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宣传队的全体成员为那位天份极高却英年早逝的同行开了追悼会,我们乐队为她奏响哀乐。杨队长在会上念悼词的时候,作为崔萍萍最好的朋友,李姗姗当场哭昏了过去。范队长哭得死去活来,他一直号啕着:“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在埋葬崔萍萍的那天,在矿工们的强烈要求下,矿上的汽笛连响了十声。而煤矿的产量,则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我们送走了那个可怜的姑娘,大家感叹她的红颜薄命,怨恨她的轻生。而我们这些临时工们,也从崔萍萍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从此矿工们再也见不到崔萍萍那俏丽的身影,再也听不到他那动人的唱腔了,高悬在矿工们心中的那颗璀灿的明星永远的殒落了。而范队长在失去了他的情人以后,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情人,那就是酒。在酒精的烟雾中,他爱着的崔萍萍来与他相会。人们一次次地看到早晨爬在矿门口不省人事的范队长。他终于一蹶不振,从矿上消失了。而陈继业自那以后,也不见了身影,有人说调到了其他矿,有人说调到了市内。若干年后,他成了我们市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陈继业有一个很好的出身,他的父亲是个老红军,文革前是矿务局党委书记,文革中成了走资派,受到过非人的折磨。文革结束以后又官复原职。
陈继业作为黑五类的后代,在矿上很受歧视,整天一副灰溜溜的样子,却在爱情问题上表现出了超人的大胆和执着。陈继业和我之间还发生过一次磨擦。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大礼堂后边的化妆室里看书,陈继业又来找崔萍萍。崔萍萍不在,就来到了我的房间。他鬼头鬼脑的,先把头伸到屋里四下打量一遍,然后才进到屋里。他来到我的身边。他问我看的什么书,我说是苏联小说。
他说:“让我看看。”说着就蛮横地从我手中夺了过去。那本书叫作《这件事发生在列宁格勒》,写的是在二战期间,列宁格勒被德军重兵包围的背景下,所发生在两个恋人身上的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在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那场战争中,那座前苏联北方的城市被德军整整围困了近三年时间,其大部分给养完全凭借从拉多加湖的冰和水上运输,而那条“生命之路”却被德军的飞机日夜狂轰滥炸着。在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里,列宁格勒的市民们每天只能吃一小块面包。“健壮的人饿瘦了,瘦弱的人饿死了。”活着的人步履艰难地用雪撬把死去的人拉到外面去送葬,成为城市的景观和市民们每天的课业。两个情人男的是军医,女的是战士,二人在兵荒马乱中音信隔绝,彼此渴求见面。
而有一次,在湖冰上,二人的帐篷就挨在一起,却互不相知,命运带给他们的难得机会戏剧般的擦肩而过。书中特殊的时代背景,浓烈的生活气息,悲壮而惨烈的战争场面,忠贞不渝的爱情,巧妙曲折的艺术构思,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本书中所描写的境况和我当时的处境很相似,我也是每天处在饥寒交迫之中,母亲是我的后防,也是我的拉多加湖,因为有了那条补给线,我才能在矿上存活下去。不同的是,我的生活除去练琴以外,没有能给我带来温暖和幸福的爱情。陈继业拿过去胡乱翻了翻,说能不能借我看看。我说我还没有看完。其实是我不愿借给他,因为我太珍爱那本书了,那本书是从闻老师那里借来的,我看完了还要还闻老师的。他说等你看完了让我看看吧。过几天他又来找我,要借那本书。我不愿借,但他却执意要借,我被他磨缠得不行,就跟他说了,说这是借别人的书,你可一定保存好,看完了就赶快给我,我还要还人家的。他说没事的,你情放心了。我就给了他。谁知他一拿走就是两个星期不还,我着急了就去找他。我去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陈继业正在从雪花膏瓶里抠出一团来,对着镜子往他粗糙的脸上涂抹。屋里弥漫着一股友谊牌雪花膏的俗劣味道。我问他要书。
他的目光从镜子上移过来瞪着我,大惑不解地反问道:“书,什么书?”我说:“就是那本《这件事发生在列宁格勒》啊。”他装作忽然想起的样子说:“噢,那本书啊,我丢了。”我问他怎么丢的。他说他去吃饭时忘了锁门,吃过饭回来桌上的书就不见了。我说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不然我没法给人家交待。他说行,我一定帮你找到。过了几天,我又去找他,他不但不还我书,还对我发起了脾气,说不就一本书吗,丢就丢了还一直来找,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我发了火,和他吵了起来,还差点儿动手。到最后那本书还是没有还我。那本书已很陈旧了,书角打了卷儿,封面和里边的书页也烂了。闻老师给书包了皮,还用牛皮纸把烂的地方很细致地一点点粘起来。
他借我的时候反复交待,一定不要丢失。可我还是把书丢了。我十分后悔把书借给他,也非常气愤。后来我跟闻老师一五一十地讲了,他还没什么,只是他的妻子很生气。说那本书自上大学就一直跟着她,多少书都烧了卖了丢了,就那本书一直珍藏在箱底,说一定是他不想还你了。闻老师的妻子要去找陈继业索要,被闻老师拦住了。我觉得很对不起闻老师和他的妻子,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陈书记在市里的名声非常糟糕。他的经济问题和桃色新闻,是市民们茶余饭后永不疲倦的谈资。他的经济问题,检察院曾多次进行过审查,都因上边有人干涉而没能追查到底。他有一个绰号叫“陈水泥”。开会的时候,他来晚了,大家就说“陈水泥”怎么还不来。
在街上见到了他的车,人们就说,这是“陈水泥”的车。他的女儿考学的时候,老师们指着她说,这是“陈水泥”的闺女。这个绰号的来历,是他在县里当书记时,他的弟弟办了个小水泥厂,那个县里所有的建筑用水泥,都是从他弟弟那儿进的。其实他弟弟办的只是一个小厂,根本没有那么大的生产能力。那些水泥是从别的厂买来,然后换上印有自己厂标签的纸袋,又倒了出去。对他的名誉造成直接影响的是他的私人生活。其中最严重的事件,就是他和自己的一个本家外甥女的绯闻。那个农村女孩子给他当保姆,他趁爱人出差不在家时,把那个女孩子拉到的床上,当作自己的妻子行使了权力。起始,在得到了足够的好处之后,他的本家姐姐想把事情按下来,但那个女孩子却死活不愿意,竟和她的男朋友一道把陈继业告上了法庭。可是,在法庭审理案件时,女孩儿的父母亲还有她的亲戚们以难以置信的口吻,众口一词地说那个女孩是诬告,陈继业也一口咬定根本就没那回事。最后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没有把那场官司打赢,她蒙垢含冤,哭告无门,最后吞了老鼠药,死在了陈继业的家中。就因为这个事,陈继业失去了向更高一级职位攀升的机会。要不然,他现在就可能是个市委书记,或是个省级领导了……我心中隐隐作疼,林玉珠怎么到了陈继业的怀抱,她怎么能投进那个无赖的怀抱?她为什么这么不自重呢?她爱他吗?这是不可能的!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共同之处。一个鲜花一样的女人怎么能爱上一个黑猩猩一样的人物呢?一个如水一样纯洁的女人怎么可能爱上那个俗物呢?会不会是一种相互利用关系呢?虽然林玉珠有足够的钱,但是只有钱,没有权力来保护就可以在社会上混人吗?这是不可能的,因而就需要找一个保护伞,就找到了她的“陈叔叔”。
当我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就否定了那个干警的话。谣言,纯粹的谣言,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他们是在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意淫,对,意淫,我想到了这个词。是在满足他们的想象需要。还有,就是破坏欲,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就像矿上的那些工人,得不到了崔萍萍,就说她的胸脯像飞机场。得不到其他的女人就说人家的屁股大。他们认识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就给他安一个俗不可耐的人来贬损她。这些也可能不是他们的创造,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那些人编排这些诽闻的初衷或许是针对陈继业的,是为了发泄人们对陈继业的不满,为了加大这个谣言的力度和分量,就要选一个最漂亮的女人。可事情又是那样的难以预料,谁敢保证林玉珠和陈继业没有那种关系呢。眼下,当人们把诚信、贞操像擦包纸一样随处丢弃,人们像一个个娼妓一样到处卖弄风骚,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出卖的时候,哪儿还有纯洁可言呢?我和林玉珠毕竟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这二十年她都干了些什么?她都和哪些人有交往?我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就能对她有真正的认识和把握吗?她在我面前做出的那些动作和表现,谁敢说不是在表演呢?可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些是真的,我不相信林玉珠在我面前的表现都是假的,她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表演,她同样也不需要从我身上获取什么。为了林青山吗,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凭着我们过去的交情,她不对我付出什么,我也会照样去照顾他。我一无权二无钱三无势,我能给她什么呢。排除开这一切,她对我需求的还能是什么,还不是那个爱字吗。
她是为了爱我才这样表现的,而她的行为本身正是在诠释这个爱字。我相信我的直觉,林玉珠绝不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她的家庭没有生长这种女人的土壤。她一声声的方哥,她眼中流露出的那种真情,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无拘无束,如同小孩子般纯真的样子。
还有她的期待,她的哀怨,她的衣带渐宽,她送给我的照片,她对陈继业的敷衍……可是当我意识到我绞尽脑汁在做这些种种揣测时,我吓了一跳。
吓什么?我发现了我对林玉珠爱得是那样深。假如我真的推开了她,我还会如此地来费这些心思吗?我在推她,在排斥她,想极力把她拒绝在爱的门外,其实在我内心的深处并不是这样。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陷在情网之中--我已离不开她。监区那边的起床铃声终止了我的遐想和回忆,抬头看去,曙色已从窗帘上透了进来。我在那个烟头林立的烟缸里拧灭了烟,站起来拉开窗帘。
当我看到湛蓝的天空和满天的朝霞时,我的思想又回到了现实。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就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又像经受了一次酷刑。我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又把自己的思想梳理了一遍。虽然我相信林玉珠不是那样的人,但心里还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我少气无力地开了门,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后面的监区。展现在我面前的是那些司空见惯的场景,犯人们正在出操,民警们各就各位,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们见我来了,跑到我跟前立正敬礼,向我报告。我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直了身子,回礼应答他们。之后,他们又跑向自己的岗位。看着那些富于朝气的民警,我心里不由想到:同志们,你们怎会知道,你们的政委刚刚度过了一个怎样的不眠之夜,他的心情与昨日是多么地不同。几天以后,我在那个巨大阴影的笼罩下,和林玉珠随着文联的人,踏上了开赴港澳的列车,开始了我们的境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