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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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留英十年(3)

王大珩与他住过的几个房东相处的都十分融洽。那都是一些很淳朴很善良的普通英国老百姓。他们象对待家人一样对待这些远离家乡的外国学生。招呼他们休息,招呼他们吃饭。有时候,一个家庭里同时住着几个不同国籍的留学生,就会出现一些很有趣的情形。吃罢晚饭,全家人和房客们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口音交织在一起,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话题纠缠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看似怪异但却很温馨的,看似生硬但却很和谐的一个充满情致的傍晚。

闲暇时,王大珩常愿意帮助房东做些事情。他最喜欢修剪房东院子里的草坪了。每当王大珩推着剪草机走进青草地,心中就会荡漾起一片绿色的涟漪,他喜欢绿色,他会象一个真正的修草工一样,把绿色的草坪修剪出不同的花样来。在英国,王大珩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假日骑上自行车出去寻找绿色。他喜欢看野外的风景,能在丘岭地带一连骑上几个小时不下车。他能从伯明翰骑到雪菲尔,从利物普骑到伯明翰,一口气骑100多公里。每到放假前,王大珩早早就准备好了自行车、地图、行囊。两个星期的假日,王大珩能骑着自行车在外面跑上十一、二天。跑到哪就住在哪,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王大珩还有旅游这样一个爱好了。王大珩的这个爱好是在回国以后不知不觉地戒掉的,理由只有一个字:忙。80岁以后,王大珩外出开会偶尔会带上老伴,以便有个照应。有一次,组织会议的人利用会议间隙的一个上午,专门安排王大珩和老伴到附近的风景区玩了半天。两位老人的兴致好极了,王大珩说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机会这样好好地看看风景了,老伴则说她从来也没有和王大珩一起这样玩过风景,这辈子这还是第一次呢。回来后的整个下午,两位老人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把话题扯到那些风景上去了。那种孩子般的兴奋,看着让人心疼,想着令人惭愧。

在英国的生活很寂寞,王大珩常常连一个能用母语交谈的对象都找不到。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外语多么流利,运用的多么自如,也永远不能替代母语带给他的那种独特的心理感受。外语永远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只有母语才会从心底流淌出来。母语是种族的血液,是浸透在血液中的种族文化,是滋润种族生命的根。没了母语,生命与生命间便少了许多直接的触摸,情感与情感间便多了一些碰撞的理由。在没有母语的寂寞中,王大珩渐渐地学会了与音乐交谈。王大珩发现音乐才是全人类共同的母语,她没有国籍,没有任何交流的障碍。王大珩从此爱上了音乐,他省吃简用买了一台留声机,让巴赫、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们陪伴着他走过无数个寂寞的黄昏和夜晚。他喜欢在音乐中思考,在音乐中工作,在音乐中休息。他几乎离不开音乐了。回国的时候,因为无法带太多的行李,王大珩舍弃了许多心爱的东西,却独独没有舍弃他的留声机,没有舍弃那一大摞死沉死沉的旧唱片。那里面有一张王大珩最心爱的交响乐伴奏童声合唱。这张唱片后来在文革中丢失了。直到今天,王大珩提起来还总是十分遗憾地念叨着:“可惜了,真是可惜了。那张唱片好听极了,听到它你就会忘掉一切。”

八十年代中,王大珩去英国参加一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王大珩原准备一到英国就去看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汉德(W.C.Hynde),但因为会议议程安排得太紧张,实在抽不出时间,就只好先忙会议了。会议结束前,王大珩请英方替他先同汉德先生联系一下,告诉汉德自己明天要去看他。只一会儿,负责联系的人就回来了,来人脸色阴郁地走到王大珩面前,用低沉的声音说:“对不起,王先生,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王大珩诧异地抬起头,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他,他紧张地注视着来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来人艰难地换了口气接着说道:“非常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汉德先生在昨天突然逝世了。”王大珩一下子跌坐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夜通宵未眠。一闭上眼睛一个苏格兰小伙子坦诚开朗的微笑就出现在面前。半个世纪的交往如同一本保存完好的旧画册,一页一页清晰地从眼前翻过……

汉德是王大珩在伦敦大学时最要好的同学。他是一个长得很帅的苏格兰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脸上永远带着一副坦诚开朗的微笑。汉德出身于平民阶层,上伦敦大学以前一直在玻璃厂工作。他没正式上过大学,是通过自学考试获得大学资格认定的。后来,汉德所在的工厂发现这个小伙子很聪明,很有培养前途,就把他送进了伦敦大学应用光学系来深造了。在大学里,汉德各方面都活跃,功课也好。但汉德却很佩服王大珩,非常愿意与王大珩在一起研究问题、探讨课题。他毫不掩饰自己对王大珩的佩服,固执地认为王大珩很了不起,坚持说王大珩将来一定会更了不起。

那时,王大珩常给汉德讲自己的祖国,讲祖国的古老文化,讲祖国现在的悲惨处境,讲自己渴望报效祖国的强烈愿望。有一次,王大珩请汉德在一家中国餐馆吃饭。那家餐馆附设有一个专门经营中国民间艺术品的小商店。吃过饭后,王大珩便带着汉德细细观赏那些精美的中国工艺品,兴致勃勃地--为汉德做着介绍。直把汉德看得目瞪口呆,赞不绝口,从此汉德便深深地为中国民间艺术所折服了。后来有一天,汉德突然来找王大珩,说他要订婚了,他想在订婚时为新娘选择一件精美的礼品。可他跑了许多地方,看了好多东西都觉得不满意,就想起了王大珩,想起了那些精美的中国工艺品。汉德恳切地请求王大珩一定要帮他在中国艺术品中选出一样东西送给他未来的妻子。他说他认为只有中国艺术品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艺术品,只有中国的艺术品才配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王大珩很为汉德对中国艺术的迷恋所感动,就精心挑选了一幅苏绣送给了汉德。那幅苏绣上刺绣的是一蔟清新淡雅的紫罗兰花,素白色的背景上,紫罗兰姿态优雅地伸展着腰身,羞涩地摇拽着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于动人的娇美中透出一派高贵脱俗的气质。王大珩告诉汉德,苏绣出自于自己的故乡苏州,它有着几百年的历史,是中国最古老的名绣之一。

在学校时,王大珩曾与汉德共同制作过一个胶合镜头。这个胶合镜头是由两个镜片粘合在一起制成的。王大珩和汉德各自珩磨加工了一个镜片,然后把两个镜片紧紧地粘合在一起,加工出一个完整的胶合镜头。他们合作得很成功,做出的镜头效果非常理想。当时,汉德曾经高兴地说这是他们友谊的象征,他和王大珩的友谊就象这个胶合镜头一样,紧紧地连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

毕业后,王大珩和汉德还一直保持着联系。王大珩在英国的整个期间,他们之间的交往始终都很密切。汉德十分了解王大珩念念不忘发展祖国光学事业的心愿,十分理解王大珩渴望掌握光学玻璃的迫切心情。所以,后来汉德才积极创造条件,竭力向昌司公司老板推荐王大珩,使王大珩得以进入昌司公司工作。王大珩十分珍惜汉德对自己、对自己祖国的这份情谊,他始终把这份情谊深深地记在心里。

但回国后不久,王大珩就主动与汉德中断了联系。不是无情,是无奈。王大珩总想等一等,等情况好一些时再与汉德联系,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浪潮,搞得人人自危,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地牵扯上一个海外关系,谁也不愿意无缘无故地被扣上一个里通外国的帽子。可王大珩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断就是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