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阎连科
正是晌午。
一世界的灰尘从山脉深处慢慢地铺过来。
风在耙耧山脉深处旋舞着,把覆盖在山岭上的细细的红色尘粉搅起来,送到山脉尽头的田湖镇,也送到那个正在努力砌墙的十四岁的少年的脸上、脖子上和身上。汗从他的发丝里流出来,在沾满砖粉的额头上冲出一道道歪歪斜斜的沟来,一直到睫毛上,粘在睫毛上不肯下来。少年甩了甩头,用手抹了一把脸,继续干活。
这是少年时代的阎连科。他在上学之余跟着镇上的建筑队干活。
那时候他一心想多挣点钱给大姐看病。大姐的腰一直疼,疼得伸不直,弓着身子,整天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怎么查也查不出病因,一家人都快愁死了。父亲的气管炎也总是犯,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惊天动地。哥哥在县城当邮递员,挣的钱非常有限。小小年纪的阎连科希望能帮家里一点忙,于是,日后的作家在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成为田湖镇一个不赖的三级瓦工。
站在陆浑岭水库大坝上,耙耧山脉从远处延伸而来,和陆浑岭形成两条平行线,中间是宽阔的、深深的谷沟,田湖镇就散落在这谷沟里、谷坡上和一个个小山包上。阎连科的家就在山脉尽头的田湖镇镇政府所在地,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身后是起伏连绵的无尽的山脉。他许多亲戚都在深山里面。
阎姓是田湖镇的大姓,祖辈还是几世同堂,几代人住在一个非常大的院子里,阎连科出生在祖屋里,在那里度过自己的童年时代。过了很久很久,阎连科的父亲才盖起了一座有着三间瓦房和两个厢房的院落,那是田湖村第一座瓦房院子。为了盖这几间房,他们和父亲一起付出了不为人知的努力。
程寺后面就是田湖镇的高中。两年多的高中生活,阎连科每天都要从程寺走五六趟。宋代著名的理学家程颐、程颢的故里程村就在离田湖镇几里地的山坡上,至今,他们的直系后代仍有相当一部分在这里生活,而二程的遗迹只剩下一个程寺庙,里面有各代文人骚客和官方的题词。经过“****”的摧毁,程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虽然天天从程寺门前经过,但是说实话,他并没有在意这小小的寺庙,也不知道程朱理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程寺是耙耧山脉人的圣地和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发源地之一。直到有一天,当他拿起笔,沉浸在耙耧山脉的山魂里面,回想着村庄的权力斗争、道德守则时,寺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仿佛看到寺庙的象征意义和无形的力量,看到人们对程寺的敬畏和对程寺精神的继承;正是它们,主宰着耙耧山脉人的生活和灵魂。他明白了他们权力情结的来源,于是,诞生了“瑶沟系列”、《两程故里》和《坚硬如水》等。
高中并没有上完,家庭情况实在不允许他再上学,他不得不退学了。他先是跟着叔叔去拉煤车,是那种围得很高的、加长的板车,往三十里外的煤场拉,每拉一段,遇到河,就停下来猛喝一气,然后,继续走。干了一段时间,活太重了,实在受不了。叔叔通过朋友把他介绍到洛阳水泥厂干活,他负责从山上往下运石头,对这个年龄的他来说,还是太重,但是,比起拉煤车的活来,轻得太多了。
于是,他第一次来到洛阳—他心目中的京都。
当他站在到处充满着高楼、闪着奇异光彩的洛阳的大街上时,毫无疑问,他肯定想起了童年时代那个胖胖的、洋娃娃般漂亮的女孩子。那小女孩的到来却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生活,把他从混沌的童年拉出来,开始审视自我的存在和田湖镇在世界上的位置。
他很少敢与她说话,但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注意到自己衣服上的灰尘,开始努力学习,并且,向母亲要钱买彩笔学画画,也开始练习写毛笔字(而这些,对他日后的生涯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非常非常想向那个小女孩请教如何画画,可是他始终不敢,他被小女孩整洁的衣服、天使般的面容和天然的优越感压倒了。从那以后,他就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到洛阳生活。也许还有一个朦胧的心愿:当成为洛阳人时,他希望再碰上那个女孩 子,那时,他未婚,她未嫁。
他终于来到了洛阳,却只是去打工,他不属于那里。在洛阳的一年多,除了洗澡,他几乎很少下山,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他干双份工,一天推十六小时石头,挣的钱全让人捎回家去。
他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下山之后,当看到墙上贴着“打倒******”时,他奇怪极了,“******是谁?”他只知道江青。
高考恢复了,父亲捎信让他回家复习参加考试。他回去了,连书都没找齐就上了考场,结果可想而知。
第二年,他当兵走了。
幸运女神开始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