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何文庸来到花园中学,一进校门不禁大吃一惊。
扩音器里正在播放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曲,迎面挂起几条横幅标语,一幅上写:“热烈欢迎局领导莅临我校指导工作!”另一幅写:“欢迎各校选手同学来我校参加比赛!”其中有一条标语最为醒目--“智育要发展,德育是龙头,以崇高的思想境界和高尚的革命情操做新世纪的主人!”
学校里到处人来人往,看上去已不像学校了,倒像个农贸市场。大喇叭里的歌声忽然低下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喂!喂!”地准备说话。何文庸听出来,这声音是朱艳。朱艳在宣布大赛组委会成员的名单。何文庸站住听了听,第一个就是刘局长,然后依次是八位副局长,夏副局长的名字虽在最后,但是担任了大赛组委会的主任委员,再接下来就是朱艳自己和各校的正职校长。何文庸看到教务处的老徐正坐在传达室里看报纸,就走进去。
何文庸问老徐:“你今天怎么这样闲在?”
老徐一见何文庸,连忙扔下报纸迎上来说:“何校长你可来啦,身体怎么样?”
何史庸点点头说:“还可以,没什么问题。”
老徐说:“你是不是……又来上班了?”
何文庸笑了一下,没置可否,只是问:“今天这么热闹?”
老徐苦着脸说:“嗨,听说夏副局长和局里的另几个副局长要来视察大赛的准备工作,各校校长也都带着选手来开动员会,整整一天啦,从早晨就这么热闹。”
何文庸问:“这么乱,学生还怎么上课?”
老徐说:“还上什么课呀,光接待局领导和各校来人都忙不过来,你去各班的教室看看就知道了,全安上电视机啦,一连几天,学生们上课的内容就是看电视,上午看四节课,下午再看四节,一边看还要求做记录,从几点到几点,哪个频道是什么电视栏目,栏目是什么内容,电视台可高兴啦,一听这么搞,还说比赛时要来给录像,学生们更乐了,上课就是看电视,热热闹闹多开心哪,连平时逃课的学生都跑回来上学啦!”
何文庸笑笑说:“这倒是好事。”
老徐苦着脸说:“好什么呀,何校长你是不知道,这两天出事啦,朱校长怕影响大赛,也不想让局里领导知道,所以一直捂着不让说!”
何文庸一愣问:“出什么事了?”
老徐说:“嗨,那个转学来的康小毛,你还记得这个学生吗?”
何文庸当然记得康小毛,学校的那辆“桑塔纳”轿车,还是他爸爸康老板提供的。于是连忙问:“康小毛……出什么事了?”
老徐说:“跑啦,趁着学校的乱劲儿一连几天没来上课,家里也不见人。”
何文庸一惊:“陶主任呢,他知道这件事吗?”
老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陶主任这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什么,一连好多天没来学校了,我有事只能跟他用手机联系,可这几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干脆联系不上了。”
何文庸叹口气想,完了,自己这两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什么叫改变颜色?这就叫改变颜色!好端端一个花园中学,这才几天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何文庸又问老徐:“这段时间,教学怎么办?”
老徐摆摆手说:“嗨呀,全乱套啦,课表一改,老师们就都炸了,有的数学老师按新课表一天要满满当当上八节课,人家还能不急?可他们不知是朱校长的意思,都冲着我和唐老师来,我一生气就向局里反映了,可你猜局里怎么说?几个主管教学和政教的副局长都说,花园中学现在正往实验校的模式转型,不能用过去的老一套要求,要有点探索精神,你听听,连局里都这样说,我还能再说什么?”
何文庸实在听不下去了。
这几天,何文庸已经想明白了,这几个副局长对自己的敌视另有原因,他们当然不会赏识朱艳,现在如此诋毁自己扶持朱艳,其实考虑的完全是各自私利。这八个副局长中,除去夏副局长不算,剩下的七个里有三个躺在医院,其余四个几乎全是从下面学校提上来的,年龄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学历却有的是当年的“工农兵学员”,有的是参加了成人自学高考才拿到大专文凭的,和自己这样从师范大学毕业出来的本科生放到一起,条件自然无法相比。倘若自己再这样红红火火地干下去,很快就有可能升去局里当副局长,那样他们受到的威胁就会太大了。在此之前,他们慑于有刘局长主持公道,还不敢怎么样,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们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齐心协力把自己一棍子打死。
何文庸对老徐说:“先忍一忍吧,看看再说。”
老徐心灰意冷地说:“不是我口冷,要我看,你何校长再想回来像过去那样干,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了……我也快到岁数了,混到暑假,退休回家抱孙子去算了。”
老徐说得有些伤感。何文庸又安慰了他几句,就从传达室里出来。
老师们都坐在各自的办公室里,闲散地喝茶聊天。只有政教处、团委和总务处的人在来来回回地忙碌。没有人注意到何文庸。何文庸觉得自己就像个外人,或者说像个游魂,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独自在墙根走着,忽然感到好笑。就在几天前,自己还是这里的一校之长,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却突然被甩到了一旁,挺大一个人,就像一缕烟儿似地突然散了,没了,似乎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何文庸感到一阵悲凉。自己当校长这两年,怎么就没维下几个真心拥护自己的老师呢?当初他可是一心一意想改变他们的生活状况,想提高他们的经济收入,挖空心思想办法,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现在自己出事了,哪怕有一个人站出来,能替自己说句公道话,也能让他感到一点安慰啊,没有,一个人都没有,老师们的表情都若无其事,似乎当初他那样为他们努力是应该的,而现在他倒台也是应该的,这件事不过是大家晚上下班回家,在餐桌上跟家人说的一个笑话,一件趣闻,仅此而已。
这时,大喇叭里的音乐突然低下去。朱艳又在宣布这次大赛的比赛规则。规则制定得很细,也很严密,看得出朱艳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规则读完了,不知为什么播音的开关没有关掉,还听得见朱艳在播音室里向胡振中交待什么事,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只听胡振中说:“朱校长,您着急我知道,可这件事过去一直是何文庸抓的,只有他才最清楚。”
何文庸一听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身上一激灵。
接着就听朱艳说:“都这时候了,还上哪儿去找何校长?他已经好多天没来上班,现在没准儿已经住进了医院,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振中说:“要不,再等两天?”
朱艳说:“他得的可不是一般的病,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
何文庸听着,气得两眼直发黑。他想,朱艳显然是有意的,她就是想让他在全区的人面前出丑。何文庸已经听到了,也看到了,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在笑,每个角落里都在笑。他赶紧低下头,快步从学校里走出来。
朱艳!这个朱艳!何文庸在心里念叨着。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过去不仅把朱艳看错了,也看小了,这个朱艳绝非等闲之辈!
何文庸到火车站的小件寄存处取出自己的皮箱。回到庞月娟家里,拿出一身浅灰色西装换上,又刻意刮了刮脸,心里才感觉好了一些。庞月娟六点钟才回来。
她一进门,上下看看何文庸说:“这就对了,精神一点!”
何文庸笑了笑,没说话。
庞月娟说:“时间不多了,赶快走吧。”
何文庸问:“去哪儿?”
庞月娟说:“不是说好了吗,先去医院,然后去吃晚饭。”
何文庸说:“又去医院……干什么?”
庞月娟笑着掏出一只精巧的小玻璃瓶,在何文庸眼前晃晃说:“你怎么感谢我?”
何文庸朝她手里看看问:“这是什么东西?”
庞月娟说:“一种特效药,据说治这种病,一针就好。”
何文庸一下睁大两眼:“这样灵?”
庞月娟格格地笑起来,说:“别忘了,今天可是高技科时代,人类自己能折腾出病来自己还不能治吗?这可不是好弄的药,要两干多元一支哪!”
何文庸涨红着脸说:“你这人情……将来我可怎么还呢?”
庞月娟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何文庸低头不语。
庞月娟又催促道:“快走吧,我跟一个朋友说好了,去她那里打针。”
从医院打了针出来,何文庸感觉屁股很疼,走路有些一拐一拐的。庞月娟一边走着低头吃吃地笑。何文庸回头问她:“你笑什么?”
庞月娟说:“你刚才注意到我朋友看咱俩的眼神了吗?她一见你打的是这种针,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呢,恐怕以后再也不敢跟我来往了!”
何文庸说:“给你添这样大的麻烦,真不好意思。”
庞月娟说:“算了吧,你要真怕给我添麻烦就别来我家呀,不是连皮箱都拎来了吗?”
何文庸说:“我要是再睡两天候车室,不病死也得窝囊死!”
庞月娟说:“这不就结了,一个连家都没了的人,还讲得起面子呀?”
何文庸看了她一眼。庞月娟立刻觉出自己的话有些重了,连忙又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想跟你开个玩笑,今晚我请你吃饭,一来给你压惊,二来赔罪,可以了吧?”
何文庸苦笑笑说:“我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罪好赔。”
庞月娟忍不住又笑了。
何文庸用力看了庞月娟一眼,很真诚地说:“幸好……还有你帮我。”
庞月娟也看了他一眼:“但愿能帮上你。”
何文庸忽然想起问:“今天上午,你在局里当众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我,就不怕闲话?”
庞月娟笑了,说:“我发现你这人挺聪明的,可一沾人际关系的事就迂得让人难以置信,你以为上午我不那样做,别人就不说什么了吗?”
何文庸这才明白,大概局里早有风言风语,只是庞月娟不说罢了。
庞月娟还想去吃基围虾,何文庸却不同意。庞月娟立刻明白了,说没关系,这附近还有一家南海南的分店,味道跟那边是一样的。
何文庸有些不悦地说:“这样大一座城市,就没别的饭馆可去了吗?”
庞月娟一笑:“今天我请客,就得听我的!”
说罢拉起何文庸径直奔分店这边来,嘴里说着:“这里的味道好么!”
何文庸这才发现,庞月娟还是个很固执的女人。
南海南分店布置得也很别致,整体风格跟总店那边差不多。每张餐台都用屏风隔开,吃饭的人互不打搅。庞月娟要了基围虾,又点了几样精致的小菜,然后要了一瓶“古井贡”酒。何文庸一愣问:“你怎么……喝起白酒来了?”
庞月娟笑着说:“喝白酒,过瘾。”
何文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现在……不能喝白酒,更不能吃虾!”
庞月娟说:“没关系,你刚才没听说么,已经打了那种药,什么都不用忌!”
何文庸也笑了。
庞月娟在两个杯子里斟上酒,端起来说:“今晚吃饭的目的已经说过了,现在再加上一条,庆祝我那屋里又有了一个伴儿,甭管你住多长时间,预祝咱们和平共处!”
何文庸听了,只好也把杯举起来。这样的酒他不能不喝。现在,他只有这一个去处了。这时,庞月娟突然朝何文庸的身后看着,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何文庸看看她问:“你怎么了?”
庞月娟低下头笑起来,轻声说:“你刚才还说这座城市大呢,现在看来真是太小了!”
何文庸听了刚要转头去看,庞月娟连忙说:“别回头!”
但何文庸的头已经回过去了,正好看见朱艳和罗心良坐到旁边的一架屏风后面。
何文庸问庞月娟:“他们看见咱了?”
庞月娟说:“没有,他们只顾说话了,并没朝这边看。”
何文庸想了想,怎么也想不明白,朱艳怎么会又跟罗心良跑到一起来了呢?
庞月娟说:“他们说的,肯定是最近这些烂事,你发现了吗,罗心良的气色可不太好。”
何文庸点点头。他刚才已看见了,罗心良脸色蜡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何文庸和庞月娟吃完了饭就匆匆离开南海南分店。两人回来时,天已经大黑了。庞月娟先去卫生问洗了个澡,穿着睡衣出来时,何文庸正在看电视。
庞月娟看看他说:“咱们……休息吧。”
何文庸看着电视说:“我……就睡在客厅里。”
庞月娟没吱声。
何文庸回头看看她,又说:“那天的事,你应该感到万幸。”
庞月娟转身去打开柜子,为何文庸拿出被褥,然后就回卧室去了何文庸听得见庞月娟铺被子和脱衣服的声音。卧室的门并没有关,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两人就仍然同处在一个空间里。何文庸躺在沙发上,两眼看着屋顶,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睡了吗?”
庞月娟在里面说:“没呢。”
何文庸说:“今天下午去学校才听说,已经全乱了。”
庞月娟说:“你就别再操那个心了。”
何文庸说:“有个叫康小毛的学生,我跟你提起过吗?”
庞月娟说:“知道,不就是那个康老板的儿子吗?”
何文庸说:“康小毛出走了,一连好几天学校家里都找不见,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庞月娟问:“你那个教务主任陶大林呢,他最近怎么也没动静了?”
何文庸笑了:“陶大林属于另一类人,他跟朱艳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