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坐在椅子上,喝着水,扇着扇子,相互说笑着,一会儿服务员送去毛巾擦擦汗,两边还站着武警保护,于是就大发感慨:“叫我如何不想把官当!”小丁说当官是好,可是下台那一会儿老是难受。俺隔壁的那个局长,退休以后整天闷闷不乐,没几天就得了个急性心脏病死了。一会儿,小丁说上次在李二旦的饭店吃饭时,赵副主席说的那个相当年怪好,可惜正说哩不说了,光说下面下面,也不知是啥意思。
司马忍着笑说:“下面就是下面,还能啥意思。”林玉珠问啥是下面,净打哑谜。小郜问想不想知道?林玉珠说想。小丁则说不想,他那嘴里还能吐出象牙,肯定不是啥好听的。小郜说你不想听就不说了啊,可又憋不住。
就说了:“想当年,那如铁,三个五个不用歇。到如今,不行了,偶尔一次用手捏。”小郜吃了一顿唾沫星子。在停车场停好了车,就下来随着人流往里走。林玉珠走在我的身边,时不时扶我一下。我对林玉珠说我没事,不需要扶了。可她没听见似的,还是紧紧挨我走着,照顾着我。淘淘跟在我和林玉珠的后面,兴致勃勃地跑着。我们走着看着,向山上望去,见漫山遍野的原生次生林,这时都变成了深浅不同的红色。那些红叶层层叠叠,红如火焰,灿如烟霞,加之前天晚上落了场雨,红叶泛着红光,显得晶莹剔透。
这时小丁指着远处说:“你看你看,那儿多红。”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半山腰处,有一窝红叶,在斑驳的杂叶之间,显得格外红艳,就像有人把一盆红色汁液沁到了上面。走着,司马提议每个人说一句有关红叶的诗句。林玉珠说:“你们都是文人,肚里墨水多,我可说不成啊。”
小丁说:“说不成也得说,谁要说不出来,就罚他背东西。”
小郜说我先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小丁想了想说:“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下边司马也说了:“只言春色能娇物,不道秋霜更媚人。”轮到我和林玉珠了。我让林玉珠先说,林玉珠说:“我说不上来,你先说吧。”
我想了半天,说:“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林玉珠停顿了一下,说:“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小郜拍着手说林玉珠说得好。小丁说:“真是林妹妹,多愁善感。”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一处风景很好的地方。那个地方北边是一个绝壁,高耸入云,仿如刀削,就像一块竖着的巨大木板,发着白矸般的颜色。绝壁顶上长着几丛稀疏的灌木,在秋风下摇曳。绝壁前面不远处是一道清流,从山上下来的泉水顺着自然形成的河糟蜿蜒而来,溅着白色的浪花,流向远处。在峭壁和清流之间,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绝壁的右前方,在一座平缓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砖塔。左前方不远处,有家农舍,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一蓬蓬淡蓝色的炊烟。
农舍后面,摇摆着几丛竹子。这边有几畦菜蔬,里边长着未收获的白菜、萝卜。向下放眼望去,只见一座座山峰梯次下去,绣毯一般铺向远方。我们在那个背风朝阳的地方停下来,从袋子里取出干粮,歇脚吃东西。林玉珠直问我累不累。她从袋子里掏出毛巾,想过来给我擦汗,看了看旁边的几个人,递到了我手里。我确实有点累了,我的体力毕竟还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一个上午的奔波,把我身体里刚萌生出来的精力几乎用尽了。累得很了,连食欲也没有了。林玉珠用牙齿将火腿肠撕开,剥掉封皮,先给淘淘掰了一点,送到嘴里,把剩下的送给我。我接住了却不想吃。林玉珠又掏出一个乡巴佬鸡腿,也用牙齿撕开,说:“吃这个吧,这个有味。”
我说不想吃肉。她又掏出黄瓜和西红柿,拿了到河里去洗,洗了回来说:“吃点这吧。可能太累了。我说不来吧,你要来,看累成啥。”小丁说:“快接住吃吧,看玉珠对你多好。”
司马和小郜也都从袋里掏出一些食物送过来,关切地问我。林玉珠安慰我说:“不要紧,歇会儿就好了。”淘淘卧在我的身边,瞪着一双红眼望着我。我撕了块鸡腿给淘淘,它双脚搂住,香甜地吃了起来。我突然发现淘淘是那样地可怜,我想到了它的寄生性,假如没有人来喂它,它该怎样生存呢?我放下手的食物,抱过淘淘,抚摸着它,看着它香甜地吃东西。一时心里酸酸的,就对林玉珠说:“假如有一天,我们都突然不在了,它该怎么办呢?”林玉珠听了我的话,白了我一眼,说方哥你不要胡说啊,好好的怎么说这话。我接住林玉珠递过的一根黄瓜,啃了两口。林玉珠心疼地看着我,拿着食物也没了心思吃。林玉珠又打开了一筒酸奶,插上了吸管,往我手里送。我怕林玉珠难受,就接过来,将酸奶一口喝了下去。喝到了肚里,一会儿就难受起来。我跑到河边呕吐,林玉珠跟着过来,在我的身后又是拍又是揉,淘淘也来到我的身边汪汪地叫。吐完了,我站起来时,林玉珠给我揉着胸口,一边说着:“方哥,没事吧。”
我说:“不要紧,吐吐就好了。可能就是累的,一会儿就好了。”坐着歇了一会儿,慢慢地恢复过来了,吃了些食物。看我吃了,她才勉强地吃了一些。
下山的时候,我们去看了那座砖塔。我们来到那个塔跟前,数了数,七层。由于年久失修,上边的砖瓦有的脱落了。在一层的门洞上面,隐约可见到刻在砖上的“烈女塔”字样,却没有任何有关记载。我们猜测着那座塔的来历,那个女人是怎么成为烈女的,又是怎样被葬到了这里。林玉珠对那座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喋喋不休地说着有关塔的话。看了一会儿,要去那个农舍问究竟。大家都不想去,她却非去不可。小丁埋怨说:“你又不是考古的,问那么明白干啥哩。”
小郜也说:“时间不早了,下了山天就黑了,方政委又累得鼻塌嘴歪,走吧。”司马群说:“回来向县里要份资料看看就知道了,我负责给你要。”而林玉珠这时却完全不顾了大家的劝阻,也不再顾及我的身体,说:“你们先走吧,我去问问就来撵你们。”说着就往那儿走。没法子,我们只好跟着她往那儿走。到了那座农舍,林玉珠先进了房屋,片刻之后又出来走向旁边的厨房。我们随她进去,见一位妇女正背对着门往热油锅里下菜。林玉珠叫声老大娘,妇女没有答应,把盘子里的菜下到了锅里,只听热油锅骤响一声,一蓬油烟冲天而起。等她放下手中的铲子,林玉珠又叫了一声大娘,她才向我们扭过身子。
不看则罢,一看到那张脸,我们都吓得退了一步,林玉珠和小丁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淘淘也对着那张脸汪汪地狂叫。那是一张异常恐怖的脸。那张脸右眼瞎了,右嘴角朝上吊到了眼角处,开裂着的嘴里,长着两颗尖虎牙,半个脸整个揪在一起,就像人的胃一样朝一起揪巴着。鼻子深深地陷在里面,朝天两个黑窟窿。面部像是烧伤以后留下的疤瘌,向外翻着一圈圈的刺肉,简直魔鬼一个。要不是长在颈上,使人很难想到那是一张人脸。她吓过了我们,就坐下来烧火,把一把把的麦桔撺到锅台里。
我们几个相互看了一眼,都想走开。林玉珠却开始询问那个塔的来历。那位妇女开始不愿讲,林玉珠就从袋子里掏出些食物,往她的锅台上放了一些,她才用那张斜嘴唔唔啦啦地向我们讲了那个塔的大致来历。
说是老早时的一位妇女,刚成家不久,男的上山上砍柴时,掉下来摔死了。县老爷正好死了媳妇,就托人去说媒。她家里的人都答应了,可她不愿意。
最后逼得没法了,就上到崖上跳了下来。老少爷们为了纪念她,就修了那个塔。说早些年还有人来上香,这些年没人来了。“那女人有多大?”林玉珠问。“可年轻哩,长得跟花一样,”妇女呲着牙朝林玉珠鬼一样地笑,又加了一句,“比我还好看。”“不嫁就不嫁吧,就一定要死?”“要死哩,心到那儿了。听老人们说,那天她穿着一身白衣裳,头上插着一朵花,跳下来的时候,就跟仙女下凡一样,可好看了。”妇女看着林玉珠说。司马小郜也都在为那个女的惋惜。
司马群问:“你是不是她的后代?”“后代?刚过门儿都有后代?净胡说。”“那你为啥住在这儿?”小郜说。妇女不回答,却瞪了小郜一眼。我猜想那位妇女一定是因为丑陋才离群索居的。问完了往回走,小丁说:“吓死我了。”小郜说那个女人长得像美国恐怖电影里的恶魔。林玉珠走着走着干呕起来,蹲下来吐了几口,直说吓坏了吓坏了。
又回到原路,经过那个塔跟前时,林玉珠扭回头朝四下张望,说:“那女人也挺会选地方,这儿的风景多好,有山有水,又清静……”又想说什么,扭回头看了看我,打住了。小丁听了,正言厉色说:“林玉珠你不要再说了啊,我的身上都出了几层鸡皮疙瘩了”。
我知道林玉珠想说什么,小丁的话强化了我的感觉,林玉珠房间里那种阴森可怖的气氛倏然而至,将我围笼起来。我看了看林玉珠,则是一脸的肃穆。我说:“玉珠,别说了,我们回去吧。”说着,拉住了林玉珠的手,紧紧地捏着,生怕她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