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王中秋在那一段时间里相当郁闷,没有人再把他这个大才子当一回事了,他那一年才十六岁,村里虽然流行起了穿喇叭裤,但哥哥是不可能穿喇叭裤的,首先父亲这一关就过不了。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他决不允许他这个最有希望成为城里人的儿子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可是父亲并没有体察到我的哥哥内心已是春心荡漾。父亲以为他的大儿子王中秋将来一定会为他挣足面子的,可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后来正是这个儿子让他在村里颜面扫地。当然这还是后话,我这人有这个毛病,说起话来总是说到哪里游到哪里,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我还是一件事、一件事的来说罢。
我的哥哥王中秋那天晚上正式对我说他要想一条喇叭裤。
哥哥有什么心里话要对我说时,总是选择晚上,那个夏天的晚上特别的热,我们并没有睡在房子里面,而是睡在晒谷场上临时支起的床上。这样我们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闭上眼脑子里满是各种虫子在浅唱低吟。那时已完成了抢收抢割的双抢,父亲和邻居们都坐在晒谷场的黑暗之中。哥哥和几个年轻人坐在谷场的另一边。我也想过去和年轻人坐在一起,可是我被父亲叫住了。
父亲说十月你跑什么,你过来。我走了过去。父亲扔给我一把大蒲扇说给老子来扇风。
我不情愿地过去给父亲扇风,却扇得心不在焉。父亲说你的屁股上长了一个陀螺么,你就不能安分一下子。我说我只扇一百下。父亲说一百下?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给老子扇一百下,你看人家小芳都给他妈妈扇了五百下了,现在在给他爹扇,她给他爹也要扇五百下。我说小芳是女孩子。小芳的妈妈说,你这个儿子一张好嘴,男儿嘴大吃四方,将来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呢。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觉得还是小芳的妈妈比较理解我。可是我的父亲马上接过话说,吃个狗屁,将来能吃上泥巴就不错了。我知道父亲说的吃泥巴和上农业大学是一个意思,也就是说我就是种田的命。小芳的父亲在一边说,你们老大今年考得怎么样?听说考中专录取通知书都下来啦。小芳的父亲说这话时,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欢快。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见不得边人过上了好日子,见不得别人家有什么风光的事情,我们那里的人都爱幸灾乐祸。
我的父亲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他一把抢过了我手中的扇子。父亲说连风都扇不好,死一边去。我得到了命令,一溜烟地就跑了。
我跑到哥哥他们那一圈人中间,那一群人是我哥哥王中秋,小芳的哥哥王大头,还有李建军,还有两个女孩子。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谈论着什么,见我跑过去了,王大头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小东西,你跑这里来干嘛。
我说我怎么不能来呢?这块晒谷场又不是你们家的。
王大头说,这块晒谷场就是我们家的。
我说是你们家的你叫它它答应你吗?
他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一笑,我知道王大头是在拿我开心了,我也笑了。我这人还是有一点伟大的,只要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别说是拿我开心,就是让我马上翻几个跟斗,或者学几声狗叫,再或者晚上钻进谁家的菜园子里偷几个香瓜给他们,我都乐意去做。可是他们很快就冷落了我,他们在谈着谁和谁谈上朋友了,还谈到了谁家买了一台双卡录音机,他们谈到录音机的时候就说,什么时候借一个双卡录音机,然后约几个朋友一起跳迪斯科。王大头问李建军跳不跳,李建军说只要王大头借到双卡录音机就跳;王大头又问我哥哥王中秋,我哥哥王中秋还在犹豫,李建军说,中秋肯定是不能去跳舞的,他爹把他管得紧呢。这时就听见我父亲扯开了嗓子在喊我哥的名字。我哥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父亲让他马上过去。李建军于是追问我的哥哥去不去跳舞。我哥小声说去,一定去。
我的哥哥王中秋挪到了父亲那边,父亲冷着脸让哥哥明天去一趟学校,看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没有。哥哥答应了下来,可是那边王大头和李建军他们已散了。
哥哥钻进了床上,我也钻进了床上。我说,哥,你真的去跳舞?
哥哥没有说话。
我说,哥,你要真去跳舞带上我好吗?
哥还是没有说话。
我说哥你要是不带上我,我就告诉爹。
哥哥说,我又没说不带上你。
哥哥说完之后,沉默了好久,突然说,我要做一条喇叭裤。
我说,哥,我明白了,跳迪斯科都要穿喇叭裤。
4
哥哥想要一条喇叭裤的愿望还没来得及对父亲说出口,他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就在哥哥和我谈过他想要一条喇叭裤的伟大理想后的第二天,哥哥带着我去了烟村中学。烟村中学是哥哥就读的学校,原来的名字叫五七中学,后来改成了烟村中学,我后来也进了这所中学读了二年书。说实话,我在烟村中学上学的那二年,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没有好印象的主要原因是我的成绩不好,特别是英语成绩不好。我们英明的英语老师每天上课都把我赶出教室,为的是让我在外面背诵一篇关于蝙蝠一会儿变鸟一会儿变兽的课文,结果我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还是没有背出这篇课文,也就是说我有整整一个学期没有上英语课。到了第二学期时,我们的英语老师很语重心长地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谈话的主题是劝我不要浪费我父亲的钱了,他从锄禾日当午的唐诗谈到了当时开始兴起的经济浪潮,他的意思是说我这样的学生读书是没指望的,早点回家种田还可以为家里省下一笔不必要的开支。结果我听从了英语老师的劝告,读完了初中二年级就回家种田了。我又扯远啦。还是说说我和哥哥一起去学校的事吧。
在去的路上,哥就有点心神不定,他内心的不安被我看出了来。我说哥,是不是去拿通知书。
哥点了点头。
我说,哥,要是你考上中专,那就是城里人了,你是城里人了,爹就会给你做一条喇叭裤的,城里人都穿喇叭裤,你要是穿上喇叭裤,何丽娟就一定会和你谈朋友的。
哥说,弟,你怎么这么多话呢?你不说话是不是嘴皮子痒呢。
我于是不再说话,兄弟俩闷了声往学校走。可是去学校的路实在太漫长了,总是这样无话可说,会把我闷死的。我于是又开始没话找话说。我说哥,你为什么会喜欢何丽娟呢,她一点都不好看,她的屁股那么大,再说了,她比你还要大呢。
我的少年哥哥没有心情同我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心事重重的问我,弟,你说哥能考上中专吗?
我想都没有想就说,肯定能考上。
为什么?
你是我哥呀。
哥就笑了,哥笑着说,你哥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我说我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哥又笑了,哥说,伟大这个词是不能乱用的。毛主席可以用伟大这个词,哥不能用。
我说那我哥是世界上最雄伟的人。
这一次哥笑得更厉害了。哥说你很会用词,你将来可以当作家。
我们去学校的时候一路上是说说笑笑的,可是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回来的时候哥哥一言不发。听老师说,太可惜了,就差一分,差一分就可以考上中专了。
我知道哥的心情不好,可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安慰他。就差一分,我哥失去了一次成为城里人的机会。不过听老师们说,这也未心是坏事,只是要多读三年书罢了,哥没有考上中专,却考上了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一中。
读三年一中,将来考大学,用点功,可能还会考上清华大学呢。后来非常不喜欢我的那个英语老师拍着我哥哥的肩膀安慰他。
其实上中专有什么好呢,中专毕业出来大不了像我们这样当个老师,有什么出息呢。哥哥的语文老师推了推他厚厚的眼镜说,好好读三年高中,将来考大学,你的字写得这么好,你还会画画,说不定还能考中央美院呢……想开一点。
我的哥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学校。我开始为哥哥担心起来,我的担心和老师们的担心是不一样的,我担心哥哥回到家中时怎么过父亲这一关,我担心哥哥的喇叭裤从此就真的要泡汤了。我担心哥哥还要三年才成为城里人,三年后,何丽娟也许都嫁给街上的街痞子了。可是我不能对哥哥说这些,我只是跟在哥哥的后面,我的哥哥在前面耷拉着脑袋,我在后面耷拉着脑袋,我们一前一后,我想哥哥的心情一定很难受,于是我也哭丧着脸。路上遇到了好多熟人,他们都说,咦,这不是老王家的两个儿子吗?你们怎么啦?谁欺负你们了吗?我的哥哥白他们一眼,我也白他们一眼。走远了,我哥哥说一声多事,我朝那人的背影吐一口口水,也说一声多事。哥哥就笑了起来,哥哥一笑,我悬着的心就掉下来了。哥哥突然扯开嗓子叫了一声。我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叫了一声。哥哥说,这下好了,我终于解脱了。
我以为哥哥一定会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哥哥也以为他一定会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因此离家越近,我们的脚步就越慢。然而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回了家。我们老远就看见了父亲,哥哥低下了头,我也低下了头。父亲看看低着头的哥哥,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哥哥回到家后就躲进了房间,并且从里面把门扣上了,他其实并不是心里难过,他只是害怕被父亲骂。可是父亲明显地再一次错误理解了我的哥哥,他以为哥哥是因为没有考上中专而伤心了,而难过了,而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父亲显得很焦急的样子,父亲去敲我哥的房门,哥哥在里面一声不吭。父亲敲了几下,就不敲了,父亲就坐在大门槛上,父亲一下子像老了许多,我那时才发现,父亲的头上已有白发了。
父亲就这样坐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被父亲的样子吓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子伤心失落过。我知道,哥哥的落榜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父亲,我害怕父亲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父亲还是挺过来了。父亲对我招了招手,他的嗓子一下子就哑了,他说十月你过来。我几乎没有听清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也发现他的嗓子哑了,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十月你过来,父亲说的还是含混不清,但我还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你哥没有考上?
父亲还是有些不死心,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他或者还抱有一丝丝的幻想?
我告诉父亲哥没有考上,而且就差一分。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声问我,你哥不会想不开吧。
吃晚饭的时候,哥不肯出来吃饭。父亲专门做了一碗面条,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父亲让我把面条端给哥。我觉得父亲这样做真是太过分了,我说爹,哥都没有考上中专,您还给他煮面条打鸡蛋?我说爹您太偏心了。
我的父亲在对待我和我哥是总是很偏心,人家的父母偏心都偏向小的,可是我的父亲却偏向我的哥哥。我在四年级升五年级时没有考及格,父亲罚我收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狗屎,那个夏天我天天拎着一个狗粪筐子,拿着一把小钉耙出门,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考试没有及格,才被罚收狗屎的,他们看见了我都故事逗我玩,他们说王十月你又来收狗屎啦,我告诉你我刚才在山坡边上的栎树下还看见了一堆狗屎。我说是真的吗?我屁颠屁颠按他的指点找到了山坡边上的栎树下,可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屎。父亲还给我订了任务,每天不收够一筐狗屎不准吃饭。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狗屎呢,而且周围能找到的狗屎都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我因此经常背着一个筐子跟着村里的狗转,弄得村里的狗见了我像见了魔鬼一样夹着尾巴就跑。父亲这样做太不公平了,我考试不及格就要收狗屎,哥哥没有考上中专,却能吃到面条煮鸡蛋。
父亲看我带有情绪,于是对我解释说,你哥没有考上中专,我怕他想不开,他要是不吃饭,会把自己给饿死的,他要是饿死了,你就没有哥哥了。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哥哥了吗?
我听从了父亲的劝,于是端了面条去敲哥哥的房门,哥还是不开门。我在外面说破了嘴皮子哥还是不开门,我说哥你看,爹给你做的面条,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呢,多香啊,你要是不吃我可吃掉了。这样说时,我的口水都出来了,看着面条里面的鸡蛋,我抻长了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像一只吞食田螺的鸭子。我说哥我的口水出来啦,你再不吃我真吃了。可是哥在里面还是一言不发。我对父亲说,你看到了,哥不听我的话,他不想吃,面条再不吃都糊成一团了,糊成一团就不好吃了。哥反正不吃,还不如让我吃了的好。
父亲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吃吧,撑死你。
得到父亲的命令,我三下五除三就把那一大碗面条倒进了肚子里。我的肚子夸张地鼓了起来,我摸着肚子打了两个饱嗝,对父亲说,爹,我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哥吃饭。父亲说什么办法,我说给哥做一条喇叭裤,哥想要一条喇叭裤。
父亲一下子跳了起来,父亲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哥想要一条喇叭裤。
5
父亲终于对我的哥哥露出了凶恶的一面,当他发现我的哥哥并没有绝食的勇气或者说绝食的想法时,他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父亲让哥好好地复习,作好读高中的准备。
一分,就差一分。哪怕差得多一点呢。
父亲那些天总是爱对邻居们这样说。父亲这样说时挥动着胳膊。邻居们于是都露出了同情的神情,连声说也真是的,太可惜了,就差一分啊,你说这孩子,差一分从哪里不能抠回来呢?
不过我的父亲这时已从失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我的父亲说,也许还是一件好事呢,再读上三年高中,将来考上大学,我就不信我们老王家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我就不信我们老王家的人一辈子就是摸牛屁股的命。父亲在说到种田时,总是有各种不同的形容,有时说种田是吃泥巴的命,有时说是上农业大学的命,现在他又把种田说成是摸牛屁股了。
可是,邻居们说,上三年高中得花多少钱啊。
我的父亲又挥了一下胳膊,说,讨米要饭我也要把他供出来。
还有邻居们提出了一个我想说的问题,邻居们说也许你的小儿子将来能考上中专呢,我看他怪机灵的。
父亲用不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我慌忙用讨好的目光看着父亲。父亲的眼光并未在我的身上作过多的停留。
他呀,父亲说,能读完初中就不错了。
虽然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服气,可是现在我必需承认,我的父亲还是有远见卓识的,他知道不能把光耀门庭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这一点在两年后就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