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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厂办秘书小范刚才接到市府办通知,明天上午副市长李子枫来厂里作国企改制动员报告,他却找不到厂长杨啸天,于是敲开了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问:“罗书记,你见杨厂长了吗?”

“没有,有事吗?”

小范就把明天上午李市长来厂作动员报告的事说了:“全厂我都找遍了,没有他。”

“打他的手机呀!”

“打了,关机。”

“是不是去国资委开会了呢?你打电话问问。”

“好的。”小范应了一声走了。

罗山崖拦住他:“你通知各分厂、各车间,让他们把卫生认真搞一下。”

“我马上去通知。”小范转身去工会找于锐,把李市长来作动员报告的事说了,央求说,“于主席,我去找杨厂长,你帮我给各分厂、各车间下通知吧。罗书记说,让他们把卫生好好搞一下。”

小范走后,于锐就打电话下通知去了。

小范在国资委终于找到了杨厂长,他在那里开会。小范把他从会议室里叫出来,把李市长明天上午来厂里作改制报告的事说了。

杨啸天一听这事,马上请假回到厂里。他把党委书记罗山崖和工会主席齐志浩叫到他的办公室,就明天的大会作了具体安排。因刚刚下了雪,在院里开会太冷,就把会场安排在大餐厅,晚饭后就着手清理打扫,然后按各车间和分厂的人数划分了区域。为了保证会场秩序,事先召开了由各科室、各车间和各分厂领导人参加的预备会,在保证人数的前提下,特别强调了几项纪律。

企业改制关系到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都想来听听。这些年职工们与厂里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刚建厂那会儿,职工们的主人公意识很强,尽管工资很低,也没什么奖金,大家却以厂为家,一心扑在厂里干。他们是企业的主人,感到自豪和骄傲,拼搏奉献,毫无怨言。实行工效挂钩以来,工资、奖金与定额挂钩,人与人的收入拉开了档次,职工和企业的关系也拉开了距离。他们心中只有定额,没有了全局观念和大目标。只为定额而拼搏,为奖金奋斗,对厂里其他的事不再那么关心。现在听说厂子要改制,国企变成私企,主人公变成打工仔不算,还担心下岗。近些日子这方面的小道消息很多,但不足为凭,所以都想听听李市长的报告,人们不仅全来了,而且来得很早。

罗山崖见耿菊花来了,赶紧迎上去问:“马师傅的病怎么样?”

耿菊花叹口气说:“这一下雪,天突然变冷,老马的病又厉害了。他怕花钱不住院,天天在家输液,你和于锐拿去的钱又快花完了,集资的钱还不能给吗?”

“耿师傅,别着急,开了这个会,我去找杨厂长说。”

“我和老马都担心,一改制把那集资款改黄了。”

“放心吧耿师傅,不会的。听听会议精神就知道了。”罗山崖说了这么一句,就进会场了。

会场设在大餐厅,虽然有1000平方米,还是盛不下,不少人站在外面听。院里的积雪还没化完,干冷干冷的,冻得一个个鼻尖通红,有的在跺脚,有的在走动,但没一个舍得走的。

尽管事先开了预备会,让各科室、各分厂、各车间都做了工作,讲了纪律,杨啸天还是担心职工闹事,特意让科室人员坐在前面,党员和中层以上干部坐在最前边,以防不测。职工们则按划分的区域就座。有的职工却不听指挥,依然随便乱坐。范秘书在台上大声招呼各就各位,有人就是不听,急得他满头大汗。

杨啸天看看表快九点了,让范秘书招呼人们坐得集中一点儿,整齐一些。他便领着班子成员,到大门口去迎接副市长李子枫。

九点整,一辆奥迪、一辆桑塔纳首尾相接地开进厂来。杨啸天满脸陪笑地上前迎接,事先安排好夹道欢迎的职工也鼓起掌来。会场内外的职工见市长来了,翘首张望,都拥过来,想看看这位副市长什么模样。

李子枫果然气度不凡,有当官的派头儿,高大的个头儿,伟岸魁梧,方正的脸上粗眉大眼,背头梳理得油光锃亮,西服笔挺,领带规矩,气宇轩昂。相比之下,跟在他后面的市国资委主任郑怀玺就显得逊色多了。他个子矮小,脸庞黑瘦,穿一件褐色的旧夹克,显得有些邋遢。一看就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如果不是坐小车跟李市长一块儿来的,谁也不会把他当成处级领导。

杨啸天笑着迎上去与李市长握手:“要不要先到办公室喝杯茶,休息一下?”

郑怀玺接话说:“不必了,李市长很忙。”

李子枫问杨啸天:“职工们到齐了吗?”

杨啸天说:“齐了。”

“那就开会吧。”

杨啸天领着副市长李子枫步入会场,并带头鼓掌。李子枫笑容可掬地向职工们频频招手。国资委主任郑怀玺紧紧跟在李子枫后面,他没有向职工们招手,只是点了点头。

在一片掌声中,李副市长和郑主任走到台上坐定。杨啸天面向职工们双手做了个坐下的手势,然后对着麦克风说:“同志们安静一下,现在开会。李子枫副市长和郑怀玺主任在百忙之中,来给我们厂传达国有企业改制精神,是对我们厂的关怀和重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说着,便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是热烈的。在掌声中,李子枫站起来,面带微笑地向大家点头致谢。

杨啸天强调说:“今天李市长的讲话非常重要,大家都要把手机和小灵通关掉,认真听,重点的可以记下来。不准吸烟,不准走动,不准交头接耳。不明白的不要随便提问,讲完后再说。”说完,把麦克风放到李子枫面前。

李子枫环视一下四周,整个大餐厅坐得满满当当,门口和窗外也站满了人。职工们的表情是严肃的,一个个瞪大眼睛瞅着这位副市长,眼里闪动着企盼的光。

李子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事先准备好的打印材料,清清嗓子,便一眼一板地念起来:

“职工同志们,我市的国有企业改革,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的。长期以来,企业改革一直围绕放权让利、政企分开打转转。1995年,开始提出了建立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的现代企业制度,对大多数国有企业进行了股份制改造,你们蓝天油漆厂也不例外。但那次改造是肤浅的,可以说是象征性的,没有从根本上触动产权。有的虽然叫股份公司,也只是翻了个牌子,国有股份依然是龙头老大。你们厂由于职工股份有限,连牌子也没翻。”

职工们听得全神贯注,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李子枫接着讲:“回顾国企改革的历程,我们可以看出,改革在不断深化。但是,多数国有企业的经营情况和经济效益并不是很好,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效果,企业亏损仍在继续增加,银行不良资产仍在不断上升。我市国有企业的亏损面达到40%以上,你们蓝天油漆厂也在一步步走下坡路。什么原因呢?固然有经营、市场和科技等诸多方面的原因,但它从根本上暴露了产权制度的缺陷,现在到了彻底改革的时候了!”

李子枫在台上侃侃而谈,抑扬顿挫,情绪激昂:“只有改革产权制度,才会有人切实地对国有资产负起责任!在这次改制中,我们将重新调整产权结构,让民资、外资、社会资金和管理层的资金参与到国有企业中来。产权明晰了,在经营、投资上就会更加慎重,更加认真,就会大大改善企业的经营状况。”

职工们在台下低声议论起来,会场有些乱了。杨啸天不住地皱眉头。李子枫依然在低着头念他的稿子。他从国有企业改制的指导思想、基本原则,到这次改制的方针政策和方法步骤,一眼一板地讲下去。最后强调说:“在改制过程中,有两点要特别注意:第一,要尽最大努力安排好职工的工作,置换身份一定要按规定做好补偿,同时要安排好劳保和医保……”

这是职工们最关心的,台下立即暴发出热烈掌声。李子枫接着讲:“第二,要防止国有资产流失。无论是清产核资,还是审计评估,都要出于公心,实事求是,公平合理。不准瞒报,不准漏报,更不准从中捣鬼。发现问题,从严查处!”

掌声再次响起,李市长的话讲到职工们的心坎儿上。只有杨啸天的脸像块铁板,没有一丝笑模样。

李子枫越讲越兴奋,脸上泛着红光,精神抖擞地提高嗓门说:“同志们,我们一定要以国家和职工的利益为重,树立全局观念,排除一切私心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国企改制中去!”

李子枫的讲话极具号召力,煽动着人们的情绪,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纷纷站起来鼓掌。李子枫也以鼓掌回应大家。

杨啸天问郑怀玺:“郑主任也讲讲吧。”

郑怀玺摇摇头,“李市长讲得很全面,很深刻,大家认真贯彻执行就行了。我不讲了。”

这时,杨啸天又站到讲台前。他首先表示完全拥护李市长的讲话,决心把改制作为当务之急、放在一切工作的首位来抓。之后强调了几项纪律:不准听信小道消息,不准散布不利于改制的言论,不准趁机拿摸公共财物,不准……他一连讲了七八个“不准”,以显示这项工作的重要。最后,他强调说:“职工同志们,企业改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大家要重视它,关心它,积极投身到改制中来。同时,要特别警惕那些私心严重的人趁机盗窃国有资产,严防国有资产流失!”

散会后,杨啸天陪李副市长和郑主任刚走出会场,老职工袁振山就挤过来,拦住李子枫问:“李市长,那年厂里为买设备职工们的集资款该还了吧!”

李子枫立即说:“集资款是借职工们的,属于企业负债,应该还给大家。”

青工巩大壮说:“那集资款说一年连本带息还清,现在拖欠三年了,为什么不还?一改制会不会黄了?”

耿菊花也挤进来,哆嗦着嘴角问:“马林等着这钱治病呢,快还我们吧!”

集资款涉及家家户户,一提这事人们呼啦涌过来,把李子枫围了个风雨不透。李子枫有些烦,就说:“这事找你们杨厂长。”

人们又质问杨啸天:“集资款到底什么时候还我们?”

“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耍我们呀!”

在李市长面前,杨啸天觉得大丢面子,十分尴尬,脸上淌着汗,只是说:“还、还,这集资款一定还……”

“到底什么时候还我们?”

质问咄咄逼人,杨啸天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你是不是想赖账,趁改制把那集资款独吞了?”

罗山崖见状赶紧挤过来给李市长和杨啸天解围:“同志们,李市长很忙,让领导先走,这事杨厂长惦记着呢,回头咱们再具体研究。”

“我们要杨厂长当着李市长的面明确表态,到底什么时候还我们?”

杨啸天有些恼怒,又不好发作,变脸变色地说:“你们怎么不懂事呢。先让李市长走,还款的事回头再说。”

“李市长,你必须让杨厂长向我们保证。”

李子枫好为难。他根本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更不想插手企业的具体事务,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他已经走不脱了。

有的诉说家里的困难,有的说有急事等着用钱,有的指责杨啸天骗人。一个个指鼻子戳脸,搞得李子枫很丢面子。他恼怒地瞪杨啸天一眼:“这集资款是干什么用的?”

“买那套进口树脂生产线啊。”

一说这事,李子枫不吱声了。因这套树脂生产线是杨啸天和他去德国买来的。

“那套破玩艺儿简直是堆废铁,可把我们坑苦了!”

罗山崖生怕群众把矛头指向李副市长,便把这事揽过来:“集资款的事大伙冲我说,先让李市长回去开会。”

大家信服罗书记,立刻闪开一条路,让李子枫和郑怀玺乘车走了。

李子枫一走,杨啸天气急败坏地训斥大家:“李市长是来传达改制精神的,你们却提那集资款的事,还围攻政府领导,没有一点儿法制观念!”

“我们向市长反映问题错了吗?”

“今天你必须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杨啸天蜡黄着脸不再吱声。

罗山崖见势不妙,赶紧把杨啸天拉开,对大家说:“请大家相信领导,集资款肯定还给大家,我们研究一下,尽快答复大家。”

职工们这才渐渐散开了。

中午,罗山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妻子艾珍凑上来问:“又碰上什么烦心事了,这么愁眉不展的?”

“唉!”罗山崖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李市长来厂里作改制动员报告,人们却围着李市长冲杨啸天要集资款,弄得好被动,好尴尬。”

“杨啸天说话不算数,职工们能没意见吗?”艾珍气愤地说,“集资时说得好好的,说一年连本带利还清,现在三年了,连个动静也没有。好不容易碰上领导了,能不让他说个长短吗?”

“一说改制,人们生怕这集资款黄了……”

艾珍一听蓝天油漆厂要改制,立马打断他的话问:“你们厂真的要改制呀!快说说怎么改?是不是把厂子卖给个人?”

罗山崖说:“这次改制要彻底解决产权问题,至于卖给谁没说。”

“我听人们议论,这次改制主要是卖给领导班子,你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一定要参与。”艾珍像下命令似的对罗山崖说。

罗山崖冷笑着反问:“咱趁多少钱呀,能买得起我们厂子?”

“没钱想办法,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买,说啥也要做个大股东,我也不至于受这窝囊气了!”

艾珍原来跟着罗山崖在部队一个企业上班,罗山崖转业时,她也一起来到地方,安排在通用机械厂当工人。这厂的效益一直不好,艾珍就要罗山崖把她调到蓝天油漆厂,并想进科室。罗山崖说:“两口子在一个厂子不好。”艾珍不服气地反驳说,“有什么不好?两口子在一个单位的多着呢!”罗山崖说:“我是书记,要以身作则,说啥不能这样做。”

这是罗山崖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艾珍最不爱听。她把嘴一撇说:“书记?书记算个啥官?充其量是个芝麻官,还有职无权。即便有点权,你不使,过期也会作废的。”

艾珍说的是实话,罗山崖不再言语。她把好话说尽,甚至作揖求他,他就没答应这事。后来通用机械厂破产了,她顺理成章地下岗了。她再次提出要去蓝天油漆厂上班,罗山崖说:“蓝天厂也不景气,不少职工放了长假,上班的也发不全工资,怎么能让你进去呢,这不是添乱吗?”

艾珍生气地说:“就你讲原则,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管!原则值几个钱?”

就在这时,女儿罗馨回来了。见父母为这事吵,就劝妈:“我马上就毕业了,我和爸两个人挣钱,能养活你!”

“我还不老,才不让你们养活呢。”

“反正这事不能这样办。”不管艾珍说什么,罗山崖就这一句话。从此,她就成了全职太太、家庭主妇。

当国企改制的消息在全市传开的时候,艾珍就四处打听是怎么回事,当她得知要把国企变成私有之后,就怂恿罗山崖改制时一定要参与购买。现在动员会都开了,说啥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到时候再说吧。”罗山崖不想和她讨论这事,只能这样搪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