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垂的时候,我习惯泡一壶铁观音,闻着茶叶袅袅上浮的清香,看几行书。茶的韵味接近于禅,在水中舒缓展开核心的过程我以为像一个人一生从生到死的履迹。一种人的一生在平静绽放的过程融缩了生命的绚烂,而能把平静与绚烂结合地如同茶的三昧而不动声色,这样的人生姿态所拥有的胸襟永远是光风霁月,动静如春风吹拂,秋月挥洒。
思想与一杯茶隔着一层柔软的时光,看禅茶翻腾是春天,万物初萌,听茶音袅袅是盛夏,生机盎然,闻茶香扑鼻是金秋,成熟在望,而手触茶杯,一品而尽已是繁华落尽的寒冬。而人生又是多么接近于我们品茗时的深刻,一杯茶又是怎样描尽生命里的起起落落。人生里的路过,每一次的俯拾都在我们不经意错过的瞬间留下深深的谓叹,我们没有发觉,所以常常不自觉的忧伤,错过是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疼痛。
看书的时候我是平静的,正如我在喝一杯茶的时候总是刻意记录下脑海闪过的思索,那些思绪便像此刻屋子里的灯光,它的光圈只能笼罩这个屋子的空间和所在的人。但却让我沉入永恒的静谧。如果我们无法改变世界什么,那就让我们学会改变自己。
灯光很柔和,它适合于我此刻的阅读,我总是不时站起身来,看看窗外的世界,看着这屋子的灯光能向外照到多远的距离。这方屋子的灯光对我来说是奢侈的,我希望它能照到更远的世界。人生中有时一点灯光便是光明的起源,我没有看到有人从我的楼下路过,但我看到这黑夜里每一扇窗户都亮着光,属于我的这片光很快在逐渐弥漫开来的夜色中,融入灯的海洋。
我们的生命旅程中之所以有黑夜,是为了催化灯火的绚烂。就只有一个这样简单的理由,支持着我们在人生中无畏的坚持。
人生是什么,多年前站在高高的峨嵋金顶面对着山谷中层云翻腾的云海,没有发觉;面对着苍翠的树木笼罩着如梦似幻的禅音,只是觉得美如一幅泼墨国画;面对云烟袅袅的普贤金身,善男信女接踵而至虔诚地跪下,而没有跪下。一切的路过只是源于一个简单的认识,生命是我们无法认识的,而多年后读到这样一句经文:善男子,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看到时光描绘出一个大智者跪着大地,背向天空求索的身影,只觉得难于言喻的温暖散发在苍茫的四野。
而生命是一种皈依吗?我们所能皈依的只能是我们自己的心灵,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心灵充斥着千种姿态,万种选择,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生中的每一个起点便是一个终点,每一个终点便是一个起点,如果你以为这便是我们所认识的人生,那么人生便到此吧。简单而自成过程。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佛说:我有心香一瓣,天地万物便在会心的一笑中。永远没有答案,或者答案永远无穷无尽。
在浩瀚宇宙中,我们宛若恒沙微尘,虽然渺小,却也自成一世界。窥一斑而见全豹,观滴水可知沧海。世界的一切原本由细节构成,细节决定成败,懂得见微知著的人才能真正打开世界的门。蝴蝶振翅吸引起龙卷风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薄酒一杯映出一个衰落帝国的背影。无限的人类历史可以由有限的人类个体来串织;无极的时空宇宙可以用有限的沉浮人生来度量。世界尘埃落定,思索无限恢宏,万缘由此生灭。
《圆觉经》云:以净觉心,取静为行,由澄诸念,觉识烦动,静慧发生,身心客尘,从此永灭。由此内发寂静轻安。那样的感觉使我想起历史无非是寂静中一片清扬的羽毛。如果时空中存在轮回,那么我觉得从三国到南宋这段历史存在诸多渊源之处。在岳武穆与魏文长之中,是否存在某些宿命的意味,这使我困惑许久。然而我还是认为,在历史的轮回中,必然存在一种因果的关联,使不同朝代的事件与英雄的行为看起来便如列宁说的,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而在进行人物史实的经纬架构比较之后,忽然对世事有了无意趣之惑,峰回路转,即使是大英雄,在一切落幕时,也只剩下一片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寂静安宁之感。
◆历史虚拟轮回的英雄对话
由岳飞及魏延而切入到关于汉文化雄性基因消退与式微的分析,作为理解一种历史与文化形态及其进程,显然触及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关口。不仅是观点,还是提出观点的方式,这对于我而言是一种尝试。对于一个整体上绵延了几千年文明体系而言,几百年的人和事具有极为显著的因果关系,甚至这本身超越了历史,极富有宗教意味。以一种纵深的历史视角来看待,而立足点又落在极为细微的人物身上,我以为这是对文化理解的一种把控手法。
缘起
历史只相信结果。正如我固执地相信,所有的历史过程都是为结果服务。历史是粉饰或压榨的一朵花,开在五千年文明的土壤上,在结局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那些依附于结局而展开的情节,尽管无比生动或华光溢彩,但对一切来说。人们仅仅认为成王败寇,这个理由,足于使本来的存在黯然失色。
现在一部《三国志》摊在我手中,有细碎的午后阳光凌跃。我其实没有翻阅多少,那些少年的记忆,关于在外婆老屋凿一方通风的窗沿上,独自安静阅读,使件多年后依然觉得阅读,哪怕是一知半解的阅读,都是件美妙的事。那时的书,也许仅仅限于连环画这类,诸如一套《三国演义》,读诸葛孔明舌战群儒,为卧龙崛起叹;阅赵子龙七进七出,当阳长坂一骑绝尘,为勇者壮;吟白帝城刘玄德托孤,为穷途末路者惜……
唯独忽略的正是那位以部曲随先主入蜀的魏文长。似乎没有一个理由解释这个原因,或者当时淳朴单纯,仅仅因为连环画中,诸葛孔明一段讲述魏延脑有反骨,久必反的印象。少年以及延伸至今的印象,便把一切主观的认定固定下来了。后来好多年过去了,随着阅历的丰富,知识面的扩充,我忽然对这个姓魏,字文长的桀骜不驯的蜀汉前期战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零碎偶尔的阅读,使我知道关于他的一些史实,尽管我是多么的不愿意,但是历史还是这么说,魏延在蜀汉政权中的职位,甚至高于我一直崇拜的赵云之上。
少年的记忆模糊而清黯,一些微冷的雨,从历史流落民间,灿烂的星空,覆盖着这曾经广袤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眠的农耕文明,使田野上阡陌纵横,百鸟欢畅。铁器时代的战争,使男人的阳刚血性,像马的奔腾染红浸血的青史。
一部青史风生云起的呼喊,多么真实得融于炎黄文明青筋绽起的释放中。而在五千年的时间走过后,我们忽然发现,我们已经越走越远,最好的表达只能报于沉默。哪怕相视一笑都是冰冷的奢侈。水泥钢筋的框架构成人们的天空,那些鸟儿,那些马以及铁血般的倔强,在一段历史之后,黯然退场。
还是少年的记忆。在夏天靠在外婆隔壁家冰冷的水泥水缸边,那些冰凉的触摸,仿佛隔着凝固的固体,感受到缸里水的流动。微颤的感受,刹那的触及,使一切恍然大悟似的疼。依旧是手里的连环画,这次画面切换到南宋,那也是一员桀骜不驯的战将。多年后我为他在历史战场中的出场设计这样一套台词:某乃宋之岳飞,版荡河山,谁敢与某决一血战。
三国与南宋隔了九百年,天空深藏这段时间,土地保持那些殷切的血痕。但我们不知道的是,南宋岳飞时期,是否是中华民族阳刚血性的回光返照。在历史面前我们失去了什么?
更多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这八百多年,岳飞的“还我河山”与诸葛武侯的“七出祁山”,仿佛是历史专程为炎黄子民精心设计的一出壮剧。双子星座辉煌于暗淡的乱世。
不管是否虚构或者后人伪造,岳飞书写在成都武侯祠,走笔龙蛇的前《出师表》足于使天地失色。这样的风声,掺合北方风尘的刚健尚侠,起自三国,接至南宋,唱合间,刚柔相短,阴阳成道,是中国历史少见的杰出图腾。似乎从那以后,这样的风声,在中国的历史上,是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了。在一个顶点,如果无法升腾,而被拦腰肢解,阵痛将隐藏民族血管深处,纵使千年之后,也无法勃起。
我清楚记得那年到成都。我沿着唐代诗圣杜甫“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咏史诗一路寻找古三国的历史痕迹。文臣武将都在,惟独刘禅没在,然而我还是没注意到魏延,在诸葛的星光下,他注定是颗埋葬入土的鞘中之刀。沉默并被分解地支离破碎。
这个以背叛的罪名被诛的战将以不光彩的记录留在蜀汉历史上。后人对此议论纷呈。尽管不少人为其的背叛寻找理由,如《魏略》云:亮殁后,嘱延摄行己事,“亮长史杨仪与延不和,见延摄行军事,惧为所害,乃张言延欲举众北附,遂率其众攻延。延本无此心,不战军走,追而杀之”,为其辩解。但注《三国志》的裴松之“以为此盖敌国传闻之言,不得于与本传争审”一言轻轻盖过。无论怎样,结局是一定的,当时的过程如何也无法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当事人转瞬即变的一个心念,也是就是史实的一个秘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今皆然。
然而一部沉甸甸的《三国志》还是忠实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在魏延其传中云:“先主大会群臣,问延曰:‘今委卿于重任,卿居之欲云何?’延对曰‘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壮哉,文长,“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斯言俱出,有风压林木之势,与当年关羽单刀赴会,翼德当阳喝退曹军百万,子龙单骑七进七出之勇,相得媲美矣。
而时隔八百年后,历史在江南一个士人的粉墙上留下这样一段话:近中原板荡,金人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大小二百余战,虽不及远涉遐茺,亦足快国事之万一。今又提一垒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城,一举而复。今且休兵养卒以待,如或朝廷见念,赐于器甲,使之完备,颁降功赏,使人蒙恩,即当深入边庭,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地再上板籍。他时过次,勒功金石,岂不快哉!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建炎四年六月望日,河朔岳飞书。
乱世的刀光剑影,隔了九百年,发出龙吟虎啸的出鞘声。面对这样的铁血男儿,人性中虎狼嗜血的一面,被引发得淋漓尽致。岳武穆与魏文长,也许在历史上很少拿来对比,然而在这时,却如此曲折地被我揉在一起。他们在一生中发出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生命暗语,在深入史实剖析后,是多么融洽地融合在一起。
生于乱世,一垒孤军,少贫,全局观的战略感,北伐中原,志向无法延伸时,走向死亡。三军不可夺匹夫之志。这交相辉映的两段话,岂不快热血男儿之万一。《三国志》载魏文长,“既善养士卒,勇猛过人,又性衿高,当时皆避之”;《朱文公文集》卷95张浚行状说:“公于诸将中尤称韩世忠之忠勇,岳飞之沉鸷,可倚于大事。”(“沉鸷”一词,在古汉语中往往用于形容武将,“沉”用于指性格深沉,“鸷”用于指作战勇猛),宋廷颁发的制告中“沉雄”、“沉毅”、“沉鸷”、“沉勇”多用于武穆当时,此种性格特征,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从史载片言短语,两人在性格上的某些特征,以及导致的最后结局,在历史上又何其相似啊!
源于三国的乱世风声是如此一波三折,层次分明地把华夏民族的阳刚之气在文明进展的这个阶段,带到顶点,然后拦腰折断。诸葛武侯受命于危难之时,以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姿态把蜀汉的强弓撑开如满月。而强弓的底质已渐渐无法支持住越来越大的张力了。这场风声是一步一步被次序截断的。在蜀汉“七出祁山”战略格局中,最后一次出祁山前,魏文长“辄欲请兵万人,与亮异道会于潼关,如韩信故事,亮制而不许”,以奇兵,辅助亮之大部正兵,这一策略,险至极点,一反亮之谨慎,被亮制止。此为风声渐萌,男人的阳刚之气被抑制;诸葛北伐中原,出师未捷,蜀汉以一己弱国,意图统一中原的阳刚之热血被遏制倒流;蜀亡,魏亡,司马家族以阴昧之谋,阴夺魏之政权;夺政后,为粉饰太平,执行文化暴力之策,导致魏晋南北朝369年间,清谈之风盛行,无人过问政治。当时盛行的文化哲学,迎合了晋朝统治阶层的需要,其中包含了魏晋士人对高蹈避世、不乐世务、视富贵为浮云的古之先贤及其风骨气节一种深深的心理认同。其背后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文化颓势。积极进取的文化哲学,被“服药、饮酒、清淡”的享乐事完全取代,民族到此,已进入一溃千里的倒退。
这场风声,魏文长,一介武将,并非应运而起的第一人,他只是三国时代,男人阳刚之气的最后承接者。我把他安置于这个地位,是因为自七出祁山其尽显男人血勇之气的奇谋被推倒后,随之而来的历史,无不是长袖当舞,妇人之谋的天下,甚至晋朝的实际开创者,司马仲达,甚至坦然接受诸葛所送女人裙衫,反穿之,毫不为耻。一个王朝的开创者尚如此,更何况其下子孙后代,一朝百姓岂不争仿效之。儒家学说倡导的阳刚之气,释风道流,在此面临严峻的转折,道的阴柔水性充分暴涨,活泼的文化局面,在十字路口,徘徊不前。
昔年西汉霍去病:匈奴不灭,何以家为?一路延伸下的民族血脉气杰,到此已分道清野,清谈为乐。而魏文长却是这一时代男人彪悍之气的杰出特征。
九百年后,面对一位身经百战,有丰富战争经验的宗泽,又一个青年将领毫无畏惧地站了出来,《鄂国金佗粹编校注》卷四《行实编年》卷一靖康二年条。宗泽说:“尔勇指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古法,今为偏裨尚可,他日为大将,此非万全计也。”岳飞答:“古今异宜,夷险异地,岂可按一地之图?”宗泽反问:“如尔所言,阵法不足用耶?”岳飞答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然势有不可拘者,且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沉思有顷,答“尔言是也。”
这是胸有成竹的回答。且“存乎一心”之心深得唯心之妙,儒家所说天人合一,盖应在于此。后有野史所传清之名将,胡林翼于深夜静坐,闻几十里外草木风吹水涨之声,而知太平军来袭;岳飞之后南宋末代宰相文天祥被元兵押解途中,得一痴癫僧道所授光明大法,于元朝大牢坐穿三年,谢绝忽必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位之诱惑,而坦然走向刑场。盖唯此心之妙,融于天地间,耳收发自如。
自唐末,五代十国藩镇割据以来,停于宋,又当为一风声。自三国后日益衰弱的民族血性,有唐一代大力图治,已有起色。然,唐终于文治见长,阳刚之气,在气势与气象上,终不如秦汉。华夏传统儒释道文化,在几经朝代的更迭和统治的需要,以及外来文明的冲击,已渐渐失去了本来的成色。孟夫子所说,吾欲炼天地之正气,时经变迁,已涂抹上一层暧昧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