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里的主人公叫林玉珠,你听到这个名字也许就能感觉到她是个美丽而纯洁的女子。我和她重逢于1997年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请你注意我的措辞,是重逢,而不是相逢。是12月底元旦快到时候,地点是K市她的新月酒家。
那是个瑞雪飘飘的晚上,那场雪为林玉珠的酒店带来了商机,前来吃饭的人很多。人们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与自己的亲人或朋友相聚在温暖如春、灯火通明的屋里围火吃饭饮酒,隔窗欣赏外面飘飞的雪花,是一种很温馨很惬意的事情。
我和市里的几个文友坐在一楼的窗边,享受着那美好的时刻。那些文友里有市作协主席司马群,有《K市文学》刊物的文学编辑丁香,有市文联办公室的郜天,还有市委的科长,有自由撰稿人,有书店老板,最大的领导是市委宣传部的李副部长。
你知道文友相聚最怕的是有领导在场,好在李部长是个非常随和的人,虽然身居高位,却难以割舍和文学的那份情缘,到了这个场合,如同一个平头百姓,和大家同起同座,称兄道弟,非常融洽。我当时的职务是市监狱的政委,也算个副县级,虽和李部长一个级别,但有着很大的不同。我们在一起东拉西扯,胡擂瞎侃,吆五喝六,痛快异常。
大家搞一些游戏,说黄段子,编对联,猜字谜,玩得很开心。我还记得其中一个游戏是用“圆圆、尖尖、万万千,有没有?没有。”这几个词连起来造句。这个游戏还是李部长提出来的。他说一个县长下乡检查工作,中午到路边的一个饭店吃饭。饭后秘书和司机争着结账,县长看两个人争执不休,就说,你们不要争了,我想个裁决的办法。不复杂,也就是结合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造个句子,谁造不成,这个账就由谁来结。
县长说我先给你们做个示范。县长就说了。盘子圆圆,筷子尖尖,吃过的菜万万千,掏钱了没有?没有。
秘书想了想,对县长说我说个不成熟的,说了你可不要批评我。县长说说吧,今天不分贵贱高低,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秘书就说,钟表圆圆,钢笔尖尖,熬过的夜万万千,提拔了没有?没有。县长说说的好。轮到司机了,司机说,轮胎圆圆,车头尖尖,跑过的道路万万千,出事故了没有?没有。最后,县长说,今天大家讲得都很好,看来是我这个县长出的点子没水平,没有难住你们两个,这个账还是由我来结吧。县长就结了账。李部长说大家就按这个路数,每人讲一个,但不能重复别人讲过的。
大家都说部长你的官最大,你先讲吧。李部长想了半天想不出来,猛然看到小丁往上托了下眼镜,就说,小丁的眼镜圆圆,鼻子尖尖,用过的化妆品万万千,抹美了没有?没有。说得小丁的脸红了,大家都夸部长说的好。李部长又补充说,我是反其意而用之,请大家不要误解。
然后大家让我说。我也说了个。靶儿圆圆,子弹尖尖,射出的子弹万万千,打中了没有?没有。然后小丁说,月儿圆圆,树梢尖尖,谈过的对象万万千,谈成了没有?没有。大家都热烈鼓掌。下面挨着说,有说工人的。说,车床圆圆,车刀尖尖,旋出的零件万万千,开资了没有?没有。
有说农民的。说,筐儿圆圆,扁担尖尖,卖出的菜万万千,发财了没有?没有。说得很多。
那天,给我们倒酒的小姐长得很漂亮,大家问她叫什么名字。小姐羞红了脸不回答。小郜对大家说她叫小红。又问她家是那里。她说是在息沟县。大家一阵惊叹,说真是深山出俊鸟。因为那个县是山区,是K市有名的穷县。这时孙科长说,这个酒店的老板才漂亮哩,有一天他见了一面,回去半夜没有睡着觉。大家难道不想见一面吗?大家说想,想得很。
他就对小姐说,请让你们老板来一下。小姐说老板不在。
孙科长问去哪儿了?小姐说有事出去了。孙科长说打电话叫她来一下,就说宣传部的李部长在这儿哩。丁编辑也说,你跟她说她的老同学丁香叫她哩。小姐说,那我去看看。约有抽支烟的功夫,便有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士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们朝那位女士看去,只见她高挑个儿,三十上下年纪,穿了件大红底印有图案的紧身丝绸对襟棉袄,一条黑裤子,留着一个圆鼓鼓的发髻,一张满月般的面庞。她迈着优雅的脚步从楼上款款走下,来到我们面前。小丁站起来指着林玉珠对大家说,这就是新月酒家的老板林玉珠女士。立时像有人施了摩法一样,我那些自为清高目空一切的文友们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变成了一尊尊石雕泥塑。李部长也不例外,连话也不会说了,站起来握手的时候,把凳子都弄倒了。小丁将我们逐一向林玉珠介绍,每到一个人前,林玉珠敬一杯酒。
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用得体的语言和大家应酬着。林玉珠敬洒时,大家都格外乖顺起来,接过林玉珠的酒说了声谢谢就倒进了口里。林玉珠来到了我的面前,小丁介绍了以后,她慢慢收起了笑容,目光定定地看着我,看了会儿目光移到了我的额上,说:“你是方--”我说:“是。”“方政委,你好你好,小妹敬你一杯酒,说不定将来我还有事麻烦你呢。”她的声音哑哑的,很有特点。我以为她在说笑话,就随声附合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一定全力以赴。”
当时大家正在猜字谜,猜了半天无人猜得出来。林玉珠敬完酒之后,小郜拉过凳子说:“林姐请坐。”她却不坐,说还有事情要做。
有人就说,让林老板猜,猜出来才能走。孙科长就对林玉珠说了那个字谜,“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谁知道林玉珠听了,略加思索,脱口说出那个繁体的“亚”字来。大家为她的机敏拍手叫好。讲完了,林玉珠就又上楼去了。
林玉珠走了,于是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议论起她来。
这个说她是飞燕再世,那个说她是玉环第二,把她和那些古代的美女联系起来。的确,林玉珠的美是罕有的。就像瓷窑里几百上千年才能烧制出一件的珍品。她的美不但在眉眼之间,而更在她的风韵。那种风韵很难表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还有她的笑,含羞带嗔,如宋玉笔下的美人,“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具有摄魂夺魄的魅力。在我见到林玉珠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所有形容美女的词汇,国色天香,绝代佳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等,但最能形容出她的气质的是周敦颐《爱莲说》中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句子。的确,她是那样清纯,冰清玉洁,超凡脱俗。
她的出现让我突然感到我们这个城市的伟大,却又惭愧自己的孤陋寡闻。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有这么一个绝代佳人,却从不知晓。同时我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奇怪的念头,她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上界。我想到人们在形容李白时用的那个“谪仙人”的说法,我想她不会是个“谪仙女”吧。
在林玉珠光顾我们餐桌的短暂时间里,她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突然觉得她的长相,她的嗓音,还有她身上那缕淡雅的清香,都给我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两天以后,我接到了林玉珠的电话。
当我听到电话里的那个女人说“我是小林”时,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意识到了,就补充说:“我是林玉珠啊,新月酒家的。”我想起了那个丰姿绰约的女人。虽然她说过要麻烦我的话,但我还是感到很意外。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方政委,我家里有点事,想麻烦你。”
我下意识地感觉到她的事和我这儿有关系,因为一般情况下找我的人没有别的事。但我又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她的生活会和监狱有联系。
我说:“林老板,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忙,我一定会帮你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方政委。我的弟弟在你那儿--”她用那种常常是心中装满了隐痛,却又强加掩饰故作平静的语调说。
“你的弟弟?”我很惊讶,但还是用平常的语调说:“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叫林青山,在三监区。你知不知道他?”
“我这儿的人太多,我记不全。他什么时间进来的?”
“三年了。”
“什么事?判了几年?”
“吸毒,七年。”
“噢。你有什么想法?”
“马上过年哩,我妈很想他。听说家庭情况特殊的犯人可以回家过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他来家团聚团聚过个年?”
我说:“你说得太晚了,让犯人回家过年和减刑的事已开会研究过了。”
她说:“方政委,不是我说得晚了,而是认识你太晚了。你看还有余地没有?”
我说:“很遗憾,会议一开过,就不行了。犯人回家过年有着严格的审批程序,最后还要报省里批准。”
她失望地说:“那就算了。谢谢你了方政委。”
“林老板,实在抱歉。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能办到,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你方政委,给你添麻烦了。再见。”
我很想帮她,不仅仅是因为美的力量,我还认为美的东西往往是脆弱的,是需要保护的。
放下电话以后,我的心久久平静不下来。我想不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竟会有一个犯人的弟弟。我又努力去猜测她的身世。从仅有的信息得出的结论,一个是他的家境不错。
二是他的家庭有可能父母离异。再有的,就是老人由于忙于工作或挣钱,忽略了应有的管束,而导致孩子走上了邪路。从林玉珠的言谈举止上来推测,她的家庭决不是个一般的家庭。因为孩子是家庭的影子,一般的家庭是不可能培育出这样的林玉珠的。
接过林玉珠的电话,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和感受。那种感受在我的心头盘桓着,久久不散。在那种情绪的驱使下,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到了三监区织地毯车间,让民警带着去看了林玉珠的弟弟林青山。我跟着民警来到一个坐在地上正埋头工作的犯人跟前,民警悄声告我说这就是林青山。民警叫了林青山,他抬起了头。民警说政委来看你了。
他惶然地站起来,卑怯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
眼前的林青山二十四五岁样子,眉清目秀,高高的个头,脸型和皮肤,都带着林玉珠的影子。我说坐下吧。他顺从地坐下来,又拿起针开始穿针走线。回到民警值班室,我问了林青山的本人情况。民警说高中文化,退伍军人,中共党员,离了婚,进来之前在市地税局工作。我又问了他的表现情况,民警说表现还不错,能按时完成任务。因性格内向,平时不爱和人说话。我又问他的家庭,说父亲不在了,一个姐姐在市里开酒店,母亲是个家庭妇女。
我又问探视情况,民警说正常,有时他的姐姐来,有时他的母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