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后的王大珩仍旧很忙,忙得叫人不可思议。
日程表上,一年到头的时间总是排得满满的,难得有点空闲。才进四月份,就把六月份以前的时间都早早地预支出去了。在一个月的日程安排上就能找到三个外地会议:
×日至×日到武汉参加×××会议;
×日至×日到西安参加××会议;
×日至×日到长春参加××××××会议。
除了这些需往外地跑的会议外,余下的在京时间安排就更为复杂了,每天常常是以小时来计算的。如四月份某一天的日程表上这样写着:
上午:8点,×××先生约见;
9点,××单位约谈工作;
10点以后,与×××继续谈××问题;
下午:14点参加××会(如会议结束早,可以约××先生来会议处面谈。)
晚上:×先生等五人、×先生、××单位前来拜访。
这还只是日程上安排了的,还不算那些不打招呼就突然挤进日程的造访者,而且这种不打招呼就来的情况几乎每天都有。
于是,王大珩的家就走马灯似的,整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只要王大珩前脚一迈进家门,后脚紧跟着就开始一拨一拨地来客人。有时候,人还没回来,客人早就坐在家里候着了。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忙得叫人看着心疼,别说是休息了,连一顿饭都吃不安生。一顿饭中间常常要有两三次放下筷子,去接待来访的客人。到最后,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赶紧稀里糊涂扒拉几口也就算了。
原中顾委委员武衡曾在一次会上笑着说,你们看,王大珩的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大群人。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换谁也烦了,可王大珩不烦。王大珩说,怨不得别人,我这是自己找忙。
好心人劝他:年纪大了外出行动不方便,外面的会能不参加就别参加了。王大珩却说,我只要能跑得动就得到处跑。不到处跑跑,我怎么能了解情况?不到处跑跑,我怎么能更新知识?不了解情况,不更新知识,我会逐渐在学术上变成个瞎子,那样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连话都说不上的!
还好心人劝他:年纪大了身体要紧,该挡架的就挡挡架,不能总是来者不拒了。王大珩想来想去就是不忍心。王大珩说,人家没有重要事情就不会来找我了,谁来找我之前不是前思后想才进的这个门,能帮人家一把为什么不帮?
仍旧是来去匆匆地在一个个城市之间和会议之间穿梭飞行。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来者不拒。仍旧是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
也有拒绝的时候。
名气大了,被人惦记的机会自然就多。新的科研成果希望能借你的名气来认定;新产品希望能借你的名气打开市场;新公司希望能借你的名气做大生意;还有的人干脆就想借你的名气来创他自己的名气。现如今,市场经济下什么都能开出价了,名气就是最好的资本,用好了名气就能创造出无数利润来。
王大珩却把名气攥得死死的,绝不轻易拿出来使用。
总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科研成果鉴定会来请王大珩。王大珩把住一条,与他的专业没有关系的一律回绝,只要参加的就一定说实话。对科研成果进行评价,王大珩一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绝不顺人情说好话。他说,在科学面前,再大的名气都是毫无用处的,科学是一个自我校正系统,任何错误在其中都不可能长期隐瞒下去。只能老老实实地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科学。但也常有一些质量不高的科研成果鉴定会令王大珩十分为难。有一次,王大珩参加一项科研成果鉴定会,他对结果不满意,但得知这是很多科研人员没日没夜的干了很长时间才搞出来的成果,又实在不忍心太伤害这些付出了许多心血的人。在两难之中,老人不得已耍了个“滑头”,在鉴定中写了句无懈可击的评语:经过实验,数据可信。后来有人追问老人对评语的解释,老人调侃地一笑说,数据是他们在实验中得出来的,因此是可信的,但可信的不一定没有问题,不一定都是对的呀。
这两年公司找上门的也多了。有个公司出了一种新产品,托人请王大珩主持鉴定,一直托到王大珩的妹妹头上。妹妹来找王大珩,说人家说了,你要是能出面主持鉴定,人家那边就让科委主任出来坐陪。王大珩说,笑话,这不是谁出来坐陪的事。我又不是干这个的,我有什么权力主持这样一个产品鉴定!
还有个公司想请王大珩、何泽慧、彭桓武三位著名科学家做顾问。条件很好,除了每月付给一笔顾问费外,每年还可以享受一次旅游。人家的意思很明确,并不指望这三个人做什么事,要的只是这三个人的名,王大珩却偏要叫这个真儿。他去认真地了解这个公司的具体情况,发现这个公司的业务与他们三人的专长根本不对口,就毫不迟疑地把这个顾问辞掉了。自己辞掉了还不算,还不嫌麻烦地找罢了何泽会又去找彭桓武,挨个告诉他们说,你们都不要去了,那个公司的业务与我们不对口,我们去只能空担个虚名,一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结果,就轻而易举地把人家策划的那点事生生给搅黄了。
有不少想用钱来买王大珩这个名的,要的只是王大珩的一句好话或一个赞许的态度,有时候甚至只要照张像或提个词就行,但钱在王大珩那里从来都不好使。知情人说,王大珩连该拿的钱都不拿,还能要这种钱!吉林省给院士每个月发1000元补贴,从第一个月起王大珩就吩咐把这份钱给研究生作奖学金了。他说研究生太苦了,一个月就那么点钱,给他们补补身体吧。得了何梁何利奖后,他立刻拿出50万给中国科协,设立了“迎光基金”,专门奖励在物理学、光学、光电子学等方面作出突出成就的青年科学家和成绩优秀的研究生。连秘书都直发牢骚,一个劲儿地对王大珩的学生们说,你们就不能好好劝劝他吗?哪怕留一点也行,不能总花姑娘儿子的钱呀!
也有抠的时候。
有一次,下班时王大珩的车坏了。老伴在电话里嘱咐他说,你就打个“的士”回来吧,没几个钱的。结果一等二等总也不见这个人回来,老伴就知道坏了,王大珩肯定是挤公共汽车去了。跑去一看果然不假,他连中巴都没肯坐,就在大公共汽车里挤着回来了。吓得老伴一身冷汗,八十岁的人了,真挤出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
科学院给王大珩配了一辆专车。按说,王大珩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除了公事外,有时私事上用一下车也是情理之中的。但王大珩却抠得气人。老伴要去单位领工资,问带我去领趟工资行不行?王大珩说行,这样吧,我去科学院开会,把你捎到科学院门口,剩下的路你自己走。有一次,王大珩要出去,刚巧老伴和小妹要去大妹家,她们看到正好与王大珩顺路,就想让王大珩把她们稍过去。王大珩看到她们坐在车上后,却绷着脸硬硬地扔出一句:你们以为这是你们的专车吗?弄得老伴和小妹到底没搭成这个车。王大珩常去妹妹家,去妹妹家就不肯要车。不要车也罢了,竟连个出租车也不肯坐。有一天晚上,王大珩和小妹一起去大妹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小妹说打个车回去吧,王大珩却坚决不干。小妹拗不过,只好陪着去赶公共汽车。两位老人硬是走了一站半的路,好不容易才赶上了最后一趟末班车。
人家请王大珩吃饭,吃完饭都站起来了,王大珩就是不走。站在那里指着剩下的菜说,这些东西不能扔掉的,你要拿回去吃,不然就太可惜了。非逼着请客的人自己打包拿回家不可。坐飞机时,飞机上发的食品老人吃不了。乘务员要把老人剩下的拿去扔掉,老人惊恐地用双手捂住,嘴里一个劲地说不。直到服务员走得好远了,老人还紧紧地捂着。捂着也不放心,生怕乘务员再来收走,东瞅瞅,西看看,到底找了张报纸把那点东西严严实实地包起来,这才安心地搂在怀里,一直搂到下飞机。老人说,这怎么能扔?
抠的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不让打电话。家里人谁也不敢随便打长途电话,王大珩说这电话是科学院给我安了办公用的,私事怎么能花公家的电话费?还说自己与人家比已经是很公私不分的了,说有个老科学家每次私事用电话都要自己记录下来,到一定时间就主动去科学院交电话费。王大珩说,我就没有人家那么认真!言辞之中很有些自责的味道。
家里的电话都成了摆设了,只能接不能打。实在是太不方便了,老伴只好怏怏地与他商量:要不,我们自己再花钱安一盘电话好不好?
傍晚,在中关村那条绿荫掩映的小路上,常可以看到两位老人相依相伴一起散步的身影。老头清瘦精干,步子总显得有些匆忙,他显然不太习惯散步,常常是走着走着就忘了悠闲。老太太则很富态,胖胖的脸上永远是一副从容随和的神情,她总是紧紧地跟在老头身边,时不时地在后面轻轻地拽老头一下,提醒老头走得慢一些。老头这才发现自己又走快了,赶紧放慢脚步。两位老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又缓缓地向前走去。
这两位老人就是王大珩和他的老伴顾又芬。
顾又芬有一双温和的眼睛。从相识的第一天起,那双眼睛里的温和与宁静就给王大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们是在大连相识的。在黎明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刻,他们都是在沈氏兄弟的帮助下,通过地下党组织的安排,相继从国统区奔赴解放区的那批进步知识分子。顾又芬是个上海姑娘,原是上海医学院的儿科医生,来到大连后就分配在大连大学医学院。大连大学的两个学院工学院和医学院常在一起活动,因此,王大珩和顾又芬很快就相识了。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展起来的。他们都是热血青年,都追求进步,因此他们之间有很多的共同语言。他们都是从上海来,又都是单身,这又使他们相互之间很容易勾通。只是没有很多的浪漫和情调,他们各自都很忙。
王大珩是个情感内向的人,虽然工作起来风风火火,但在与女孩子打交道时总是显得有些怯懦。如果碰上的是个火爆性子的女孩子,他们的关系或许还会发展得快些,但偏偏顾又芬又是个温和性子。这层窗户纸还是王大珩的大妹给捅破的。大妹放假从北京来看哥哥,没几天的时间就看明白了。大妹也喜欢顾又芬,说不清为什么,一见面就喜欢。于是,大妹就把哥哥和未来的嫂子拉到一起来了。直到现在,嫂子和妹妹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相互之间没有一点隔阂,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像亲姐妹一般融洽。
关系确定后不久,王大珩就到北京筹建仪器馆去了。还是忙,比在大连时更忙了,但信却写得勤。信也如同王大珩本人那样,不带过多的情感色彩,大多是简单的工作生活情况汇报。让顾又芬醉心的是,他几乎每次都在信里夹着一块糖。
结婚是在第二年,婚礼是在北京中山公园的来金雨轩举行的,只请了几位老师和朋友,很简单也很随便。婚后,顾又芬就随王大珩去了长春,在那个寒冷的北方城市一住就是三十年。
长春市有条有着美丽名字的街道:昂昂溪路。在这个叫做昂昂溪路的地方,座落着一栋远近闻名的日式建筑王大珩小楼。
王大珩小楼是因为王大珩一家在离开长春前一直住在这里而得名的。虽然,如今这座小楼早已经改建成招待所了,但人们仍旧改不了口,还是习惯地把这里叫做王大珩小楼。这称呼中仿佛永远透着一种不尽的怀恋。
怀恋大多是因了这座小楼中的女主人顾又芬。顾又芬是儿科教授,因此,在这三十年间,她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光机所所有孩子的义诊大夫。那时候,光机所的人最不怵的就是给孩子看病了。孩子有病了?没事,去王大珩小楼找顾教授!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把病孩子抱到家里来,有时候一来就是好几个。看了这个看那个,碰上病重的还得帮着给送到医院去。好不容易哪天清静点了,没准半夜又接个电话:孩子病得太重了不能抱过去,请顾教授来家里给看看吧。于是,赶紧提起医药包抬腿就出门了。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保证一会就出现在你家门前。光机所怎么也有上千户人家吧,几乎没有一户的门坎她没迈过!光机所怎么也有几千个孩子吧,几乎没有一个孩子她没摸过!
连光机所的人想起来都觉得奇怪,怎么三十年来,就从来没见顾教授变过脸?总是痛痛快快地随叫随到,总是那么一副温温和和的笑模样。老老少少没一个不说顾教授心眼好。你看,她能和继母相处的让外人都以为是亲生的一样,一直把继母养老送终,心眼不好能行?你看,她家的老保姆在她家一干就是几十年,就像他们家的家庭成员一样,主人心眼不好能行?后来,老保姆是觉得自己太老了才没跟到北京去。可分开了不久,老保姆又老远地打电话找顾教授,说自己还想到她家去。顾教授明知道老保姆已经干不了什么活了,接到电话却还是高兴地说:“要来就来吧,反正我现在也闲着没事,你来了我们两个老姐俩还能做个伴。”就这,心眼不好能行?
王大珩一共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如今都在国外拿到了博士学位。若问王大珩这几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他一概不知道。王大珩很少在家。今天出国,明天出差,若是来国防科研任务了,二话不说,拿起包就得走人。既不能告诉家人自己要到哪里去,又不能告诉去多少天,更不能说去干什么了。而且,不管走多少天,连一封信也不能往家里写,保密。这个家就全撂给顾又芬了。顾又芬倒不在乎,因为王大珩即使在家,他也根本顾不上这个家,反倒多了个让顾教授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