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庸过后就有些后悔了。
这倒并不是因为惧怕得罪局领导,他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做太幼稚了,幼稚得简直像个热血青年,按说大学毕业已十几年了,又在教育界干了这么久,很多事应该已经见怪不怪。何文庸对老崔校长再怎么有看法,但发现他身上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永远处变不惊,无论遇到什么事,老崔校长都能不动声色地泰然处之,就像一块恒温的老石头,这种修炼像一层铁锈,不是一天两天能生成的。但是,何文庸又想,真要修炼成老崔校长那样,一点激情都没有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上午,庞月娟打来一个电话。这让何文庸有些意外,庞月娟还从没给他打过电话,即使局里有事,也都是让办公室底下的人来电话通知。庞月娟开口就说,自己并没什么事,只是打电话问候一下。何文庸立刻明白了,这个电话应该与昨天的事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接下来庞月娟就又要不动声色地透露什么信息了。但庞月娟并没提这方面的事,只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聊了几句,然后问他,花园中学的门口是不是有个吉萨餐厅。
何文庸有些奇怪:“你问吉萨餐厅干什么?”
庞月娟笑着说:“我现在正在外面呢,一会儿回局里正好路过你们学校,你这个大主任还不尽一下地主之谊,在吉萨餐厅请我吃顿午饭?”
何文庸迟疑了一下。花园中学一般没这个规矩,老崔校长不爱喝酒,所以也就不喜欢酒桌上的热闹,无论局里来人还是学校送往迎来的事,一律不请吃饭。这在今天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人说老崔校长是屋顶开窗六亲不认。六亲不认就六亲不认,老崔校长已年届六十,说话就要回家抱孙子去了,他还怕谁?他还有必要认谁?
何文庸想想说:“好吧,我个人请你。”
庞月娟在电话里笑着说:“我本来就是让你个人请啊,你以为我想让花园中学请客呀?你们学校的饭我可不敢吃,再说也没这份交情,真请我还不去呢!”
何文庸听了心里一热。庞月娟分明在暗示他,她只是跟他何文庸有这份交情。
庞月娟的丈夫在法国读书,她作为“伴读”曾去巴黎住过两年,趁机将周遭几个欧共体国家也都游玩了一遍,后来因整天无事可干,语言又不通,呆在家里实在太闷,就回国来了。不过也有另外一种传闻,说是庞月娟的丈夫这些年读书已读成了书呆子,不仅不懂感情,连做那种事的能力也没了,庞月娟是无法忍受寂寞才回国的,而且她临回来时已跟丈夫有过君子协议,如果他在巴黎或是她在国内发现新的意中人,两人随时都可以办理离婚手续,在此之前,双方在情感生活方面都享有充分自由。几年的旅欧生活,使庞月娟在衣着打扮上总显得有些卓尔不群,加上人又年轻漂亮,看上去总透出一股洋气劲儿。
何文庸听过一些风传,说是曾有几个风流倜傥的年轻校长想打庞月娟的主意,但都没有成功。这倒并不是因为庞月娟保守,相反她多少还受了一些法国人浪漫性格的影响,她只是瞧不上那些年轻校长们的做派。如今那些重点校的校长们,简直都已成了怪物,说知识分子不像知识分子,说官员不像官员,说企业家不像企业家,说款爷又不像款爷,连他们自己都找不准角色了,简直就是一群“四不像”。庞月娟认为,人无论高低贵贱,甚至不分高尚或下作,只要活得真实、活得坦然就行,坦然的卑微下作乃至不要脸都可以让人接受,虚伪却不行,虚伪让人看着恶心。庞月娟觉得,如今的中学校长里就净是这种让人恶心的角色。
庞月娟已等在靠窗的座位上,一见何文庸就冲他招招手。何文庸走过来坐到她对面,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自从结婚以后,他还很少这样和一个女性单独出来一起吃饭。庞月娟看出他有些局促,就笑着说:“怎么,是不是害怕啦?”
何文庸一笑说:“害怕,我怕什么?”
庞月娟说:“熟人,同事,或者……”
何文庸做出无所谓的神情:“熟人同事有什么可怕的。”
庞月娟说:“如果被熟人看见了,有可能传到你爱人那里去,让花园中学的人看见就更麻烦了,敢情平时道貌岸然的一个何主任,也偷偷出来跟女人一起吃饭呀!”
何文庸摇头笑了,他想说,这都什么年月了,如今出来跟女人吃顿饭算个屁事。但他没说出口,他知道庞月娟是在有意开玩笑。庞月娟一边说着话已经点完了菜。
她为何文庸倒着茶说:“今天我请你。”
何文庸一愣:“你请我?这倒新鲜,总得出师有名啊?”
庞月娟说:“就算聊表敬意吧。”
何文庸立刻明白了。庞月娟是为昨天在局里开会的事。
他忽然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吉萨餐厅?”
庞月娟笑笑说:“前些天你不是跟光明中学的陈校长在这里吃过饭吗,我怎么会不知道,你那件事怎么样了?陈校长给你答复了吗?”
何文庸这才恍然大悟。据说陈校长向庞月娟献殷勤已经很长时间,仗着自己学校经济实力雄厚经常以各种理由请庞月娟出去吃饭,陈校长肯定已将那天的事都告诉了她。何文庸想到这里心里反而塌实下来,既然这样,那么庞文娟也就会在陈校长那里替自己说话,如此看来,这件事反倒更有希望了。
庞月娟忽然很真诚地说:“你已经准备调走,昨天还在会上说出那样一番话,足以说明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昨天陈校长也在场,对你那番慷慨激昂的话也感到很意外,会后我对他说,这种人你还犹豫什么,还不赶紧挖过去。”
就在这时,教务处老李突然在窗子外面敲敲玻璃。何文庸这才发现,自己和庞月娟这样对坐在餐厅里的窗前吃饭,如同是在一只玻璃鱼缸里当众表演,从街上看应该是非常显眼的,老李一定是从这里经过时无意中发现的。由此何文庸想,大概学校里又出了什么事。
老李还在外面不停地向何文庸招手,示意让他出去。
何文庸冲庞月娟抱歉地一笑,起身走出来。
老李告诉何文庸,初二年级的唐老师跟老崔校长闹起来了,现在越闹越大,已将校长室的玻璃都砸了,老崔校长正在打电话报警。何文庸一听也顾不上问为什么,赶紧回来向庞月娟打声招呼,然后就跟老李匆匆赶回学校。
何文庸一走进学校大门,就听到楼上传来吵嚷声。跟着远处已响起警车“呜哇--呜哇--”的叫声。何文庸连忙来到校长室,就见门前的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唐老师正面红耳赤地在办公室里拍着桌子嚷嚷,老崔校长则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唐老师是花园中学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教师之一。他是前几年刚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的,人挺机灵工作也认真,而且年轻力壮,所以尽管没带毕业班,却一直是学校的教学主力,除去带一个班的班主任,还同时兼着几个班的语文、外语,遇到哪位老师请假或临时有事没来,还要去给代课,经常一天上五六节课,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工作。暑假开学以后,学校里的老师们人心浮动,都在暗暗做着另谋出路的打算。唐老师年轻,又中文、外语都拿得起来,虽是大专学历想找个去处应该还不困难,没多久就在一家私立的“贵族学校”谋到个位子。如今这种性质的学校很多,多是私立或民营,找个合适的地方租下来,将校舍拼命往豪华处一装修,再铲平地面整块操场,就敢办起寄宿学校,由于收费极高,一年学费包括吃住要几万甚至十几万元,一般家庭的孩子是上不起的,所以就被社会上称为“贵族学校”。这种贵族学校一般没有固定教师,都是花高薪聘请退休的高级乃至特级教师来任教,这种教师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教学经验丰富而体力不支,对学生的管理能力也很差。而上得起这种学校的学生又多是冥顽不驯的富家子弟,很难管教,这就成了件很令人头疼的事。唐老师年轻力壮,又有业务能力,所以一来到这所“育华学校”立刻就受到人家的欢迎。校方当即决定,请他先试教一周,如果双方都感到满意一次就可签三年合同。好在花园中学管理不严,老师们没课时偷偷溜走也从无人过问,唐老师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在“育华学校”试教了一星期,就准备跟校方签订合同了。
但就在这时,具体问题也就出来了。
“育华学校”是私立校,虽然管理上归教育局,却并无行政意义的隶属关系,而且人事管理极为松散,只是合同制,因此要聘用哪位教师也就不存在调入或办人事档案一类事。这样唐老师也就面临一个问题,他必须先在花园中学这边脱开身才能与育华学校那边签订合同,而要想脱身三年乃至更长时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办理停薪留职。这在今天已经司空见惯,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唐老师跟老崔校长一提出来,却当即遭到回绝。唐老师没想到,平时一向性情温和的老崔校长这一次态度竞如此坚决,他说不可能,让你扔下学校的正经工作跑到外面的什么私立学校去挣钱,这怎么可能?唐老师说,现在学校除去毕业班,初二年级总共还只有两个班学生,工作量并不大。老崔校长说,这不是工作量大不大的问题,眼下老师们都在想着往外跑,你再这样走了,其他人岂不是更慌了?再说你想一想,你的这摊工作有谁能接替?唐老师一气之下说,可你也不能只让我帮你守这个烂摊子,不管我的前途啊?老崔校长冷笑着说,那种私立校能有什么前途,不等三年合同期满他们兴许就黄了呢!唐老师毕竟年轻,不听这一套,一咬牙去医院开张证明就休了长期病假。没想到他与育华学校那边签了合同之后,还没工作几天,人家就找到他说,这个合同还是算了,你回你们学校去吧。唐老师一听懵了,跟着就说,合同可是法律文书,怎么能说算就算了?人家却说,法律文书是法律文书,不过你可以去咨询一下,你本身是国家事业单位的职工,按理说你是无权与我们签订这份合同的,所以,这合同应该视为无效。
唐老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家解聘回来。他越想这事越觉得蹊跷,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老崔校长不动声色地去上面有关部门告了状,说私立学校到处挖老师,搞得自己学校的教学工作已无法正常进行云云。上级主管部门当即向育华学校施加压力,育华学校怕将事情闹大,所以才赶紧将唐老师解聘了。唐老师得知内情勃然大怒,就这样找来校长室与老崔校长理论。没想到老崔校长却来个一问三不知,根本不承认自己去找过什么上级主管领导。唐老师本来年轻气盛,又正在火头上,老崔校长的这种态度不亚于火上浇油,一怒之下就将校长室的门窗玻璃全给砸了,还将老崔校长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也拍得粉碎。老崔校长却仍然不急不怒,面带微笑地就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何文庸来到校长室,刚刚将唐老师劝住,“110”警车就已开进学校。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跑上楼来,一见校长室门前的满地碎玻璃就明白了这边是事发现场,立刻赶过来拉开架势问,肇事者在哪,谁是肇事者?这时已无法再正常上课,几乎所有教室的老师和学生都跑出来看热闹。何文庸看着这情景心里一股怒气直往上撞,他想,你老崔校长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还嫌学校不够乱吗?这里正上着课你就把警车弄来,这还像是一个校长干的事吗?
他走上前去拦住警察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一个警官模样的人说:“你说没事就没事了?既然我们已经出警,有没有事就不能由你们说了算了,随便扰乱社会治安,尤其是扰乱学校秩序,这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何文庸说:“可是,这只是我们学校内部的事,是因为工作发生的矛盾。”
警官立刻说:“那你们为什么报警?”
何文庸立刻无话可说了。他回头看看老崔校长,强忍着气说:“您就不能说句话吗?非要眼看着您的教师被警察当成罪犯带走才痛快吗?”
老崔校长正站在一旁抽烟,这时才走过来说:“警察同志,没事了,都过去了。”
警官看看老崔校长:“刚才,是你报的警?”
老崔校长点点头。
警官哼了一声,朝身后挥挥手,几个警察就都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