站,一辆Tuk tuk带着我们在满是尘土的空旷大道上狂奔。车夫是个白发小老头,正絮絮叨叨地推销自己,告诉我他是如何赢得各国游客信任的。突然,他停下来,指着远方说:“你能看到吗?那是阿格拉堡,也就是红堡。”——这不是一个紧凑的城市。我突然意识到,红堡与泰姬陵之间的距离也许意味着它们的影像未必真的能像传说中那样,通过光线折射而相交。因此,那最后的视觉寄托更像是弥留老人的想象。
荒芜的阿格拉,就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城市。它没有街道,只有泰姬陵前那一段开满纪念品铺子的沙道;它没有居民,只有游客;它没有生活区,只有酒店;它没有鲜活的风情,苍白到只有一则已故的爱情故事。
但有泰姬陵,还需要什么呢?沙贾罕和慕塔芝玛哈的19年使阿格拉成了一座有罗曼史的城市。唔,一座情感丰富的城市,这一点足以令人神往了。于是宫廷般奢华的酒店来了,占据大片的土地,以一个能看见泰姬陵的套房标榜品味;投机取巧的商人来了,兜售质量参差不齐的泰姬陵模型和明信片;游客来了,不是去膜拜这座仿似宫殿的陵墓,便是住进另一座宫殿。
我们亦不能免俗,住进了ITC Mughal酒店。它仿似一座真正的皇宫,有弯弯曲曲的走廊和树影婆娑的花园。一只身体狭长的獴从花园里跑过,然后又是一只。贴身管家Travor指给我们看,以证明这35英亩的花园是多么贴近大自然。
据说站在花园中的瞭望塔上,可以看见泰姬陵,但是……暂且让我们忘记它一会吧!
Travor是我们的24小时管家。他是这里少见的天主教徒,留着两撇小胡子,穿一身并不挺括的白色制服,头巾后拖一条长长的尾巴,走路抬头挺胸,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他负责我们在这里的一切。比如说,当我们回房间时,发现茶几上已摆放有新鲜的奶酪和水果;陪我们逛景点时,他会像一个老道的导游替我们拍合影,指挥我们靠拢一点,再一点;当我们在Peshawri餐厅铜器的光芒中享用那满桌的烤鸡、烤羊肉时,他则像个多余的服务生侍奉在一旁,而当我们用餐完毕时,他也已经神奇地解决了他的肚子。我说服自己,不必把这种惊人的素养和17世纪扯上关系。
事实上,ITC集团是一个大型日化品集团(房间和SPA馆里的洗发水、香水等都是由他们自己生产的),1975年ITC在金奈开了第一家酒店,从此把触角伸向了酒店业,至今在77个目的地已有超过90家酒店。
我无法想象一家日化品公司能如此体贴入微。
当得知我们是女性住客后,卫生间内已瞬间备好一只特殊的盒子。里面除了日常用品外,还有一瓶卸指甲油液、一支润唇膏、一只发夹以及一片卫生巾。最后,我从百宝盒里取出的是一只不知何用的别针。就在那天下午,我从一位印度女士处找到答案,原来这是她们固定纱丽的必不可少的小机关。
Traver对我们说,ITC其实也有女管家,专为女性服务,显然有一些需求是只有同性之间才能开口的。当时,我们正面对面坐在一辆豪华的敞篷马车上。马夫一松缰绳,几匹高头大马便气宇轩昂地在大路上前进了。
说起来,我们当时也是坐这辆马车去Oberoi的Amarvilas酒店的。鉴于我对Oberoi的了解,只能说它维持了一贯的贵族作风,就连那位穿着金色古代服饰的公关的英语,都像是来自旧世纪的:缓慢、高傲,带着浓重的鼻音。
Oberoi对自己的要求如此之高,它理所当然是不会放弃对视野的要求的。有一阵,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攀比有些孩子气:“我有4个房间可以看见泰姬陵”…“我有6个”……“而我,有一个正对泰姬陵的大露台!”
我打开大堂酒吧的玻璃门,走上露台,我看见了天边的泰姬陵,而我和它之间的几公里间竟没有任何遮挡。也许是四周的空旷,或者说,是这座城市的荒芜,成全了泰姬陵的绝美。它高于生活,本不应被市井淹没。
在交织着金色夕阳的幕色中,在夏日的夜风中,它保持了一丝不苟的对称、平静和完美。
我记起出发那一天,在机场巧遇签证面谈的印度文化领事钱梦德,我们搭同一班飞机去新德里。他对我说,你一定要看看满月下的泰姬陵。
有多少人幸运到能在无云无雨的满月时分正好面对着这座白色陵墓呢?只有在一个看得见它的房间住下来,才能不错过它朝夕晨昼的任何容貌。我见识到了能用每夜房费买到的贵族生活的好处。但真到那一刻,会不会有人更愿意闭起眼睛,想象它极致的美,就像想象那位原本在市集卖糖果的美少女的容貌?
入宫19年后,慕塔芝玛哈死于难产。她的爱人认真实践了她的临终遗愿,要为她建造一座绝美的陵墓。1633年,20000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工匠、书法家,融合中亚、波斯和印度本土风格,花了22年时间,完成了泰姬陵。
现在,我站在它面前。
据说泰姬陵一度因空气污染而变黄,经过政府的美白和整治后,又恢复了那本应象征爱情纯洁的白。我无法完成和它的静处,因为池中的倒影被熙攘人群的影子打乱。到处是捏起食指和大拇指的游客,想在二维平面中制造出抓住了泰姬陵尖顶的效果。
走近泰姬陵的途中,天空突然成为带黛色的灰蓝,起了风,雨就下来了。
我们跑入建筑物内。只有天光从顶部泄落,照着慕塔芝玛哈安息的地方,黑黢黢的人影四处走动。
近距离观看抚摸泰姬陵,才感叹人工的神奇。红、黑、绿、黄色的石头从世界各地运来,经过雕刻,以古代秘方为胶水,被镶嵌在白色大理石的凹槽内,表面平滑依旧。那些植物茎脉,细如笔画,流畅、工整,竟也全由绿色的石头构成。而红蓝宝石至今仍在幽暗的墓室墙壁上熠熠发光。
雨势减弱,走到泰姬陵背后,可以望见朱木拿河对岸的地基。沙贾罕本来想在那里为自己盖一座黑色的陵墓,与泰姬陵日夜对望,却因长子的政变而失去自由。
19年的爱情也许经不起300年的吟诵,但它的纪念物却能承载各种各样不断累积的祝福。这时候念一念泰戈尔的诗句一定恰恰好,不会显得高调或忧伤:
如果生命在爱火中燃尽,会比默默凋零灿烂百倍。
爱情谢幕的一刻,也将成为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