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散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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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恐惧会使我颤栗。幸福也是这样。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自身的脆弱,还是证明了它们的力量--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下,我是一幢没有安装避雷针的建筑物。我内心的伤口,都是出鞘的闪电划开的。这至少可以避免麻木。

又有谁了解大理石的委屈:这种本可以雕琢成纪念碑的材料,却被无知的财主用来装修厕所。它只能寂寞地纪念自己了,纪念自己的沦落。某些古老的经典,在当代的拍卖行里也会有类似的遭遇--被牵强附会地引用着,为了证明一个庸俗的问题。这甚至比它被彻底遗忘还要糟糕。

犹大是最著名的叛徒,因为他出卖了耶稣。耶稣死了,可叛徒的行迳并未绝迹,反而愈演愈烈。每一个时代,都有人在背叛神圣乃至自己的良心。这已经形成人类屡禁不止的一种地下交易,总有人能从中牟利。

我浑身的骨头是最隐蔽的灌木--虽然它对我的肉体并不构成直接的伤害。每天醒来我会感到一阵刺痛,那是因为不小心触动了内心的荆棘。只有梦才能使之恢复安详。

掌心的地图,只有神或女巫才能读懂。即使你相信掌纹代表着某种宿命,也不可能寻找到更为便捷的路线。相反,你会迷失在没有航标的河流里--做-回刻舟求剑的傻子。胆怯的人,最好不要相信命运。否则将永远只是行走的奴隶。

听说了《圣经》里上帝用泥土造人的故事,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的身体,就是最原始的雕塑。一件撕去了标签的艺术品,已没有任何拍卖价值。

海明威用双筒猪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或许那里面有一个时时在折磨他的宇宙?这已是他最后的一次狩猎。他消灭了虚无。

或许原本有两个月亮。其中的一个被预先敲碎了--繁星皆是它的碎片。否则为什么拥有同样的质地、同样亮度乃至同样的心情?仰望夜空总使我忧伤。

没有谁会毫无理由地摔跟头。你永远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绊倒。但你不要胆怯!甚至胆怯,都可以构成这样一根挡路的绳索。

睡眠时最渴望奇迹,也最相信奇迹。所以有了梦。即使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难以幸免。

野生动物从来不需要婚姻介绍所。人类却在刻意打乱上帝的安排。

一个手拿地图的行者,肯定不懂得流浪的涵义。而且,真正的流浪汉从来不问路。

老托尔斯泰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流落外省的车站,仅仅为了隐姓埋名地搭乘死神的驿车。估计死神都会把他当作一个农夫收容了--仅仅凭着那双溅满了泥浆的靴子。

从埃及的金字塔到印度的泰姬陵,似乎都在证明:人类最辉煌的建筑,居然是坟墓。在对待死亡的问题上,他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在古人心目中,只有一种东西能达到永恒的境界,那就是与生相区别的死--它甚至更富于未知的神秘。

巴黎圣母院其实有两座。一座至今仍屹立在巴黎市区,另一座则是雨果用文字建造的。很明显后者比前者更难以遭到世俗的破坏。我耳畔永远回响着夸西莫多敲响的钟声。

因为对大海充满想象,在真正见到海之前,我就是一个生活在陆地上的水手。我希望自己的心是铁锚的形状。

在古希腊神话里,宙斯经常大发雷霆。如果神也会愤怒的话,那么与常人何异?难道也会有让他们吃惊的事情?看来没有谁能真正地超脱。

刽子手最终被自己做的恶梦杀死了。连他的梦境都有着锯齿的边缘。

进入天堂的人都学会了礼让,所以天堂没有车祸。

毕加索画出一只最没有食欲的鸽子。人们将其命名为和平。

在没有热情的时代,溶化一座冰山比制造一座冰山还要困难。它简直跟钻石同样牢固。

对阿Q精神的诗意诠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普希金诗句),那么你不妨再欺骗一回自己……这样就赢得了所谓的心理平衡。

据《圣经》记载:耶稣诞生在马槽里……而《圣经》本身,也已构成人类文明的一种饲料。

丘比特的箭射中的,都是那些想成为他靶子的人。他的箭法不见得有多么高明。我从来不迷信爱神的权威。

在天堂的客厅里,摆着白云的沙发。你将坐在那儿,等候神的接见--而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悬浮在空中。看来灵魂是没有体重的。

我把自己的身体像吊桥一样放下,平躺在床上。彼岸就是梦中的城池。醒来之后又将面临深渊。

一座久已废弃的绞刑架。空洞的绞索依旧在风中晃悠着,构成失去意义的悬念。它出现在一部惊险小说里或许更为合适。我简直不敢相信:遥远的年代,有许多人在它恐怖的影子下生活。

有一种鸟只属于传说,那就是凤凰。其实它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藏匿在各户人家御寒的壁炉里。炉膛堆积着它自焚的灰烬。

就这样呼唤,把双手卷成筒状,捂在嘴上,为了让声音传得更远。这种投入的姿态甚至比其呼唤的对象更吸引我的注意力。即使它感动不了那远去的背景,也能感动自己。

悬挂在墙壁上的雨衣还在滴水,而主人已经睡去。他的梦境会被滑落的水珠溅出细密的波纹。

人类所憧憬的永远是狂欢的境界,所以他们创造了形形色色的节日--为自己的放纵寻找着各种理由。节日是替自己预备的一份周期性的礼物。

凡是在失守的哨卡,都有着不负责任的士兵的影子。他的心理甚至比形同虚设的防线更脆弱。在零星的枪声中输掉了一盘至关重要的棋。

在法律远远还未形成之前,人们就推举出无形的法官:上帝。最古老的宗教意识,其实是一种朦胧的法律意识--那是一个需要仲裁的年代。

卢梭勇敢地写出了《忏悔录》--回忆的过程似乎就是忏悔的过程。不管怎么说,忏悔已成了一种名正言顺的私刑。

“整个峡谷伤到了骨头,由于一只鹰的叫声--”这是曼德里施塔姆的诗句吧?我渴望生活在无人的峡谷里,用岩石来填充不必要的空间。峡谷会迫使我仰望,比原野更适宜于扩张人的想象力。

甚至在开启葡萄酒的瓶塞时,我都会欣慰地觉得自己又打破了一个祖传的禁忌。

在众人面前的失态是一次无法克制的脱臼。你不要过于自责!但必须借助更大的力量才能使错位的关节得到恢复。

狱卒的钥匙串在幽暗的走廊里哗哗作响,简直是戏弄着囚徒的希望。但这多多少少减轻了对锁的憎恨与无奈。

悬念是晃悠在刑架上的绞索,等待着你把头伸进去。但你只要不踢翻脚下踩着的凳子,仍然是安全的。没有谁敢于脱离实际地读一本恐怖小说。

肉体也会发芽,产生了牙齿、指甲乃至内心的颗粒。这足够用来装备一位武土:以指甲为盾牌,以牙齿为利器……至于那沉淀在血液里的颗粒,叫做仇恨。

命运之神用蜡块堵塞住贝多芬的耳朵,以免他陶醉于自己创造的音乐。就像需要给推磨的驴蒙上口罩一样。天才永远是在对自身的不满中而满足了众生的愿望。

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收藏着哥萨克骑兵的马刀舞。当作家画下最后一个句号,那马背上的舞姿随即凝固了,马的奔跑乃至刀的反光也随即凝固了……野性的草原像地毯一样翻卷起来,成为文明的礼物。这被捆绑的草原缩影!

卡夫卡的写作,有爬行动物的缓慢与优雅--并且在纸上留下了发亮的体液、沉郁的气味乃至没有师承的笨拙。当然这一切只是我们想象的结果。他在消失中存在。

花岗岩蕴含的那种徒劳的躁动,是冷静的大理石所不能理解的。比较而言,我其实更尊重野蛮的思想--即使是被镇压的冲动,仍然值得敬畏。这是一种能够打破秩序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它还建立了全新的秩序。

阳光洒满大地,洒满每一扇窗户,也洒满我摊在写字台上的稿纸。该说点什么呢?以感谢这未经乞讨就获得的恩惠。恐许,除了慷慨的太阳之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配称作施舍者。

杨贵妃的耳朵上有一副吊环。如今那具炽热的肉体己消失了,只剩下冰凉的饰物--陈列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长恨歌》有着朱红色天鹅绒的质地。

错觉可以是很美好的补充。譬如我经常把别人当作你--在神情恍惚的十字街头,丝毫不觉得尴尬。我们当初说过永不再见,可又在不断地重逢……我对着熟悉的背影喊你的名字,可看见的总是陌生的脸。但愿我并没有惊吓了别人,却肯定惊吓了自己。

内心的使命感甚至能改变自己。你出现在哪里,脚下的那块地面--便凝重如雕像的基座。一切似乎都是为了烘托出你的存在。

梦是一幢悬浮的楼房,每扇窗户都灯火通明,笑声朗朗--新船下水也不可能比之更令你激动。甚至醒来的那一瞬间,也能依稀看见它渐趋黯淡的灯光,和尚未完全消失的轮廓。它仿佛是因为气温升高而溶化了,可惜在枕巾上也没留下太多的水渍。

跌倒在泥泞里的那份狼狈,甚至比在大理石地面上结实地摔一跤--更令我疼痛。这或许是所谓的洁癖在作怪:宁愿磨破皮肤、留下伤口,也不愿自己的衣襟溅上污点。

这是一次没有尽头的旅行。我的全身逐渐失去了知觉。仿佛消失在空气中。最终只剩下了两只脚,在机械地蹬着自行车的踏板……从远处看是否也是如此?

逛超级市场有发疯的感觉。我只知道货架上的所有物品,都能满足我的需要--而不知道自己究竟还缺少什么。在物质面前,彻底迷失了自我。正如面临大餐的那一瞬间,激动得甚至可能忘却了饥饿。

一只弃置在战壕里的铝制饭盒,似乎仍然残留有胃的记忆。它显然比多年前的硝烟要固执得多。

从远处看,倒伏在田野上的麦束,仿佛不是由镰刀收割的,而是被自己的根须绊倒。至于遍地的麦茬,则流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在路灯的光晕中,你清晰地看见雪花的飘舞--那种逼真的效果令你震惊。你更震惊的是:仿佛只有那么一小块夜空在落雪,享有某种难以传授的特权……周围的黑暗,变得加倍地虚无。

火车站尖塔上的钟声敲响,你微侧着耳朵,仿佛在仔细辨别这钟声是铜质的,还是铁质的;是意味着相聚,还是象征着别离……当然,没有人注意到你的内心,正滚过一阵春雷般的颤栗。

第一个绘制圣像的画师,凭藉的肯定是想象,因为没有谁能给他提供可靠的依据。但他也获得了最多的模仿者。所有人都偷懒地认定那就是上帝的形象。从抽象到具体,兑现的过程其实并不复杂。

夜空的礼花,长久地留在一个人的记忆里。虽然他已想不起是在哪座城市观看的,属于怎样的节日,以及在场的还有谁。礼花在思维的混乱中建立了自己的秩序。一份已经过时了、但曾经取得过效果的礼物。

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在证明着一个家族昔日的华丽。或许,它至今尚未从那豪奢的梦境里醒来,因而无从察觉世界的演变。

那是一种由衷的笑容,蒙娜丽莎似乎并未意识到达芬奇在画她--至少,她想象不到自己的表情会有流传的价值。谁也无法解释这位佛罗伦萨的妇人微笑的真正原因了。甚至画家本人,可能也不清楚--当然,这不妨碍他被深深地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