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一次吃饭时叫住了我哥哥,为什么说吃饭时叫住了我哥哥呢,因为我哥哥从来不坐在桌子旁吃饭,准确一点说是不同父亲一起坐在桌子旁吃饭。吃饭时他总是端上一碗饭躲在房间里。我的父亲叫住了我的哥哥。自从哥哥中考落榜以后,父亲开始经常教育起哥哥来。父亲说中秋你坐下来吃,我是老虎么?我会吃了你不成。我就那么讨你嫌,连吃饭都不想和我一起吃。父亲要是这样说我,那我肯定要回敬他老人家一大串的话,可是我的哥哥王中秋却不一样,他低着头,还是一声不吭。但是他也没有听从父亲他老人家的话坐到桌子旁来吃饭,他依旧端了碗躲进了房间里面。
父亲突然就发火了,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很少看见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了。父亲将碗和筷子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放。父亲说你是一个姑娘么,一天到晚还躲进绣房里呢?你是一个哑巴么,我总是一个人在同你说话呀。你这是要气死我么,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的哥哥对付父亲的办法只有一招,那就是任父亲怎么暴跳如雷,他都是一声不吭。他总是以不变应万变,而且每次都把父亲气得拿他没办法。父亲有时拿起棍子要打哥哥,哥哥就站在那里让父亲打,他还是一声不吭,这一点哥哥也和我不一样,父亲打我时,我就跑。父亲在后面追,我就在前面跑。父亲停下来,我也停下来。父亲就骂我,你这个狗日的,你有本事晚上不回来睡。可是根据我的经验,到了晚上,父亲的气也就消了。后来父亲就不再打我的哥哥,但他老人家似乎越来越爱打我了。
父亲这一次是真的气了,他气得嘴唇发抖,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于是他拿起了筷子冲进了房间,冲着低头吃饭的哥哥手上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哥哥手中的碗当地一声就掉在了地上,碗里的饭撒了一地。要是我,肯定当时就大哭起来,那一筷子父亲是用了很大的力的,后来我发现哥哥的手上肿起了很粗的一道红印子。可是我的少年哥哥并没有流泪,他的眼里甚至连一点泪花花儿都没有。我的哥哥是一个坚强的人,这一点也我和大不一样,我是一个爱流泪的人,我看书爱流泪,后来看电视也爱流泪。可是我的哥哥从来没有流过泪,我一直觉得哥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哥哥在挨了打之后,很冷静地将地上的碗捡了起来,然后又找来扫帚将地上的饭扫了起来。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看都不看我的父亲一眼,父亲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筷子,可是他老人家再也打不下去了,父亲自己倒是哭了起来。父亲哭得老泪纵横。父亲说你们的母亲死得早,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你们容易吗?我也不指望你们将来养我的老,你们难道就不能学得听话一点吗?
父亲在打了我哥哥之后,他一定很后悔。我看得出来,后来的一段时间,父亲见了我哥哥,再也不敢凶了,不仅不凶,我看父亲都有一点讨好我哥哥的意思了。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哥哥呢,他好像并未把和父亲的冲突放在心里,他的心里想着的是怎么样才能弄到一条喇叭裤,因为王大头告诉他,朋友答应借给他双卡录音机了,他们正在约人,他们要搞一个迪斯科舞会。而且王大头说他对供销社的朱卫国、邮电所的刘爱民都说了,棉花采购站的胖子们都说好了,他们都答应参加,还答应把把街上的刘丽娟和向小萍都叫上呢。
王大头说,我们现在就要开始练一练了,街痞子们都来参加了。
王大头说,现在的情况有变化了,现在不再是我们村里人跳一次迪斯科的问题了,现在是我们村里人和街上的人比赛,我们村里人一定不能输给街痞子们。
王大头这样说时,我的哥哥一言不发。
王大头小声说,你还没有喇叭裤吗?
哥哥摇了摇头。
王大头说,抓紧一点啊。
这个消息给了哥哥以紧迫感,你想啊,到时参加舞会时,别人都有喇叭裤,而我的少年哥哥却穿着一条土得掉渣的直筒裤,那像什么样子呢,那一定会成为大家的笑柄的。如果没有喇叭裤,哥哥是宁可不参加舞会的。这样的时候,肯定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的了。
哥哥遇到了难题,遇到了难题他就爱找我商量。我于是开始给他出主意,我首先想到了偷家里的鸡蛋出去卖,我们家养了二十多只鸡,一天最少要下十几个鸡蛋,我对哥说我们只要偷偷地把鸡蛋卖了,就有钱做喇叭裤了。哥哥摇着头说,家里的鸡蛋父亲心里有数的,少了一个他都知道哩。我说那我们每天藏起来两个,父亲一定不会发现的,每天下了几个鸡蛋爹又不会去记。可是哥哥还是摇着头。哥哥说,一天一两个,那得藏到猴年马月才能做一条喇叭裤啊。
要不,咱们偷一点米出去卖。我说,不用你动手,我把米从家里偷出来,你背到镇上去卖掉。哥哥还没有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哥哥说,弟,你怎么总是想到偷呢?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我说又不是偷别人的东西,我们偷自己家的。哥说偷自己家的也是偷。我于是没有招了。哥哥想了一会,说,弟,我们晚上去逮鳝鱼吧。我说行,这个办法好。于是我开始用酒瓶做了一盏灯,用一根长的竹棍挑着,又准备好了竹篓。晚上我真的和哥哥一起去水田里逮黄鳝了。可是那一晚上我们忙到鸡叫,只收获了不到半斤的泥鳅和三条拇指粗细的黄鳝,其实那时黄鳝还是很多的,可是水田里都插上了秧,而且秧都长得很高了,黄鳝们躲在秧里面,我们根本就找不到它们。我们的计划落空了。哥哥和我再也想不出半点能挣钱的办法。哥哥甚至想到出去做点副业,可是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能做什么副业呢,眼看着舞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晚上,王大头、李建军,还有我们村里的好几个年轻人都在月光下的禾场上练习跳迪斯科了,可是我的少年哥哥还在为没有参加舞会的喇叭裤而发愁。哥哥着急,其实我比哥哥更着急。哥哥去打听了,做一条喇叭裤最少要八块钱,八块钱啊,到哪里去弄到这八块钱呢?哥哥越发的着急了。着急的哥哥开始恨起了我的父亲,他说父亲是一个老古董,说父亲根本就不关心我们,还说父亲其实只关心他的面子。哥哥说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迟早会发疯的。我说没有啊,我们的家里其实很好的啊。哥哥说,你还小,你不懂。
那天我和哥哥坐在长江边上的石头上,我害怕哥哥想不开了去跳河。可是哥哥只是望着远处的江水说他要离开这个家。
可是哥哥,我担心地问,离开了家你要到里去呢?
哥哥指着长江说,我就顺着长江往上走,一直走到长江的尽头。
哥哥这样说时站了起来,风吹着哥哥开始变得有些长的头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将要失去我亲爱的哥哥了。
我说长江的尽头是哪里呢?你怎么才能走到长江的尽头呢?你不吃不喝吗?
哥哥说,长江的尽头是巴颜喀拉山的唐古拉峰。哥哥还说他要是死在长江的源头上,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6
我害怕失去我的哥哥,于是我把哥哥要离家出走的消息报告给了我的父亲。父亲听了我的话,当时就惊呆了。父亲沉默了很久。我对父亲说,哥哥其实就是想要一条喇叭裤。父亲交给了我一项艰巨的任务:看住哥哥,并随时把哥哥的行踪报告给他。我接受了这个并不光荣的任务,因为我觉得我背叛了我亲爱的哥哥。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哥哥去走长江,我不想哥哥死在长江的源头,我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哥哥。
哥哥一直没有发现我对他的背叛。但是哥哥也没有把他走长江的计划付诸实施。那些时候他总是爱坐在江边上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哥哥的手上拿着一本地理书,他对长江的了解,也仅仅限于书上的那一些知识。
参加完舞会,我就开始走长江。哥哥对我说。
我把哥哥的话转达给了父亲,但我没有说哥哥要参加舞会的事情,我只是说哥哥四天后就要走长江了,因为舞会的日子就定在三天之后。
没想到事情却发生了转机。第二天,我意外地在哥哥的床上发现了一条喇叭裤,那是一条咖啡色的喇叭裤,叠得很整齐的放在床头上。我一阵风一样的跑了出去,在邻居王大头的家里找到了哥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你快回家。哥吓得问我出了什么事情。我说你回到家里就知道了,你快回家吧。哥于是跟我回到了家,于是哥就看到了那条喇叭裤。哥当时就呆在了那里,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说,哥,你看,你的喇叭裤,你试试吧。
哥还呆在那里。
吃饭的时候,父亲还是一言不发,不过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隐隐地笑意。父亲并没有对哥哥摆功劳,父亲甚至于都没有提喇叭裤的事情。那天吃饭,哥哥破例的坐在了桌子旁,哥哥把坐在桌子旁吃饭作为了对父亲的恩赐,作为对父亲给他做喇叭裤的回报。那天父亲喝了一点酒,父亲把一小杯酒喝得很响亮。父亲喝完了酒,只是淡淡地对哥说了一句话他准备好了钱,让哥接着读高中。哥点了点头,从嗓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哥哥终于有了喇叭裤,我们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解决的事情,居然就这样不成为问题了。哥哥开始参加王大头他们的集体训练了。父亲那天悄悄问我,你哥还说要离家出走吗?我摇了摇头,我说哥不想离家出走了,我想离家出走。父亲对我瞪了一下眼说你敢,我打断你的狗腿。父亲的回答再一次伤害了我,让我觉出了他对哥哥和我的不公平。哥哥说要离家出走,他吓得赶快给哥哥买了一条喇叭裤,如果我真的离家出走呢,父亲一定会打断我的狗腿的。父亲说得到做得到,这让我对哥哥又生出了许多的妒忌,真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这么偏爱我的少年哥哥,难道说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吗?可是我和哥哥长得那么像,我和父亲长得那么像。看来我是无法和哥哥相比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很欣慰的,哥哥的喇叭裤的裤脚只有八寸,而且屁股也没有王大头的喇叭裤绷得紧,就更不能和朱卫国他们这些街痞子们的相比了。我哥哥是一个很知足的人,他好像很满意这只有八寸裤脚的喇叭裤。那天哥哥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练完了迪斯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居然唱起了他改过词的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尺半的喇叭裤随风飘荡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
我纠正了哥哥歌词的错误,我说不是尺半的喇叭裤随风飘荡,是八寸的喇叭裤随风飘荡。哥哥居然笑眯眯地将尺半的喇叭裤随风飘荡改成了八寸的喇叭裤随风飘荡,而且很大声地重唱了一遍。
7
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暑假一结束,我和哥哥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又要被父亲赶进学校,天天像傻瓜一样坐在教室里打瞌睡啦!我的少年哥哥呢?他将离开我们烟村乡,到离家六十里外的县城一中去读书。我觉得我的哥哥几乎就是城里人了。我还没有去过县城,我对哥哥说,哥,你去报名时我给你背被子好吗?哥摸了摸我的头,又点了点头。父亲似乎也没有怎么反对我的这个提议,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到了县城。可是县城给我的印象我全都忘记了,我只是觉得我的哥哥将来就要生活在那里了,我的哥哥就真的要离开我了,我的心里酸酸的。父亲给哥报了名,又帮哥安置好了床铺,我们一家人在学校前面的一家面馆里吃了一顿面条,那一次父亲破天荒地给我叫了一碗肉丝面,而他和哥哥吃的都是阳春面。
父亲说中秋你就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哥点了点头说嗯。
父亲又说你不要和同学们比富,我们是穷人家的孩子,你要和他们比成绩,懂吗?
哥又点了点头。
我觉得很奇怪,我觉得我的少年哥哥不再是少年哥哥了,我的哥哥成熟了。多年以后,当我背上一个蛇皮袋离开家门的那一刻,我再次想到了那一天和父亲、哥哥一起吃面的情形,那一年我也是十六岁,那一天,我也是突然之间成熟了起来,我懂得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也懂得了父亲的艰辛。可是在当时,我并不能理解我的少年哥哥,我觉得我的哥哥变了一个人,他一下子变得陌生了起来。在从县城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当时我认定了,哥哥之所以变了一个人,是因为我的哥哥失恋了。
哥哥是真的失恋了,哥哥没有对我说,但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天哥哥穿上了喇叭裤,在王大头的带领下,和村里的十多个小青年们一起去跳舞。看着走在人群中的哥哥,我突然发觉,我的哥哥是那么的寒碜,在那一群人之中,我的哥哥一点也不出色。那些小青年们都穿着一尺半的喇叭裤,而我哥哥的喇叭裤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不像喇叭裤。那些小青年们的屁股都绷得紧紧的,都可以看到中间的那一条屁股沟,可是我哥哥的屁股却害羞地躲在空空荡荡的裤子里面,一点也不显山露水。那些小青年们都蓄起了长头发,他们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来荡去,他们的鬓角都是弯弯的向上钩起来,而我的哥哥却没有留鬓角,他剃的是那种难看的马桶盖。最让我觉得哥哥寒碜的是他没有蛤蟆镜,那一天我才知道,村里也流行了戴蛤蟆镜,去参加舞会的每一个小青年都戴着蛤蟆镜,除了我的少年哥哥。王大头指着他的蛤蟆镜角上贴着的商标说他这是真正的香港货。我们村里的一群小青年,就这样穿着喇叭裤格子上衣戴着乌黑的蛤蟆镜走在暮色苍茫的乡间小路上。他们一起唱起了我哥哥改过词的那首歌,来到了江边上的一个标号515的防汛哨棚。
我跟在少年哥哥他们的队伍后面来到515时,那些街痞子们还没有到。王大头说会不会街痞子们不敢来了?刘建军说他们肯定是怕比不过我们。天这时已黑了下来,515里亮起了电灯,我们村里的轻人年一个个在昏黄的灯光下戴着蛤蟆镜四处游走,像一个个的怪物。过了有半个小时,陆陆续续有我们村里和邻村的一些女孩子来了。女孩子一来,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一下子变得安分了起来,他们一个个都在努力表现自己的风度和优雅,可是他们如果不比风度和优雅还罢了,一比起风度来,我的少年哥哥肯定是比他们要出色的。果然我就看见有姑娘在对我的哥哥指指点点。
我很自豪的走到那个指指点点的姑娘面前,我听见那个姑娘在问另外一个姑娘,那个瘦瘦的帅小伙子是谁。我刚要回答,另外一个姑娘,就是我们村里的,他是刘建军的女朋友,他说那就是王中秋。那个问话的姑娘摇了摇头,表示她不知道王中秋是何许人也,看来我哥哥的知名度还是有限的,只是在我们村广为人知,出了我们这个村,他就默默无闻了。
刘建军的女朋友说,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看,还会画人像呢。不过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他将来不会呆在农村的,听说他要考中专,考上中专人家就离开我们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