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啸天和罗山崖不同,他所关心的不是职工的生活,而是自己的利益。眼下他挂在心上的是清产核资,几乎每天都要让叶萍汇报情况。因为这是清理蓝天油漆厂的家底,是为改制而进行的账务清理和财产清查。在这个过程中,要依法认定企业的各项资产损溢,真实地反映企业的资产价值。不仅要做到账账、账表、账物相符,而且要把该核销的部分剔出来。比如该报废的设备、被淘汰的原材料、变质的成品、半成品,以及多年要不回来的呆账坏账等等。这些都要一项项、一笔笔地认真清查,然后研究处理。这项工作做得好坏出入很大,他尽管相信叶萍跟自己一个心眼,依然放心不下。
财和物的清查虽然项目繁多,也比较琐碎,但厂内的并不难办。难就难在清理遍及大半个中国的债权债务。这个任务非常之大,仅靠财务处几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杨啸天就从各处室挑选几个既可靠又机灵的人,带着账目分头下去核对、讨要。能还的立即要回来,不能马上还的要做还款计划。实在没有着落的,要区别情况,分别处理。债务人死亡、判刑、失踪或破产的,要找有关部门出具证明,上报核销。杨啸天想让杨悦参加这项活动,他却不干。杨啸天好说歹说,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杨悦对厂里的资产流失很不理解,既有专人管理,又有严格的制度,怎么会流失那么多呢?一问才知道,原来有的关门歇业了,有的破产倒闭了,有的法人死亡了,有些账根本就要不回来。对此,他感到惊讶,也非常心疼。他问杨啸天:“爸爸,外面欠这么多账,为什么不早要啊?”
杨啸天说:“不是不要,是要不回来。”
“我们厂也欠人家这么多吗?”
“是的。”杨啸天点点头,“咱们主要是欠银行的,再就是那些原材料供应商和基建部门。”
“企业间的业务往来为什么不立即结算,做到钱物两清呢?如果立即结算,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三角债了。”
“中国企业最大的问题就是赊销,最致命的问题是言而无信,所以才形成了严重的三角债。这个问题太普遍了,拖垮了许多企业。”杨啸天语重心长地说,“人家都这样,你要不赊销,生意根本没法做。”
“外国也这样吗?”
“也这样。即便是美国有名的大企业,有的也压你三个月或半年货款不还。不过人家的资信程度高,不存在拖欠问题,不像中国有这么多的坏账。”
“我看这是牵制企业发展的最大障碍。”
“三角债问题,中央曾想认真清理解决,因为牵扯面太广,也就不了了之了。”
杨啸天特别关心几个欠款大户。他有一种想法,要和叶萍具体商议,又怕在厂里谈受干扰。这种事必须严格保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为了万无一失,他约叶萍带着清产核资的材料,去了开发区一家宾馆。
杨啸天让叶萍汇报清产核资的进度,叶萍不分巨细地一项一项地汇报起来。杨啸天听了一会儿就烦了,打断她的汇报问:“咱们需要申请报废的不良资产有多少?让我看看盘亏报废的清单。”
叶萍把一沓子清单递给他:“盘亏报废,主要是设备和原材料、成品、半成品的存货,再就是待处理的呆账坏账。”
杨啸天认真仔细地一张张翻看着,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问:“二分厂和四车间那两套设备已经过了使用年限,现在又都停产了,怎么没有报废?”
叶萍说:“那两套设备去年才维修过,葛工说主要部件都换过了,再用十年没问题。停产是因为产品积压太多,并不是设备和产品质量的问题。”
这个情况杨啸天知道。他把推销这个产品的业务员弄到他的小厂了,厂里的用户也被他带走了,二分厂和四车间才造成了停产。尽管这样,他依然理直气壮地说:“既然产品不好销售,就说明质量不合格,设备不过关,这样的设备就应该淘汰报废。”
叶萍顺从地说:“我回去查查型号报上。”
杨啸天又列举了几项,叶萍一一记在笔记本上,从而使报废的设备又增加了300多万元。
存货品种复杂、项目繁多,杨啸天就没有挨着看。他只看大金额的项目。看着看着又发起了脾气:“叶萍,你可真糊涂呀!那些借出去的原材料,借条已经没有了,你怎么还在盘亏表上填!”
“借条是丢失了,可仓库的保管账上还记着呢。现在没有实物,我只好按盘亏处理。”叶萍觉得自己有理,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把账上的数改了。”杨啸天说,“张师傅的账本来就乱,他一死,许多账死无对证,就别算了。”
“你让我作假账呀!”叶萍故意表示惊讶,“这我要负责任的。”
“你甭害怕,有事我担着。”
“你负责我就把这些账注销。”叶萍又问,“那条旧树脂生产线一停产,好多产品、半成品、原材料都过期了,全报废吗?”
杨啸天点头应允:“把那些淘汰的原材料和库存过期的产品、半成品统统报废,这几项的账面值是多少?”
“存货账面合计共673万元。”叶萍看了一下存货盘亏报废的清单说,“存货的报废我打得比较宽,有些东西虽然已经过期,但没有变质,还能用,我也报废了。”
杨啸天赞扬说:“就这么办!化工产品都有使用期限,凡是过期的,不管它能用不能用,就报它变质。”
叶萍说:“按国资委文件,盘亏、报废、毁损的存货,批量大的要经市以上技术鉴定部门鉴定,出具证明。我们上报,能批准吗?”
“不必这么认真,批量、金额的大小又没有具体规定,咱们厂质检中心出个鉴定证明就行了。”
叶萍瞥了杨啸天一眼:“我还为这事发愁呢,由厂里出证明就好办了。”
“说你是雏儿吧,还不认账,这回知道姜是老的辣了吧!”
“文件我抠三遍了,一直在纳闷,怎么只说批量大小,没有具体界限呢?”
“萍儿,报损是一大项,宁多勿少,再就是外欠的那些账。”杨啸天说,“按文件规定,逾期三年以上收不上来的款项,可以作为坏账处理。外边欠咱们厂的大概有2500多万吧?”
“总共2518万。”叶萍记得很清楚,张口就来。
“这里边有多少是拖欠三年以上的呢?”
“大概一半左右。”
“能要回来的有几宗大的呢?”杨啸天说,“小的咱先不管,今天就说大的。在我的记忆里,沈阳的兴旺(公司)、天津的飞天(公司)、太原的荣利(公司)、呼和浩特的向阳(公司)、保定的安泰(公司)欠我们不少吧?”
“杨厂长的记性真好。”叶萍说,“沈阳兴旺公司的张大头欠我们143万,天津飞天公司的陈百万欠我们97万,太原的荣利公司欠我们84万,呼和浩特的向阳公司欠我们82万,保定的安泰欠我们68多万。这几家都有偿还能力。他们是当地最大的代理经销商,有钱不给,故意压着我们的货款。如果跟他们好好谈谈,能还我们大部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用着急催他们还账。”
叶萍感到纳闷:“我们的资金这么紧张,为什么不催他们还?”
杨啸天诡谲地笑笑:“眼下不是在改制嘛!”
叶萍更不明白了:“清产核资正是要账的好机会,为什么不抓紧把钱要回来?”
“缺心眼儿了吧?”杨啸天小声说:“我想把这几家欠咱的款核销了。”
“核销?这可是470多万啊!”叶萍瞪大了吃惊的眼睛,“你跟他们的关系再铁,也不能拿这么多钱送人情啊!”
“萍儿,不是不要,是不急着要。”
“噢!”叶萍眨巴眨巴眼,好像明白了杨啸天的意思,点了点头。
“萍儿,叫你给我管家,算是选对人了。”杨啸天不由地赞扬了一句。
“你的贪心也太大了吧。”叶萍说,“要想把这些欠款核销,必须有充分理由,或资不抵债,或连续亏损三年以上,或停营三年以上,而且在三年之内跟我们没有任何业务往来。他们都不具备这些条件啊!”
杨啸天就是想在这些政策上作文章,笑模悠悠地说:“只要有政策,我们就有对策。”
叶萍感到为难:“这可不是空口一说就能办到的。无论哪种情况,都要当地有关部门出具证明。比如,法人死亡或判刑,要当地派出所出证明;停业或破产,要当地工商局出证明,这些好办吗?”
“是不好办,但不是办不到。”杨啸天成竹在胸地说,“只要舍得花钱,什么证明搞不到呢?”
杨啸天表现得非常自信,叶萍却有些害怕。她想到财经纪律,那颗提吊的心狂跳起来。
杨啸天从叶萍的脸上窥到了她的内心,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温情地说:“萍儿,你就把心放在肚里吧,不会出问题的。即便出了问题,我也不会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叶萍担心地说:“如果他们不配合呢?”
“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利益均沾,他们怎么会不配合呢!”
“你想给他们让点利?”
杨啸天点点头:“给他们打点折扣,咱吃个小亏,拣个大便宜。”
“有利他们就会干。”
“经商嘛,哪个不是惟利是图啊!”
“这工作可要找可靠的人去做。”
“那是当然。”
“让杨悦去跑这事吧。”
杨啸天摇摇头:“他不行。”
“为什么?”
“一是太嫩,没经验;二是太单纯。”杨啸天说,“这事不能让他知道。”
“那你想让谁去?这人必须十分可靠。”
“考虑再三,只有靠你。”
“我?”叶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让我去办这事?”
杨啸天真诚地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叶萍感到后怕,连连推脱:“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这事。”
杨啸天见她不答应,笑笑说:“萍儿,我不会让你白干,事成之后,给你10%的提成,总该可以了吧?”
叶萍心里马上打起了小九九,几百万的百分之十就是几十万。这个数字打动了她的心,嗫嚅地说:“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呀,怕钱扎手吗?”
“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快说。”
“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办不成,你得陪我去。”
“这么多钱,让你一个人去,我还不放心呢。”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