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庸将手头工作不动声色地安排了一星期。
星期五上午,他突然接到局里一个电话。电话是办公室打来的,一个年轻女孩告诉他,让他下午到局里去一下。何文庸问是什么事。那女孩说不清楚。何文庸知道这女孩是新来的,也就没再多问。这种时候局里突然要找自己,肯定不会是一般的事。何文庸想了想又给庞月娟挂了个电话,看是不是能从她那里探听到一点消息。但庞月娟的办公室没人。何文庸的心里有些不塌实了。他想,这一周时间里,陈校长那边肯定已刮局里去打过招呼了,是不足局里出了问题?但转念再想,倘若有什么问题陈校长就会告诉自己了,既然陈校长那边没动静,就不该有什么事他这样猜测着连午饭也没吃好,下午一上班就赶到局里来。
何文庸在楼梯口看到庞月娟。庞月娟显然是从办公室的窗子看到何文庸来了,所以有意等在楼梯这里的。她见了何文庸并不说话,只是笑。
何文庸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你……笑什么?”
庞月娟说:“何大主任,这回你可要熬出头啦!”
何文庸看看左右没人,就凑近庞月娟问:“局里找我,究竟什么事?”
庞月娟说:“这点组织纪律观念我还是有的,能说的事不用你问,我自然会告诉你,可不能说的你就是问了也没用。”但她想了想,还是又加了一句,“不过我告诉你,一个人的机遇,可能一辈子就一次,你抓住也就抓住了,没抓住稍纵即逝,这世上可没卖后悔药的!”
庞月娟说罢挤挤眼,就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何文庸看着她的背影,被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摇头笑了笑,就来到办公室。上午打电话的那个女孩说,让他直接去局长办公室,说是刘局长要找他谈话。何文庸听了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预感到,自己调光明中学那件事可能要遇到麻烦。
刘局长显然在等何文庸,一见他就问,这段时间花园中学的情况怎么样。何文庸想说,还能怎么样,老崔校长退下去了,新校长又没来,学校一直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但话到嘴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他想,既然自己已要走了,就没必要再说这种话,免得惹的刘局长不高兴,反倒像自己要调走是因为有什么想法似的。
于是随口说:“还是老样子吧。”
刘局长突然问:“听说,你想调走?”
何文庸见刘局长已经把事挑明,索性就说:“想换换环境,再说这些年收入总比老婆低,在家里不光没面子,也总觉着没有经济地位,换个单位也能增加一些收入。”
刘局长一听笑着问:“小乔那边每月能拿多少钱?”
何文庸顿了一下,并没直接回答刘局长,只是说:“您是局领导,他们校办企业服务公司那边的情况,您还不了解,总比花园中学这边要强。”
这时何文庸已经感觉到了,刘局长似乎并不支持自己调去光明中学。这他早就估计到了,刘局长毕竟是从花园中学出来的,在情感上自然对花园中学很看重,这就如同夏副局长是从98中调上来的,平时话里话外就总偏向98中一样。不过他已想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决定这样做,那就不再犹豫。于是,他就很婉转地向刘局长表达了这个意思。刘局长显然已经听懂了,忽然笑了笑,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来。何文庸一眼就认出来,是自己上一次开会时交上来的那份工作方案。这段时间,他早把这件事给忘了。
刘局长说:“这份方案我仔细看过了,真奇怪,花园中学为什么早不这样搞?”
何文庸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刘局长不该提出这样幼稚的问题,搞方案是他教务主任的事,而具体是不是按这方案实施,却是校长的事。
他说:“您这个问题,应该去问老崔校长。”
刘局长突然说:“局里已经研究过了,准备提拔你为花园中学校长。”
何文庸一下愣住了。
刘局长又强调说:“直接担任正职校长。”
这是何文庸无论如何没想到的。前一阵局里一直有两种说法,一说花园中学还是要被98中兼并,另一说要从重点校调个铁腕校长来,而且要带过一个班子,全面接管花园中学。何文庸一直认为,这两种说法无论哪种实现了,对花园中学都是好事。却没想到刘局长突然扔出这样一个决定来,突然想起庞月娟刚才说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
刘局长又说:“我可以告诉你,在研究这件事时,局领导的意见并不一致,但我坚信自己眼力不会错,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这样,我也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确实不想在花园中学干了,我也不勉强,你还去你的光明中学就是了。”
何文庸沉吟了一阵,才抬起头说:“让我……考虑一下,可以吗?”
刘局长点点头说:“两天,只能给你两天时间,今天不算,明天后天是双休日,下周一正式答复我。”刘局长想了一下,然后又说:“实话说,这段时间局里始终在研究这件事,只是一直定不下来,现在看来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咱们要对这届毕业生负责!”
何文庸站起来,点点头说:“好吧,就两天。”
何文庸回到学校已过了下班时间。他先给乔丽打了个电话。乔丽还没回家。乔丽晚上经常有应酬,三天两头不在家里吃饭。何文庸又拨通她的手机。乔丽那边的背景声音很乱,显然是在一个什么公共场所。她一接电话劈头就问:“你这一下午,干什么去了?”
何文庸说:“我还能干什么去,上班啊?”
乔丽说:“我打了一下午电话都找不到你!”
何文庸立刻明白了,乔丽今晚又不回来吃饭,这样正好,他也正想告诉乔丽,自己要晚一点回去。乔丽所在的公司并不大,又属教育局管辖,业务规模也就很有限,但这种校办企业服务公司的联系范围却非常广,几乎社会各界都能打得上交道,所以晚上就经常有些饭局之类的事。也正由于此,这些年他们一直将儿子放在何文庸父母那里,直到上学了仍还住在那边。何文庸与乔丽结婚这些年,已经非常了解她。乔丽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而且热衷那种高消费的时尚生活,尤其爱出入星级宾馆或饭店,对那里的环境乃至气味都很迷恋。因此何文庸认为,乔丽自从拥有了这份工作才算真正找到了自己。
何文庸放下电话,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就在办公桌前坐下来。他想让自己安安静静不受任何干扰地把这件事想一想。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存不动声色地收拾东西,心里考虑着该如何向老李说出自己要调走这件事。而现在,却突然一下又要改变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把何文庸吓了一跳。他抓起电话,是庞月娟。
庞月娟在电话里笑着说:“还没走啊?”
何文庸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庞月娟说:“猜也猜到了。”
这句话使何文庸想起“红颜知己”这几个字,顿时感到心里很熨帖。
于是他问:“既然你都知道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庞月娟一下在电话里笑起来,她说:“你应该知道我的意见。”
何文庸想了想,还是没有想透。当初找光明中学陈校长是庞月娟暗示的,由此看来,她应该支持自己调走才对。但倘若真是这样,那她打来这个电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让自己坚定调走的决心?可是何文庸又隐隐感到,庞月娟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无论怎样说,由教务主任提为校长,而且是一跃直接升为正校长,这恐怕是很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又终生不可企及的事。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显示出这件事的魅力了。不过何文庸想,庞月娟大概还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这种浅薄的人,在她的笑里可能还包含着另外的意思。
庞月娟又说了一句:“好啦,你慢慢想吧,不过别回去太晚。”
她说完不等何文庸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其实何文庸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想留下来,他在刚才就回绝刘局长了。他之所以答应考虑两天,只是为有个缓冲时间,让自己静下来认真想一想这件事的可操作性。花园中学的状况不言而喻,假使真将这个担子接过来,也不是干不了,但问题是他不想再像过去那样维持,如果维持他宁可不染这一水,他也明白,刘局长对他寄予了很大希望,刚才刘局长分明已告诉他,他坚持提他为花园中学正校长其实是顶着很大压力的,仅凭这一点后面也没有退路,要么干脆不接,要接就得干出个样子来,让花园中学彻底改变面貌。这样一想,何文庸就兴奋起来。
何文庸突然想到了两个人,朱艳和陶大林。
现在花同中学的中层领导已是风烛残年,眼看政教主任和总务主任相继都到退休年龄,况且他们早已习惯于老崔校长时代那种慢腾腾的工作作风,光靠自己唱独角儿戏肯定不行,要干,就得有自己得力的人。何文庸认真想了一下,感觉朱艳和陶大林非常合适。
朱艳原本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只因这些年工作和生活都不很顺才蹉跎至今,而且她又是个难得的政教材料,眼下在98中就是代理政教主任,倘若能有这样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她肯定愿意跟自己绑在一起,干出点扎扎实实的事来。至于陶大林则更不用说,他是自己的学生,真过来和自己一起干还会有二心?
何文庸想到这里,当即决定给他二人拨电话。
朱艳家的电活一拨就通了。
朱艳一听是何文庸有些意外,在电话里笑着说:“今天可是周末啊,你不老老实实在家里陪老婆孩子,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何文庸劈头就问:“你现在有事吗?”
朱艳说:“我单身一人,能有什么事?这会儿正看电视呢!”
何文庸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要紧事想跟你商量!”
朱艳在电话里愣了愣说:“老同学,你……没喝酒吧?”
何文庸哼一声说:“喝酒,我连晚饭还没吃呢!”
朱艳这才小心地问:“出什么事了?”
何文庸说:“你出来吧,见面再详细说。”
二人定了见面地点,何文庸就将电话挂断了。他想了想,接着又给陶大林打过去电话。上一次见面时,陶大林给何文庸留的是手机号。何文庸明白,像陶大林这种单身年龄不会整天呆在家里,所以手机号才是最有实用价值的。他拨通了陶大林的手机。陶大林果然在外面,听电话里的背景声音像是个酒吧或茶艺室。
陶大林一听是何文庸,立刻笑着问:“何老师,有什么急事?”
何文庸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急事?”
陶大林说:“您要没急事,能在这种时候给我打电话吗?”
何文庸在心里笑着骂道,这小子,真他妈鬼机灵!然后告诉他,确实有急事,接着又说了见面地点,让他马上过来。
何文庸跟朱艳和陶大林约的是在一家茶餐吧见面。这是朱艳提的建议,她说这里离她家很近,平时经常到这里坐一坐,里边很清静。何文庸蹬着车子赶到这家茶餐吧时,朱艳和陶大林已经先到了。朱艳一见他就笑着问:“说吧,这大晚上召见我们到底有什么急事?”
何文庸直截了当就把事情说出来。在讲述过程中,他有意把每个细节都说得很详细。
朱艳和陶大林听完对视了一下。
朱艳说:“可是……你跟我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陶大林说:“唔--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朱艳看看陶大林,又看看何文庸,一下也有些恍然大悟。
她点点头说:“哦……我也明白了。”
何文庸笑着说:“既然你们这样精明,说明我没看错人,对,就是这个意思,咱把话挑开了说吧,如果我把这个校长接过来,你们有兴趣过来跟我一块干吗?”然后,他看看他二人,又说,“我现在还不能许什么愿,所以,也不勉强你们。”
陶大林笑着说:“我在哪儿都是一样,98中那边也就那样了,再怎么干也看不出成绩,到这边来,还可以大显身手,况且又是跟着自己当年的老师干,我没问题!”
陶大林这样说着,就又看看朱艳。
朱艳沉吟了一下,问何文庸:“你有把握调我们过来?”
何文庸说:“应该没问题,我可以问局里提条件。”
朱艳说:“可是……夏副局长一直很重视98中的工作,他一心想把98中办成咱们区的第二所市级重点校,现在要从98中挖人,恐怕他不会同意。”
何文庸笑笑说:“夏副局长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可以让刘局长去跟他协调,关键是你们两人自己的意思,我是这样想,朱艳咱是老同学,我就实打实地说,眼下咱已经到了这个年龄,再不抓紧干点事这辈子就算过去了,你说是不是?”说着又把脸转向陶大林,“大林你呢,虽说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可也得有机遇,所以我觉得,这次机会对咱们谁都挺难得,花园中学起点低,这恰恰也是好事,起点低才容易出成绩,你们说呢?”
朱艳一下也被何文庸说得有些兴奋,她伸手向陶大林要了一支烟。
何文庸看看她说:“你会吸烟?”
朱艳一笑说:“吸着玩,这些年在西藏学的。”
朱艳一边吸着烟一边说:“我这次从西藏回来,本来已经心灰意冷,想想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再干个十五六年就到退休年龄,你这样一说,我倒来了精神,干一下就干一下!”
何文庸看看朱艳,又看看陶大林,叮问一句说:“说定了?”
朱艳和陶大林异口同声说:“说定了!”
朱艳想了想,忽然对何文庸说:“98,还有一个人,可以考虑。”
何文庸问:“什么人?”
朱艳说:“这人叫胡振中,刚从师专毕业没几年,人还算能干。”
何文庸忽然笑了,开着玩笑问:“你是不是,也想带自己人过来?”
朱艳立刻正色说:“我可没这意思,这个胡振中陶老师也了解,虽然在政教处跟我一起工作,但我们关系很一般。”
陶大林点头说:“是这样,胡振中这个人挺不起眼,平时在学校跟谁都是那么大劲,没有跟他太好的,也没有跟他人不好的。”
朱艳说:“这个人很能吃苦,当初他是从农村出来的,所以干工作总是任劳任怨。”
何文庸听了想想说:“既然是这样,以后可以考虑把他调过来,不过眼下还不行,我刚当校长,呼啦就调进一堆人来,恐怕学校里的老师们有想法,再说98中一下走三个人,刘局长那里跟夏副局长也不好说。”
朱艳听了说:“行,你记住有这么个人就行了。”
何文庸说:“没问题,现在花园中学百业待举,正是用人的时候,以后只要是人才,咱们都欢迎,我还希望大家举贤呢!”
星期一早晨,何文庸来到教育局。他一上到四楼正看见庞月娟从刘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庞月娟也已看见了何文庸,由于楼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所以只在擦身而过时低声问了他一句:“决定了?”何文庸说:“决定了。”庞月娟并没问决定了什么,何文庸也没说是决定了什么,两人都心领神会地一笑。庞月娟又说了一句:“刘局正等你呢。”就匆匆走过去了。
何文庸来到刘局长的办公室。
刘局长一见就笑着迎过来问:“怎么样,这两天想好了?”
何文庸也一笑说:“想好了。”
刘局长并没问他想的结果,一拍他肩膀说:“说吧,有什么条件!”
何文庸索性也就不绕弯子,直接提出自己的想法:一,要调98中的朱艳和陶大林来花园中学;二,如果任命他为正校长,就不要再配副职。
刘局长一听笑着说:“好啊,我过去还真小看你了!”
何文庸眨着眼看看刘局长。
刘局长说:“过去我以为你只是个书生,敢情也是一肚子蔫主意,什么都明白!”
这样说着,何文庸和刘局长就一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