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散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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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有些伤口,不是别人造成的,而是自己长出来的,就像长出胎记、长出喉结、长出粉刺一样。没有谁伤害过你呀,是你自己使自己受伤了。譬如你的掌纹,就是莫名其妙长出来的。长出的伤口是没法愈合的。

一幅画,动了。画没有动,是画里的景物动了。哪怕只是一根草、一朵云、一辆马车动了,整幅画也就跟着动了。不知这幅画的作者还活着没有?即使他已睡去了,也会在梦中翻一个身。

沙漠,是所有沙子的总和,是天文数字的沙子,所做的加减乘除的算术。我的生命,你的生命,人类的全部加起来,也不够把沙漠里的沙子数一遍的。

柳絮在飞。一团一团的柳絮,是微型的云,在超低空地飞--我一伸手就能够得。轻得不能再轻的柳絮啊,把我沉重的心给掀动了……

月亮背面,肯定有一点点脏,有一点点痒,有一点点不得不忍住的东西。

你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所以需要不断地抗争。

我出现在一群建筑物中间,我就是空地。当我离开,空地依然存在。

一个失足者肯定有着比悬崖更险恶的内心。只有在被绊倒的那一刻,他才看清楚这一点。

然而来不及了。

药水棉花般的白云,刚刚擦拭过闪电的伤口。我闻见了淡淡的碘酒的气息,似乎没有离开那虚无的手术室。

既然已经开过一次花了,再开的话,就是复制别人。复制别人跟复制自己同样地窝囊。我宁愿自己的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为了走得更远,一个人把自己反锁在家里。这是最为彻底的出走:已经不存在选择什么道路的问题,他出现在没有路的地方。或者说,他选择的是一条不可能的路。

你像剥洋葱一样翻阅一本古书,为了尽快地找到那个仍然可能活着的死者。

怎样做一个称职的旁观者,而不急于加入正在进行的交谈之中?怎样让交谈者忽略了你的存在,却忽略不了在他们的交谈之外持续的沉默?怎样让他们成为你的配角,让热火朝天的交谈成为你的沉默的背景(证明你的缺席)?怎样提前抵达,而又先于他们消失?怎样向上帝靠拢,做一个称职的旁观者,却又让他们的话题围绕你而展开……怎样做到在他们攻击你时不愤怒,赞扬你时不脸红?怎样让他们记住你之后又忘掉你呢--就像对待一位已相隔一个时代的明星?关键的问题在于:怎样忘掉你自己呢?

更多的东西还没出现。更多的东西是一种可能的不可能,只对我的欲望有意义。对于欲望而言,多或少,跟有或无同样的重要。

我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镜子就怀孕了。我想不出还有谁比镜子更敏感,更富有繁殖力。

秦始皇在梦中丢失了他的长城。一种破产的感觉能把人惊醒。

我的身体在沉睡的过程中有一部分已提前醒了。正是这一部分使夜晚对人类而言具有了意义。有时候,混乱的梦境跟清晰的思想一样,也能证明你我的存在。

她不是一条蛇。她只不过系了一根别致的腰带。而这根无意间松散的腰带,被一位书生捡到了。于是,一个有关罪恶的谣言就四处传开了。

为了看见自己的想法,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哦,看来灵魂是怕光的。

旅行只有在回忆之中,才能逐渐变得真实起来。它的内容并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你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在人群中是怎样的状态。

对于钥匙那样的侦探来说,你即使保持着缄默,也毫无秘密可言。

你逆来顺受地承受了命运的任何惩罚。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惩罚就意味着了结。这是你倍感轻松的原因。

图案复杂的窗帘,只有在背后有灯光照着的时候,才构成一种暗示。

他相信恐惧不是别的事物引起的。恐惧在他诞生时即扎根在他心里。只不过它逐渐发芽了,长出枝叶,偶尔还能开出晦涩的花。

他已不再为梦见的东西吃惊了。而在以往,他把梦见的当作自己将要拥有或正在失去的东西,当成一种秘密的生活。

消失的时间哪里去了?生者只能看见时间的消失,而死者才能看见消失的时间。或者说得更玄妙点:消失的时间与死者同在。

他只需要活一次,就可以死好多次。

风高浪大,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驼背的大海。

新买的玫瑰被插入花瓶。在别人的梦里醒着。

长或者短,都没有边界。因而也没有主权。

影子也会迷路。正如影子也会认路。一个死者的影子,仍然可能活在生者的回忆之中。

我把游泳池当作海的断肢,仍然可以拥抱误解它的人。局部的波涛,省略了更宽泛的外延。这里没有鱼,而你,就是鱼。仅仅比裸体的鱼多一条道德的三角裤而已。

我用筛子淘洗着沙粒,等待黄金浮现出来。这就是我有待实现的理想:用肉体的筛子过滤灵魂。灵魂是流沙带不走的。我只相信我目前还看不见的东西。

皮衣反穿。被多毛的野兽所包围。

灯塔没有倒下,它在守望着当初建造它的人。

芳香是玫瑰的影子。玫瑰有两个影子。我更爱哪一个?毫无疑问,是即使在黑暗里仍然得以存在的那一个。虽然没有一点光彩,玫瑰依旧把影子投射在我的嗅觉中。

沙漏空空如也。至少对于它而言:时间已经死了。但它也同时死了:它用完了别人赋予它的时间。

谎言比树皮更容易剥开。但谎言跟树皮一样,都是真实的肉结出的痂。

留声机细心地把唱片的身体吻了个遍。甚至还想继续亲吻它不愿意降落的灵魂。看来这不仅仅是一次做爱的过程。可它孜孜不倦的动作还是把歌声给吓跑了。

回到一个你只在梦里来过的地方。景物没变,而你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乌鸦在黑夜时飞。就像长着三只翅膀。第三只翅膀比前面的两只更大、更黑、也更不容易把握。当然,你可以否认第三只翅膀的存在,并且从另一个角度加以演绎:孤独的乌鸦,使无边的黑夜长出了两只小得可怜的翅膀。

你把不可能的事物当作异乡。你酷爱流浪。

不管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铜像里面确实藏着一个人。一个消失了的人,藏在自己的影子里。他渴望着被敲打的声音。

果核不怕成熟。它在等待着再次生长。在被啃食之后,仍然可以一点点地,长出来世的肉……

一只鸡全部的梦想,就这样融化在浓稠的汤里。即使这样,它还在继续沸腾……

因为疏忽,博尔赫斯下班时把自己的眼睛,遗忘在被合拢的书里了。他踉踉跄跄走出国立图书馆的大门。他还将继续不幸的命运。直至失去自己的手,以及紧握的笔。除了一片混沌的记忆,他什么也无法带走。

对孤独的最佳比喻:我把电视机打开了,为了听见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为了明白除我之外,还有人类的存在。

被忘记的花朵才是不会凋谢的花朵。一旦它被认出、被记住,就离死期不远了。正如最漫长的时间是钟表被发明之前的时间。

海水在对自我的虐待中提炼着盐。而我喜欢甜食,总对这个世界怀有过剩的同情心。

没有比冬眠更漫长的梦了,除了死。死与冬眠的区别在于:它无法梦见自己醒来。

任何事物都可以在镜子里找到自己的别墅。如果它已有的空间还不够住的话。

我没有看见那张隐蔽性极强的蛛网。我只看见了悬空的蛾子僵硬的尸体。它肯定被什么给粘住了--否则为何既不飞走,又不落下?当然,也有可能是被虚无捕获了,并且制作成足以证明虚无确实存在的标本。

更深的拥抱,你把张开的双臂一直伸进镜子里面。看来玻璃也挡不住你。惟一担心的只是:如何把自己拥抱的对象取出来了?而他没准也正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山,映在水中,就像从水底长出来的山。另一座山。喜欢倒立,骨头稍微显得有点酥软,而且拚命地想跟自己岸上的原形融为一体。我相信站在水边的我,也映入水中了。水中的我一点也不怕淹死。我该如何面对:这个从水底长出来的人?

庞大的金字塔的建立,仅仅为了:托举起一块很小的石头。这块石头事先已梦见自己,将被搁在最上面;但它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该怎样从别人的梦中走出去。你期待着另一个迷路的人,将你领走。你期待着一种同样不现实的解救。

一个快乐的人是没有冬天的。或者说他把冬天,储存在厨房的冰箱里了--只在实在需要的时候,才打开。

冰箱被打开,里面就亮得跟天堂似的;然而一旦关上门,灯就熄了。亲爱的,你来的时候,看见的总是容光焕发的我,根本想象不到:每次你带上门走了,留给我的都是漫长的黑暗。你出门后,没有谁会提醒你:有一个人,被你关在冰箱里了。

笼中鸟梦见的天空,只有巴掌般大小,刚好能够容纳一对拚命张开的翅膀。

我看见一个人沉入激流,就像一件在洗衣机里被甩动的衣服。

鸟如此地渴望回归天空,它拚命扑扇着翅膀,肩扛囚禁它的笼子,飞离了地面。给人的感觉:不是鸟在飞,而是笼子在飞。

一棵树已经死了,可它的尸体,还在继续扩展着年轮--不是为了记载生的时间而是记载死的时间。

房间被腾空了之后就像在等待生活重新开始。你努力把自己想像成另一个搬进来的人。

荡起来的秋千,是我在奔向另一个人,或另一个人在返回。动荡的生活中,我觉得自己冲出体外了,我觉得自己同时又容纳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