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下来开会通知,要布置毕业班的复习工作。
老崔校长特意在电话里问,是不是必须要校长去参加。
来电话的是“片儿头校”的谭校长。全区共有二十几所中学,按所处地理位置被划分为几个“片儿”,再指定一个“片儿头校”,这样局里便于管理,有什么事也好通知。
“片儿头校”谭校长并没直接回答老崔校长的问题,只是笑着说:“上面让通知是校长会,我就这样往下传达,至于具体派谁去是你们学校自己的事,不过据说这一次花园中学是重点,另外还有几所普通校也都被列入局里的黑名单,恐怕要单给你们开小灶呢!”
老崔校长一听这话更不想去了,当即把何文庸叫过来,让他准备一下去局里开会。
何文庸早料到,每年到这时局里都要召开一次这样的会,所以提前就已准备出一份毕业班复习工作的方案。何文庸为搞这个方案,整整花费五天时间,而且把晚上甚至连夜里都搭了进去。他认真研究了这届毕业生的特点,又总结了前几届的经验教训,针对花园中学目前的实际情况搞出一份详细具体而且又切实可行的工作计划。何文庸想,这届毕业生的总复习如果真按这份方案实施,中考成绩肯定会大大提高,这样他就是真的调走也心安理得了。
何文庸让老李找人将方案打印出来,正准备交到老崔校长手里,这时一听说又让自己去局里开校长会,心里就是一沉。他对老崔校长说,最好不要总是这样,自己毕竟只是个教务主任,一回两回还可以,时间长了怕局里有误解。何文庸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他想说:“尤其在这种时候,你老崔校长马上就要退休了,我这里想避嫌还避不过来呢!”
老崔校长却摆摆手说:“让你去你就去,考虑那么多干什么?”
何文庸心想,是啊,你是什么也不用考虑了,我可还得干二十来年哪!
何文庸突然觉得老崔校长真有些过分了。一个受党教育多年,而且在学校里工作这么久的老教育工作者,就是再没有责任心,多少也总该有点责任感吧,怎么能这样对待工作呢?眼看着花同中学滑入低谷,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还这样漫不经心,还这样得过且过,还这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哪里还像一个校长?简直连个普通教师都不如!不,还不要说普通教师,就连传达室的张大爷前两天都问何文庸,这学校到底还打不打算办下去了,如果还办,就赶紧把学校大门修一修,现在那两扇大门不要说小偷,就连个三岁孩子都能轻而易举推开。何文庸心想,你老崔校长的责任心,真还不如一个工友啊!
何文庸竭力语气平和地问老崔校长,说最近局里又有传闻,大概考虑到这一带再没别的中学,人口又比较稠密,所以还是想将花园中学保留下来,这消息您听说了吗?
老崔校长看看手表,从抽屉里拿出药来,一边吃着说:“保留下来就保留下来吧,看以后谁能有本事把这个学校再搞上去,不过估摸着,我是看不见这一天啦!”
何文庸面无表情地说:“是啊,要再这样下去不光您,恐怕连我都看不见了。”
老崔校长举到嘴边的药停下来,“嗯?”了一声,看看何文庸。
何文庸已经转身出去了。
局里的会是一天。上午刘局长先做动员,然后是主管教学的林副局长讲这届毕业总复习的几个要点,再然后夏副局长讲话,对几个工作比较突出的学校提出了表扬。
中午休息两小时,说好下午一点半继续开会,由各校简要汇报工作计划。
何文庸一听宣布散会,赶紧低头从会议室往外走。这一阵局里召开校长会总是他来参加,他不想给大家造成什么误解。而且,他已看到光明中学的陈校长就坐在前面。自从上次一起吃饭,陈校长还一直没有答复他,这种时候他也不想跟他见面,免得大家都尴尬。
何文庸打算到街上去,随便找个小饭馆吃点饭,没想到从局里一出来,竞在门口碰到了朱艳。朱艳一见何文庸就问,那天同学聚会之后回家怎么样,是不是又吐了。何文庸只是笑笑,问她怎么也来了。朱艳说,今天校长有事,她是代校长来听会议精神的。跟着又拉过一个始终站在旁边微笑不语的年轻人,问何文庸还认识不认识。
何文庸一眼就认出来,竟是自己当年的学生陶大林。
陶大林过来叫了一声何老师。
何文庸一拍他说:“早听说你大学毕业分到咱们区来,而且还在98中那边干的不错,怎么样,现在已经是教学骨干了吧?”
朱艳说:“陶老师现在是我们学校的学科带头人,每年专抓毕业班,这次开会校长是特意让他来的,他对毕业班的情况比较熟悉。”
然后又笑着说:“我们平时经常提到你。”
三个人说着话就已穿过马路,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饭馆。
何文庸说:“今天都别跟我争,这顿便饭我请。”
陶大林笑着说:“那就吃老师一顿。”
何文庸有些遗憾:“可惜下午还开会,要不,今天老师请你喝几杯!”
陶大林是何文庸大学毕业教的第一届学生。不过他只在花园中学读到初二,上初三时就转走了。后来陶大林高中毕业考进师范大学,曾来花园中学看望何文庸。当时何文庸开着玩笑问他,如果当年没转学,他是不是也会考上大学。陶大林很诚实地说,那就没把握了,他初三转学就是因为这个学校的教学质量太差,他父母为这次转学花了五千多元呢。
同学和师生同时见面,何文庸的心里难免有些感慨。他看着坐在面前的陶大林,又看了看旁边的朱艳,从他们两人的年龄差异就看到了自己。此时陶大林坐在朱艳身边,看上去已像了隔辈人。朱艳忽然笑着说:“你干嘛这样看着我们?一脸沧桑的样子!”
何文庸一笑,没说话。不过从一见面,朱艳和陶大林几次提到夏副局长,这让何文庸的心里不太舒服。夏副局长既然刚从98中调上来,说话就该避讳一点,但刚才开会时他几次表扬98中的工作,甚至还说让其他学校向他们学习,这就有点过了。陶大林和朱艳都以夏副局长引为自豪,并口口声声说,夏副局长在98中当校长时就雷厉风行,工作很有一套,98中能搞成今天这样子,都是夏副局长一手抓起来的。
何文庸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就开玩笑地问陶大林:“朱老师在你们学校活跃吗?”
朱艳说:“都40岁的人了,又在西藏滚了这些年,锐气早没了,还活跃什么啊!”
何文庸听得出来,朱艳话是这样说,实际是在感叹自己老大无成。朱艳是个心性很高的人,上大学时就经常表示,将来一定要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现在人到中年却两手空空地从西藏回来,不要说事业,连家都没了,难免会有些惆怅。何文庸再看一看陶大林,这个年轻人正如日初升跃跃欲试,想大展一下自己的拳脚呢!何文庸一下就又想到了自己。当年自己刚从大学毕业出来时,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光阴荏苒,这才真是光阴茌苒啊!
下午的会是夏副局长主持。
夏副局长先让重点校汇报毕业班的工作安排,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98中也列入重点校之列。这样汇报完了,就已是将近下午四点,然后才轮到普通校。何文庸坐在角落里听着,夏副局长却始终没提到花园中学,后来眼看汇报结束了,夏副局长已经要做总结发言,何文庸实在忍不住了,就举手示意把自己漏掉了。夏副局长这才说,时间太晚了,花园中学就不要说了吧,再说你们学校的情况要说起来,恐怕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校长们一听就哄地笑起来。何文庸的脸腾地涨红了。
他站起来说:“夏副局长这样说,不会是歧视我们学校吧?”
会场立刻鸦雀无声了。以往在这种场合,还没有哪个校长敢这样说话。何文庸看到了,始终坐在几个局长旁边记录的庞月娟这时抬起头,正用目光制止他,显然是不想让他再这样说下去。但他还是继续说:“花同小学的工作没搞好,是花园中学领导的问题,并不是学校本身问题,这就像人一样,无论地位高低都应该享有同等权利。”
夏副局长显然也有些意外,他已经认出何文庸,于是愣了一下立刻笑着说:“你是花园中学的教务主任吧?你们老崔校长今天派你来,是不是来争合法权益的?”
在场的校长们又哄堂大笑,气氛随之也就缓和下来。
但何文庸的脸色仍然沉着,他看了看在场的所有校长,又看看夏副局长,然后说:“这个权利不是争米的,而是我们学校本来就应该拥有的!”
夏副局长摆摆手说:“好了好,这样吧,你把你们的工作计划留在庞主任那里吧。”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刘局长忽然说:“老复,你让何主任把话说完。”
夏副局长一愣,这才面带讪色地对何文庸说:“也好,既然你这样想汇报,那就汇报一下吧,不过说话要简短,最好只拣要点谈。”
何文庸一笑说:“夏局长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想在这里争这个汇报,换句话说,就是真在这个会上汇报了,又有多大实际意义呢?”
夏副局长不悦地看着何文庸:“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何文庸说:“我争的是局里对花园中学的重视程度!”
这时,坐在夏副局长旁边的庞月娟喝了口水,忽然使劲咳嗽起来。何文庸明白,庞月娟这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再往下说了,但他已经说开了头,索性就继续说下去:“花园中学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难道局里就没责任吗?要我说你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因为你们疏于管理,对花园中学的状况听之任之,甚至放任自流,才致使学校的管理越来越松懈!”
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
夏副局长微微一笑说:“看来你对局里的工作,很有意见啊。”
何文庸说:“我是有意见,局里从来不把重点校和普通校一样看待,为什么?就因为他们重点校能给全区带来荣誉?能为局领导创造政绩?能向局里工作人员提供奖金?学校跟其他事业单位不同,它还有学生,学生是无辜的,花园中学现在至少还有五个班,五个班就是两百多学生,他们应该与重点校的孩子享有同等权利,你们放弃了花园中学,也就意味着放弃了这些学生,请问你们有这个权力吗?如果这是你们的孩子呢?你们忍心吗?”
何文庸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火气,一口气将这番话说完。
刘局长始终一言不发,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夏副局长的脸上仍是一副和蔼的笑容,他问:“照你这样说,你们学校这一次搞的这份工作计划应该是很扎实的了,是你自己搞的,还是你们老崔校长跟着一起搞的?”
何文庸说:“可以说是我自己搞的,但我敢保证,如果学校真的按这份方案做了,如果局里再对花园中学多一点重视,这届毕业生的中考成绩肯定能有很大提高!”
何文庸说罢,将手里的方案放到夏副局长面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