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飞越禁忌、哨卡、铁丝网,是需要借助理智的翅膀,抑或求助于一种更大的疯狂?
乌云几乎一直压低到我的鸭舌帽檐上。于是我的面部表情,笼罩在来自外界与自身的双重阴影里。
野营生活的伟大之处在于:你能体会到一种与大自然共枕席的幻觉。至于城市里的睡眠则要单调得多,连梦都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城市只是一台造梦的机器。
当一位哲学家(譬如叔本华)露出难得的微笑,你觉得他在这一瞬间跟世界达成了和解。这不能理解为:世界向一位哲学家投降,或者他被世界解除了武装。
如果人们在瞻仰大海时联想到生命的话,在看见一望无际的沙漠时则必然联想到死亡。它们是离得最远的两位邻居。
天使仅仅比人类多一对翅膀--它产生自我们对鸟类的模仿。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是人类的想象力(而不是它自身的翅膀)托起了它,使其得以悬浮在空中。天使是人类浮想联翩的结果,而非上帝的造化。
爱人,在你与我之间有一条捷径,但我必须首先绕过自己。否则就会被自己的影子绊倒。所以说捷径常常潜伏着更大的危险。
在恐怖的梦中你发出一声惊叫,像闹钟一样把自己吵醒了。这是一种来自自我的拯救。
神话中的蜘蛛是邪恶势力的象征,如同一位沉默寡言的暴君。在阿根廷小说家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中,蜘蛛又是女性化的:一个蜘蛛女人正张开蛛网,随时准备擒获男人……这为爱情做了一个残酷的假设:蜘蛛女之吻是致命的,因而蜘蛛的情网也是有毒的。
魔鬼从来不敢阅读圣经。不知这究竟会使他感到惭愧还是恐惧?
在中亚的草原上,那些银质烛台般的白桦树,仿佛是列维坦的画笔勾勒出来的。它们身上那种超自然的美感,令我们怀疑为大师的手笔。
人间的情话总带有梦呓的性质,是一种摆脱了地心吸引力的呢喃。所以爱情只能是理想主义者的事业。
当水果被盛在果盘里端上餐桌,它周身都洋溢着某种供奉的感觉。我相信画家写生时所观察的静物,都是为世界(或者艺术)所做的沉默的牺牲。
古罗马竞技场里的残暴,已经伴随台阶上的看客一起退席了--更令人恐怖的是:在其后的历史中,它却一次又一次在场外重演。战争,甚至取消了看客们心中的安全感。
怀乡症患者内心的积郁,只有故乡的野菜才能治疗……所以周作人以此为标题写过一篇散文。他甚至在写作中暂时忘却了思念的疼痛。这是陶渊明的时代就发现的秘方。
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永远在推动着那块不听话的石头……他为什么总是对命运保持驯服的态度?或者,我们为什么不使想象力更强大一点,假设一番:由于最终厌倦了那无意义的苦役,西西弗斯罢工了。这至少能为我们的同情心赢得胜利。
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在这个世界上,那些陌路相逢的情人们的接头暗号都是相同的,永远是一句:“我爱你。”在所有的民族与语种中,这都是早已泄露的机密。它的使用率肯定高于其它宗教、经济、政治词汇。
当米兰昆德拉陈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业已为这种“轻”订制了一架特殊的天平,以及一系列企图和这种“轻”达成平衡的砝码。由此而宣布了一门失重的哲学的诞生。
卡尔马克思熬夜写完《资本论》的结尾,顺手撩开在伦敦的寓所的窗帘。他不知道,他就此拉开了人类的一个时代的序幕……
高更真正的故乡并不在巴黎,而是遥远的塔希提岛。他一生的作品不过是在努力绘制一幅寻找失散了的故乡的地图。
一声咳嗽引发了一场不必要的雪崩。在冰川地带,危险是防不胜防的。哪怕它多多少少还包含着某种戏剧性。从此,受惊的你在和平环境中也如履薄冰。
愈是在迷信的时代,预言家就愈具备权威。是信徒们自身的愚昧以及对别人意志的崇拜确定了预言家的地位--而不是靠他那些制造玄妙的技巧。预言家在人群中所向披糜,他遇见的仅是来自遥远的时间的挑战。
降雪的天气里我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我相信这是古老的画面,并且正在我眼前重演。
喜欢动物的人大多崇拜肉欲,喜欢植物的人则容易精神恋爱。爱情和植物的状态相称相思病患者简直就是植物的邻居,日日夜夜煎熬着臆想的草药。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其实是素食主义者的幻觉。在肉体的堡垒里,居住着一个植物的神。修道院寄出的情书,要么过于疯狂,要么过于平静……
我忘不掉童年的印象:严寒的北方,甚至屋檐下都悬挂着一排小小的钟乳石一样的冰棱--谁把它们冻结成那尖锐的模样?那是冬天的假牙。那是时常折磨着我记忆的冷兵器。
“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这是金斯堡的母亲对儿子的劝告。当金斯堡嚎叫之时,我发现了人类的声带--使机器相形见绌。我发现了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白热化的战争。这大工业时代的诗人,这人类的儿子,是为自己而嚎叫的。不是为听众(更不是为上帝)而嚎叫。
伊甸园之门永远对人类关闭。因为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乐园,也就被上帝没收了钥匙。从此我们把它的存在当作一个神话来看待。而且这是一个挂着生锈的锁的神话。
在这座城市没有我的亲人。所以对于我来说,它不过是一个放大了的客栈。我终于知道了自己走在街道上总是缺乏激情的原因:与其说我对它太熟悉了,莫如说它对于我太生疏了。我是这座著名的城市里永远的陌生人。
我边踢着一只空洞的罐头盒边赶路--这是无所事事的流浪汉的典型特征。但我与流浪汉的最大区别在于:我知道命运正以同样的姿式驱逐着我,而流浪汉则无知地做着这一切……
应该遭到批判的偏见:我对某些女画家、女诗人敬而远之--她们身上的那种做作的神经质很可疑。一个思凡的女神是可爱的,而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则恰恰相反--尤其这种神经质带有做作的痕迹。她们是否以为女神是可以通过模仿而成立的?其实,越努力向神祗靠拢,则偏离得越远--这是一条错误的航线。
梦是我们生活的间谍。不管它刺探的情报确切与否--那毕竟是我们无意识地对它流露的。在夜幕下路遇陌生人我们都会心怀警惕。遗憾的是,做梦的时候--面对自我的密探,我们的身体与灵魂都是不设防的城池。
我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歌剧院,总要摘下帽子、放轻脚步,如同走进教堂,一座音乐的教堂。在音乐面前就像在上帝面前,我永远是一个谦卑的听众。
美女与野兽--这是可以并列的事物?只能这么理解:野性是一种原始的美,是上帝所赋予的未经修改的真迹--我们从中可发现生命的本质;而美本身又具备着野性--可以兵不血刃地解除我们的武装,它对心灵的征服,一点不亚于暴力的革命。
但丁在《神曲》里臆造的地狱与天堂,其实分别是夜与昼的投影。在这个世界里,黑暗与光明的比例,决定了它的性质。没有绝对的道德抑或绝对的罪恶。
我饲养了一只画眉。每天只要喂它几把米,它就能唱出优美的歌声。但它跟我们生活中那些卖唱的艺人还是有区别的。歌声并不是它付出的代价,而是一种本能、一种生命的需要。
爱情就像绢花一样带有短暂的欺骗性。在一个物质的时代,人们走出电影院就不再相信爱情--如同走出教堂就忘却了神的存在。
从少年维特到浮士德--歌德走完了一生的道路。他笔下的人物也伴随着他本人逐渐衰老。作家永远是曾经的少年和未来的老人。
海伦使特洛伊遭到毁灭,却拯救了荷马的灵感--金碧辉煌的史诗《伊利亚特》,就是在一座城市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和后来的庞贝城一样,古老的特洛伊也是火山的牺牲品。只是这座火山是以爱情命名的。因爱情引起的战争,简直带有圣战的性质。海伦是无辜的,特洛伊是无辜的,双方的死难将土是无辜的。盲诗人荷马是唯一的受益者。特洛伊的厄运却给他带来了幸运:他的人生与创作出现了转机。
鱼儿总想躲在水里,鸟儿总想躲在林子里,我呢,总想躲在自己的心里--躲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感到既兴奋又安全。在捉迷藏的游戏中,没有谁能赢得了我。
蒙娜丽莎那著名的微笑--使我忘却了微笑是一种表情,而以为它才是世界的象征。微笑使这个女人出名了,并且构成她的专利。
在群山中间,我真想做一块石头--仿佛石头才是世间惟一牢固的事物。我对除此之外的一切深表怀疑:肉体会腐朽,感觉会消失,文字会湮灭,甚至精神也会枯萎……只有石头才是物质中的物质,才是时间的对手。
我对乡村有一种错觉:以为它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停留在人类的农业文明时期,保持着旧时代的各种文艺作品所描写的状态……其实乡村的变化远远要比我本人巨大得多。它的现实随时会使我的记忆破产。作为农民的儿子,我并没有背叛乡村,但乡村背叛了自己。
海底的沉船拥有最难以打破的梦境--这简直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睡眠。甚至它随身携带的那些宝物,也失去了在人间的价值,而成为地狱里的殉葬品。
植物学家告诉我:热带雨林里有一些树种,寿命很长,但只开一次花、只结一次果;在开过花、结过果之后,它就死了。当我观察着那狂热的花、致命的果,仿佛目睹了一场死亡的庆典--以至怀疑它寂寞的一生,都是为死亡所做的漫长的准备。
空虚的云,也一定有其核心--或许是一颗浓缩的水滴(足以使海洋失重),或许是一道藏在刀鞘里的闪电,当然,还可能是一句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兑现的预言。
和平之神借助毕加索之手,画出了那只平凡的鸽子--它无形中成为神圣的化身。毕加索当时的创作冲动,其实来自于神意。鸽子们有福了!
树叶是大自然的印刷品。虽然那上面书写着的是我们读不懂的文字。
灵魂是没有性别的。如此推论的话,爱情只产生在肉体之间,就像不同色彩与花纹的纸糊的灯笼,幽居其中的烛焰却是相同的。我们感受到的仅仅是对方的形式所导致的投影。
镜子的独白:我从来没有给自己写过一封信。我永远是别人的读者。
由于距离太近的缘故,小提琴手紧握的琴弓,仿佛是在自己的喉咙上摩擦着。音乐也像是人性的呜咽。我怀疑他自身也陶醉于这种残酷的幻觉。
当孤独的桅杆从遥远的水平线上浮现,我的梦首先被触动了。苏醒是一种尖锐的疼痛。我用月光绐自己锻制了一副首饰。并且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用它去收买黑暗。
呻吟是无师自通的古老的语言。如果它在阳光下几近失传的话,只能证明人类太会压抑自己了。
当潮水在岸礁上鼓掌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孤独的庆祝。甚至我都不过是偶然闯入的无关的听众。大海的兴奋是无法理喻的。
每个人的指甲,足以证明他至少是一名退役者。一生中将无数次地修剪自己残余的尚武精神。
骠骑兵更多的时候是疾驰在自己恐怖的梦境里。那想象中的马匹永远不得安宁。黑暗的卧室洋溢着鬃毛与热汗混杂的气息。
天堂不见得就高于我们的屋顶,不要认为它难以接近。这是乐观主义者的看法。举步维艰的悲观主义者则时刻提防着地狱的雷区。
惠特曼曾经歌唱过带电的肉体--所以我认为,死亡意味着一次停电、一次无法避免的忧伤的事件。
在钟表的内部,有着极其复杂的行政机构。而我们听见的仅仅是宫廷诗人那机械的吟哦。
山区的牧羊人赶着成群的白云回家。直至黄昏的羊圈再也无法收容这些漂泊的灵魂。他挥动皮鞭的动作在我们看来不无夸张。或许,这正是夸张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