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邹延龄是个很随和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架子。上下班,去工厂开会,总是骑一辆旧自行车。一路上公司里男女老少都和他打招呼,当然,这也是他常招呼人家的结果。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常说自己是个属狗的,“肚子里盛不了四两油”,喜怒都挂在脸上。快五十岁的人了,无论是回家还是上班爬楼梯,还是一步两个台阶,仿佛老要和时间争抢些什么。
人是个爱娱乐的动物。除了劳动,还得玩。鸟儿还要歌唱,蝴蝶也要跳舞。邹延龄爱玩也是出名的。他喜欢打猎钓鱼,下棋打扑克。在公安和林业部门发给他的狩猎证上,规定每年可以打两只麂子,可能考虑到生态环境不断恶化,他巳经多年不打了。而爱上了钓鱼。我也是个不可救药的钓徒,星期天,他约我去钓鱼,我俩一拍即合。
鱼塘老板是个黑瘦的年轻人,姓夏。看来他和小夏很熟悉。主人没在他就打竿忙碌开了。小夏老远见了,忙热情地过来招呼,背来饲料,帮着打窝子,泡鱼食,还要回去做饭,老邹摆摆手?? “你忙你的去。”
小夏还是不走,跑前跑后地忙乎着。
我从他的钓具组合,对钓点的选择及捏食的大小形状提竿时机掌握及上鱼后的遛鱼动作,看出他的确是个行家。尤其是他海竿的抛投,几乎每次都落在一个点上,这是令人羡慕的功夫,说明目测和力量匹配之吻合,巳达炉火纯青。
时巳初冬,鱼儿巳基本上不咬钩了。那天我们没钓上几条鱼,更多的是默然独坐的守候。这是最能表现一个人钓鱼境界的时刻了。那份信心及耐性,那钓鱼而心不在鱼的专注,在初冬的阳光和寂静的田园风光里,更显出几分禅意。
我和小夏闲聊,问鱼多少钱一斤,怎么算账?
“别人来钓,按市场价称斤。”
“那大队长呢? ”
“我从不收他的钱。”
“为什么? ”
“春天放鱼苗的时候,我经济困难,大队长给了我一千元,让我买鱼苗放进去。他一年才来钓几次呵,我哪能要他的钱呢。”
回去的路上,我有意说起小夏。老邹说,小夏人老实,家境困难,老受人欺负。在公款钓鱼巳成公害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直通通地问他那一千元是公款,还是自己的? ”
他淡然地笑道! “当然是自己的钱,小夏又没有发票。”我心里一热。
在家里,邹延龄喜欢下厨房煮饭做菜。那天钓鱼回来,他不让夫人动手,不一会儿,就变戏法似地烧了一桌子菜,其中的啤酒烧鱼极有特色。我当即请教做法,说回去后表演给夫人品尝。他当即大笑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饭吗? ”
我用目光等他回答。
“我是还感情债呢。分居八年,她带两个孩子受累了。我得做八年伙头军哩。”
罗秋秀笑了,说不过,他从来不洗碗筷! ”
“这倒有大老爷们的遗风。”我说。
大家都笑了。
邹延龄还喜欢喝酒,也能喝酒,这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
喝酒在中国人眼中,巳远远超出了它本身的含义。成为一种文化,一种亲情,有时也成了一种体力、意志的较量或是一种义气了。
老政委王景海原来和邹延龄是一个部队的。他说起一件往事,“他当副团长时,春节到各家去拜年,这家一两杯,那家一两杯,就喝多了,不省人事,弄得老岳父和爱人在一边尽掉眼泪。”
我问他有没有这事。他说,“哎呀,常住的,临时来队的,那么多人家,人家一年敬一两杯酒,诚心诚意地,你又是领导,你能不喝吗?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醉酒的原因。大约谁也不会因此说他是个贪杯的酒徒吧。
可只要涉及到飞行,他就是另外一副样子了。
企业被推入市场后,经济效益突出了 一万多人的工厂,加上家属,四五万人等着吃饭,发一次工资得近六百万元工厂的压力是很大的。因此,在试飞的时间进度安排上,往往有矛盾每次试飞协调会上,厂方问他:怎么样呀?
邹延龄就拍拍他随身带的那个厚厚的大本子,那是飞行大纲、条令和各种安全规定。他总是一句老话?? “我没意见,本本同意,我就同意。本本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在飞行安全上,我就是个本本主义者。”
的确,飞行是门高科技、高风险综合学问。因违反科学招致惩罚的例子,比比皆是。在假冒伪劣防不胜防、无孔不入的今天,飞行安全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这使他不得不格外小心。
“矛盾冲突激烈时怎么办呢? ”我问他。生活中,这是常有的。
“怎么办?那就把话说透了。原则问题决不让步。我说,我们两家谁都摔不起飞机。你们摔了,损失几千万不说,还摔掉了信誉和运八的前途,没人订货,谁敢买你们的飞机?我们摔了,牺牲几个飞行员,留下十几孤儿寡母,对谁有利? ”
如果把这种暂时的争执比作拔河,那赢的当然是邹延龄。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大队长、首席试飞员,还因为他出色的试飞所带来的大家对他的信任和尊重。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陈雅良对我说? “老邹也有变通的灵活性。
年底,一架飞机要出厂,大家眼巴巴地等着它发工资呢,老邹说,老陈,我把‘两千’和‘八千’一次给你飞了吧。”
这是试飞的两个高度科目。原来工厂计划两个架次。邹延龄经过研究计划,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把它们合并成一个架次。
“我一听’高兴坏了。少飞一个架次’节省几万块不说’还节省了时间哪。汉中是个盆地,雾多又常下雨,等一个好天不容易,常常一推就是十几天,这又是多少钱呢。”陈雅良由衷地说。
看来,这个从小割草放牛出身的试飞员,除了有股倔犟的“牛”劲夕卜,也不乏善解人意的灵性呢。更可贵的是,他至今还保留着儿时的童心。我看过他一张不久前回去探亲时骑在老水牛背上的照片,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略带认真地对我说可不能忘了老牛呵! ”
看着他,我心里算了笔账!对他背出了泰戈尔的两句诗,他无声地笑了有人说从没见过邹延龄流泪。倒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正值盛年的男人呢。这时男人的眼泪当如琥珀和珍珠般贵重了。多少次重大风险科目的试飞成功,多少次记者采访拍照,中央军委首长接见,在人民大会堂作报告,在鲜花和荣誉的簇拥中,他都没有眼泪。
甚至在得知父母故去时,人们也没有看见他流泪。他真的没有眼泪吗?
我去问薛维勤,这位与邹延龄搭班子多年的政委说:“我就见过他流过一次泪。那是次事故,机组一名成员没有检查出飞机上的空中电瓶电门开关,这个开关应是开的,结果是关闭的,造成发动机关车时断电,幸好他发现了,采取果断措施,避免了重大损失。”
我又去问邹延龄,他说:“我一回头,哎呀,发动机怎么冒烟了,心想不好,头皮一炸,忙大喊:顺桨!机组其他同志立即同时拉下四个发动机的顺桨手柄,并上了锁。事后一想,好险,万幸,再晚一点,四个发动机就全完了。每台一百八十多万啊,那次我确实流泪了……”
因为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机组有些同志主张淡化处理。公司领导也示意不必较真。邹延龄不答应,他带头做了自我批评,对当事人进行了严肃处理,并向公司递交了书面检查报告。
我曾两次采访过邹延龄,总的印象是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从不主动说,而我的职业习惯是要细。问多了,他会抱歉一笑,“哎呀,哪知道会有今天呀,干完了就完了么,谁还记那么多呀! ”
这是我们熟了以后的话。但他讲起飞行,讲起技术术语、动作,倒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而且可以用精炼的话语、形象的比喻,让外行人一下子把握你想知道的要领和关节点。这没有对自己专业的深厚学养和造诣是办不到的。
出了名的邹延龄对众多的采访和宣传,有种负担和担心。他多次对我说过:“你宣传我,我是邹延龄:你不宣传我,我还是邹延龄。我邹延龄做了八分的事情,你往下说多少都可以,我这八分还在;你要往上多说一点点,我这八分就一点也没有了。”
我深以为然。由于国情人心,由于宣传带来的名利,稍有不慎,就会使他陷入尴尬和困境。我知道他的担心和负担是发自内心的。我也是个不喜欢虚张声势的人。我向他保证,我决不会因此而让他难堪。
作为一个飞了大半辈子的军人,他参加过抢险救灾、人工降雨、降雪,边境战争中,他拉首长从空中看地形,还运过成吨的黄金和大捆大捆的人民币。
“我还隔着铅皮,摸过原子弹哩。那时它的代号叫‘产品’。”
我相信,有幸和原子弹这么近的,十三亿人中没几个。
还有一次,他借助自己在工厂的影响,竟把运八飞机借给外单位无偿用了几天。事后,一位空军首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真行呵,面子比我都大,我出面都未必能借出来呢。”弄得他挺不好意思的。
一九九六年十月中国珠海的国际航空博览会上,他驾驶着打扮一新的运八,低空二十五米通场,让运八首次在全世界人民面前亮了相。
全国各地,除去台湾’澳门和香港外,他都飞遍了,还飞出了国界,到友邻国家去飞行表演,去送人家买的飞机。如果把这些航线用彩线在空中连结起来,那就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彩色的蛛网了。
这些,对一个人来说,应该是够自豪的了。
我看着他,心里算了一笔账。一般说,培养一个合格飞行员的各种费用,几乎要用和他体重相等的黄金。而对一个成熟的飞行员来说,他要远远超出这个价值。更别说那些出色的、有天分的飞行员和试飞员了。就拿他说吧,他飞了四千多小时,按每小时耗油两吨算,他喝了多少油?每吨油按最低的两千元计算,又值多少钱?而他手里的一架飞机,又是好几千万元呵。这不是个比金子更贵重十倍的人吗?
而他从里到外,也真像个黄金铸成的人了。不过,我没把这想法告诉他,却对他背出了泰戈尔的两句诗:
天空中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骄傲,我飞翔过!
他没有说话,笑了。那笑像他身后湛蓝的天空一样明净亮丽。
199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