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给我斟上酒,双手端到我的面前,我看着校长和老师们那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目光,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对他们发誓,一定要改善学校状况,让我们的孩子们座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把拖欠老师们的工资给补上。“可是我的想法没有得到县长的同意,他要把资金用到修马路、建高楼、建宾馆上。美其名曰是改善投资环境,而实际上是在搞自己的政绩工程。我们之间达不成一致,就只好上常务会议讨论。会上大家知道我和县长意见不统一,一个个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到最后还是没有形成决议。我去找书记,书记又召开常委会讨论。会上县长大讲特讲解放思想,我反复阐述实事求是,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后书记拍了板,基本上是肯定县长的意见,只给了很可怜的一点资金用于学校的改建扩建。“在此前我和县长之间已经产生了矛盾,这次是个总爆发。过去我在市里时,对县里的浮夸风早有所闻,下到县里以后,我才领教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我接住常务副县长,听了财政局长的汇报之后,我吓了一跳。我们那个县上年的财政收入上报的是一个亿,而实际情况是五千万不到。农民人均纯收入上报的是一千二百元,实际上满打满算只有五六百块钱,有一半都是虚的。过去刚刚改革开放时上的乡镇企业已经全线崩溃,现有的县办企业一个个都半死不活。有的乡干部因长期不开工资,班都不上了。我到了问题最严重的乡去,见到乡政府大院里草长得齐腰深。老百姓把乡政府办公室的门锁捌了,偷走了里边的桌椅。把墙上的奖匾、工作职责都砸了,蓝墨水泼得满墙都是。
我上任的第一年,主要任务就是补窟窿。今天到乡里,明天到学校,后天到企业,不是去调查研究发展大计,而是去劝说大家不要上访。县财政危如累卵,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拆东墙补西墙,厚着脸皮去给银行行长说好话,贷出来一点钱像救火一样赶快给闹得最厉害的干部和老师们发发工资,我成了名付其实的消防队队长。到处是要钱,我坐在办公室电话铃一响我的心都跳。我的门口响起脚步声,我都条件反射似的想到又来要钱了。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夜里愁得睡不着觉。“就是这么一种状况,市里省里的报纸上还是连篇累牍地刊登歌功颂德的文章,刊登学习邓小平理论的经验,刊登为了适应改革开放需要,让全县干部上班讲普通话的经验。我找县长找书记,说不能这么搞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个县的财政非垮不行。可他们却听不进去。到了年底,还是要按确定的指导思想往上报。当时县里定的社会经济发展战略叫作一高一低战略,就是全县的经济发展速度要高于全市平均水平,计划生育指标要低于全市平均指标。那一年全市的国内生产总值大概是增长百分之八左右,我们县里还要报百分之九。我不同意,按我的真实思想是实事求是,有多少报多少,最了不起了和去年持平,就这还要有很大的虚头。
县长给我说,要这样报,我们没法向过去的老书记交待。他说的是实话。如果实事求是地报,过去的虚报瞒报就会全部露馅。原县委书记当时已是K市的副市长,当时的县委书记是县长提上去的,按照实际上报我也知道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就做了适当的让步。但还是不行,县委书记和县长一致要求按百分之九上报。“当时县(市)区政府又到了换届的时候,各级领导掀起了跑官的新高潮。县委书记像屁股上着火了一样今天上北京,明天到省会,后天去市里,整天脚不沾地地跑,县委大院里很少能见到他的影子。县里风言风语他到哪个企业要了多少多少钱,到哪个个体老板那儿要了多少多少钱,到哪儿搞了名人字画,到哪儿搞了出土文物,一个劲地往上送。跑得那个劲儿啊,简直疯了一样。
书记跑,县长也在跑,也是整天马不停蹄,也是北京省会市里,满世界乱蹿。我有事情找他汇报,就见不到人影。回到办公室就拱在屋里锁着门打电话。县长跑,副书记们和宣传部长、组织部长也在跑,副县长们也在跑,乡党委书记乡长们也在跑,局长们也在跑,我安排工作不是找不到这个,就是找不到那个,连个会都开不成。都瞄准了可能到来的空缺,使尽浑身解数在活动。“那几个月,县委县政府的开销格外高,两个办公室主任都在找我要钱。我说你们是怎么花的,一个月比过去一下子就增加了十几万块,难道你们不知道县里是个什么状况,不知道我是怎么在作难,我都恨不得把我自己榨成油卖了,你们还在大手大脚地挥霍?我说先欠着,回来有钱给他们。两人说,就已经欠得不能再欠了。我知道这些情况。
因为长期拖欠电话费,邮电局已停过两次两办的电话。供电局长已给我打过招呼,下个月要再不交电费,就要停两办的电。石油公司的老板也是三天两头打电话要钱,还有其它的费用都在赊欠着。两人哭丧个脸,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我说我不是不给,而是我没有钱,下个月你们的工资还在镜子里照着。我说你们是怎么花的,一下子就突然捣腾出这么多,你们的制度都是干啥哩?他们急了,拿了电话费和燃油费报销条让我看,我一看头上就要着火。书记县长的电话费一个月就四五千,燃油费也是两三千。其它领导的两项也都比平时高了一两倍。
还有招待费比过去也是成倍地增长。我嘴上没说,心里想,你们这不是在喝我的血抽我的筋吗,我是会印钱?我是摇钱树聚宝盆?你们只知道花钱,这钱能从天上掉下来?平时你们不注意培植财源,有俩钱就赶快买成瓷片往大街的墙上贴,买了沥青往马路上铺。我好不容易谈了个项目,你们坐上飞机带着人出去看西洋景,回来买了一堆废铁。你们嘴上讲要勒紧腰带过日子,可实际上车子好了还要好,上边来人了不是茅台就是五粮液,你们知道不知道老百姓说你们“一盒烟一壶油,一顿饭一头牛,屁股底下坐着一栋楼”吗。你们平时这么这么铺张不注意节约,到这时候来找我要钱来了?我不给钱,书记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让我要识大体,顾大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要履行好职责,要为上级分忧,要确保县委县政府工作的正常运转。我说亲爱的书记同志,我方某人受党培养教育这么多年,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我对你也是服从和尊重的。
目前的情况是--我的口袋已经是空的了,已经抖擞不出钱来了!末了他说希望工程款不是还有点吗,扶贫款不是也有点吗,还有养老保险金不是也有吗。
我最担心他说的话他还是说了。老天爷,什么钱都敢动,动希望工程款和扶贫款是犯王法的事,多少地方的领导因为动用了这两项资金被摘了乌纱帽。养老保险金我冒着风险就已经动用了一大半了,我想你这位同志是要把人往死处弄哩。我说,用,可以,你只要签字,我马上通知财政提款。他不吱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书记升上了副市长,县长升上了书记,我没指望提拔,能在原地不动就行了。谁知,后来听说要让我离开县里,到市里来。我也挺高兴,我想假若能这样,我再也不作这难了,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我想我在县里工作这几年,宵衣旰食,呕心沥血,不贪污不受贿不钓鱼不照像不跳舞不搞女人,好处没有落一点,头发白了一大把,没有功劳总也有苦劳吧,最起码不给我在个像样的局里弄个副局长,我的要求不高,对这个事情根本没在意。研究干部的常委会开过后,有人给我打电话说给我安排到司法局了。我就想,按我的阅历和专业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司法部门是个没有权的地方,就管个“三五普法”律师和公证,实在是没有一点意思。
但又自我安慰,司法就司法吧,我这个人不懂政治不会玩权,去个不吃劲地方图个清闲就算了。谁知,到集体谈话时,我的安排不是司法局,而是司法局下属的二级机构市监狱。我还以为我听错了,散会了去问组织部长,组织部长不吭声只看着我笑,我才明白了那是事实。我想你们对同志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我方达成的名字怎能给监狱连在一起,我的脑子里对监狱连个概念都没有,我只知道那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是铁丝网和一顿三两粮食,那里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无所知。说玩枪我又没有当过兵,说管理我又不是学这个专业的,我又没有这方面的经历,把我安排到这个地方来,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我的脑子里闪出人们常挂在口头上那句话,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降职使用。现在想来这是多么的真理呀!我想到我在县里时,我的手里掌握着成百上千万的钱,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给那些人弄俩花花。
我立即去找市委书记,找分管组织的陈继业,找组织部长,他们一个个缩头乌龟似的躲着不见。打电话一听说是我,立马就放电话。我想你们这些同志未免太不仗义了吧,我一个小小的副处级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你不见我我还非见你们不行,我非要你们给我说个所以然不行。最后,该见的都见了。唉!我不再说了,我羞于再去形容他们的那副嘴脸。”
林玉珠一声不响地听着,她一定也被我的精彩故事吸引了。我想你林玉珠不要只以为你的身上有美,官场上的美比你的美不知要美几百倍,那里面的曲哩拐弯变幻莫测波诡云谲,是你林玉珠们永世所不能领悟的。“后来呢?”“我在办公室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饭也不吃,电话也不接,无论谁叫也不开门。给县政府的人吓坏了,他们就通知了市委组织部。开始来了位科长,后来又来了位副部长。他们在外面给我讲那些陈词滥调,劝我珍惜生命,要想开些,还有孩子哩等等。这些我还能听进些。讲着讲着,他们就说到了要服从组织安排,遵守党的纪律。一听到这些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组织,组织不就是你们手里的一根大棒吗?就像文化大革命时的资本主义,想整谁谁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们想孬谁坑谁就说是组织的决定。谁不服从,你们就抬出组织来压谁。组织就是你们家的店铺,亲戚朋友来了,就多给些,给好些。生人来了,就压秤拿烂货。本来我还想答个腔,叫他们心里松快点,一听这些话,我就缄了口,心想就急吧你。他们看不行,就通知了南瓜。南瓜来了,她像猪一样在外边吼、骂、哭。南瓜叫不开,又叫来了孩子。孩子在外边哭得撕心裂肺,叫人心酸。我不答应。孩子爬到了窗户上,用手拍玻璃,从缝隙处往里瞅,爸爸爸爸地叫着。那一刻,我真有点动摇了,想起来开门。可我想到,那些狗们一定还躲在后面,我开了门,他们就会哂笑我,恶心我,我就挺住了。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远在外地的席部长,听我说了,他语调沉沉地安慰我,说叫你跟我受亏了。他说我的过去太顺了,有一点挫折也在情理之中。
他开导我既然踏上了这条道,就要作好进退去留的各种思想准备。升了也不要高兴,贬了也不要痛苦,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他特别交待我,不要表现出任何的不满情绪,要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这对我也是个考验。说我还不到四十岁,以后还有机会。要有打碎牙连血咽到肚里的气度。谁笑在最后,谁才是最终的胜利者。“我听从了席部长的劝告,来到了那个偏远而荒凉的地方。当看到那里的破败景象时,我想到了林冲、苏东坡和俄国的二月党人。”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我结束了和林玉珠的谈话。第二天吃过早饭,告别了王大娘一家踏上归途。在冯阿姨家门口,林玉珠从后备箱里取东西的时候,她指着一个包对我说那是给我买的几件衣服。到了办公室,打开一看,是一大堆的衣服和鞋补袜,而且全是名牌的。还有名牌的领带、皮带、皮鞋、凉皮鞋,还有内裤、手绢、美容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