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抢白道:“就你能。”又扭过脸问林玉珠:“干啥了来这么晚,老实坦白。”林玉珠拢了拢蓬松的头发,说:“还问哩,快给我累死了。店里的一个服务员早上没来上班,听别人说昨天晚上和她的男朋友去了楼外楼歌舞厅,我给她家里打了电话,她家的人刚赶来,急得不得了,现在还在火葬场等着辨认尸体哩。”我想到了月儿圆的服务员,惊问道:“是不是月儿圆包间的服务员?”林玉珠说:“是,叫小红。”小郜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去年冬天吃饭时服务的那个小姐?”林玉珠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郜啧啧几声,直说:“啊呀,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司马群也大发感慨,说:“真是好人不常在,祸害一千年,这么漂亮的人也被烧死了。”
林玉珠说:“不说了,不说了,今天高兴,不说丧气话。怎么,还没点菜?”小丁说:“等你来点哩。”又说,“你都认不认,我给你介绍介绍?”
“咋不认,不都是你们文联的人。”“方政委可不是文联的。”小郜说着指指我。小丁故意说:“认不认?”林玉珠说:“咋不认,去年冬天还来吃过饭。”小丁说:“握握手,以后印象就更深了。”林玉珠的脸腾地红了,却不伸手。小丁说:“握握呗,大闺女一样。”林玉珠出人意料地站起来,向我伸过手说:“你好方政委。”我说:“你好林老板。”握住了林玉珠的手。小郜嘿嘿笑着说:“林姐,给咱也握握呗。”林玉珠要伸过手去,小丁故意说:“不跟他握,林老板的手谁想握谁就握哩。”林玉珠没听到似的伸过手,小郜嘻嘻笑着,握了握。说:“你看人家林老板,多大方。”之后,林玉珠又和司马群握了手,司马群的嘴咧到了腮帮上。菜上来了,林玉珠对服务员说:“就这几个菜会行,再来一个烧牛蛙,一个墨鱼仔,算是我请大家的。”交待了了,看看我。司马群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妒意。他知道我的嗜好,我们在一起吃饭时,几乎每顿都有这两个菜。司马群要了一瓶我们当地的酒,林玉珠说:“你们轻易不来,怎么能喝这样的酒。”又让服务员去拿了一瓶五粮液。司马群脸上顿时出现了窘态,却也不好意思拒绝。林玉珠觉察到了司马群的脸色,补充说:“今天我请客。”林玉珠和小丁不喝酒,各要了一筒怀源露。小郜见了也要要。说:“光听说这种饮料好,就没喝过,今天碰到了也要尝尝。”
小丁说小郜要当女人,那么好的酒不喝,要喝没味的饮料。不让服务员拿。小郜就姐姐长姐姐短的叫。林玉珠也为小郜讲情,服务员就拿了一筒过来。小郜打开喝了一口,吧叽吧叽嘴,直说好喝。司马群说有多好喝,就美成那样。小郜说,你不信,也拿一筒尝尝。林玉珠就让服务员给我和司马群一人也拿了一筒。司马群抿了一小口,眼睛闭了半天,说:“琼浆玉液,琼浆玉液,是哪儿出的?”
仔细看了,原来是我们本地产的。我尝了,果然味道非同寻常,淡淡的清香里混着一股怀山药的独特味道。喝到口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林玉珠说:“这是昨天酒店的采购排了半天队才买来的。听市里人说,这种饮料还上到了中南海的餐桌上哩。”
小郜几口就喝完了,又要要。
小丁责怪小郜不知好歹,好东西能多喝。小郜说:“不是我喝,是想给俺儿带回去。”林玉珠就让服务员又给小郜拿了一瓶。小丁埋怨小郜不知羞。
小郜朝小丁做了鬼脸,接住了怕被人抢了似的装进了衣袋里。司马群说:“林老板不是能喝酒吗,今天为啥不喝了。我们不说,方政委来了,无论如何也得陪两杯。还有小丁,也要陪方政委喝点。”说着就去服务员手里要洒瓶。服务员难为情地看林玉珠。小丁说:“确实是这样,方政委帮这么大的忙,真应该好好陪方政委喝两杯,可不知咋的,今天一点情绪都没有。”我看林玉珠悒悒不乐的样子,就说:“不要勉强,不想喝就不喝,都是自己人,客啥气哩。”林玉珠让服务员拿过一个酒杯,让倒了一杯,说:“来,难得一聚,咱们喝一杯。”说完一仰脖子,倒进了口里。小郜说:“林姐真痛快。”林玉珠陪着我们一连喝了三杯,又给我们每人敬一杯,碰一杯。
几杯酒下肚,司马群乘着酒兴,又开始说李二旦,说这家伙太可恶了,今天要不是我来,李二旦不知把他打成啥样子了。林玉珠听了,就问我:“是不是开驴肉馆的李二旦李老板。”我说是。
林玉珠就对着司马群说:“原来是李哥啊,那是个好人啊,怎么会打你?”我一听,大为惊诧。就问林玉珠:“你认识李二旦?”林玉珠又在整理她疏松了的发髻。微低着头,双手向后弥头发,身子朝两边一摇一摇的。她听到我问,就从口里取出卡子,一边朝发髻上别,一边说:“是啊,他还帮过我的忙哩。”之后,自然而然地说到发生在昨天晚上的那场大火。
我看到林玉珠的脸色顿时落了下来,眼睛里明亮亮的。那顿饭,虽然大家都在尽力制造气氛,却活跃不起来。那场大火就像一层乌云笼罩着我们。饭局快要结束时,小郜突然冒出来一句话,问林玉珠去过香港和澳门没有。林玉珠心不在焉地说没去过。小郜就说:“文联要去香港澳门采风,咱们一起去呗。”林玉珠说:“你们去采风,我又不是文联的人,怎么能去。”
司马群赶快接上话头说:“能去能去,只要想去,我给耿主席说说,咱们一起去。”林玉珠看了看我,又问小丁:“是这样?”小丁提高了声音说:“哎呀,小郜不提起我都忘了,我本来也要给你说的。咱们一起去吧,我也没去过。”林玉珠又问了时间,小郜说还早哩,现在先统计人数,报名办手续,去时恐怕就六七月份了。林玉珠又看了看我。司马群似乎明白了林玉珠的意思,就顺水推舟地问我:“方政委去不去,去喽我也给你报个名。”我问大约多长时间。司马群说就一个星期左右。我看了看林玉珠,觉察出了想去的意思,就说:“行啊,能去太好了,真是还没出过境哩。”司马群又问林玉珠,林玉珠不好意思说去还是不去。
小丁就说:“去,去,就一个星期,再忙也要抽出身来,咱和方政委一起去。”林玉珠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饭后,我很想留下来和林玉珠单独说说话。往外走的时候,林玉珠也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可又脱不开身,就只好开了车,把司马群几个人送到文联。我本打算回到酒店去,可这时,手机响了,办公室通知我说刚接到局里的通知,让我下午三点去开会。看了时间,已是两点半,就只好往司法局去。下午的会是关于大火的事,局长神色严峻地通报了上午市委会议精神,让各个单位的领导要坚守工作岗位,不要信谣传谣,并做好参加处理善后工作的准备。要求我们整装待命,一旦需要,就带领民警参加善后工作,并让把会议精神马上传达到全体民警。散了会,我进一步意识到了这场大火的严重性。我驾着车,发觉街上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没有人说笑,也见不到闲散的人。大街上警笛声不断,整个城市弥漫在巨大的恐怖气氛中。我想到林玉珠上午愁眉不展的样子,意识到了那个事故里边潜伏着的危机,心里放不下,就又拐到酒店去找林玉珠。到了酒店却不在。打电话到家里,冯阿姨说没有回去。我打手机仍是响着不接。我又打传呼,也不回。我心里很焦急,因为我要再晚回去,就要下班了。
就在我即将离开酒店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林玉珠的号,就赶快接住。手机里声音十分嘈杂,虽然她在大声喊叫,还是听不清楚。说了半天,听出来她在火葬场。我驾着车就往那儿跑。到了火葬场,只见门里门外到处是人和车。进到里面,见殡仪馆门前摆着一具具残不忍睹的尸体,一些人蹲在尸体边哭着辨认。人群中一片哭泣声。
我在人群中找了半天,看到了林玉珠的身影。挤到她跟前,见林玉珠一头灰尘,头发零乱,发后的髻子松垮地垂着几乎要要散开。一个半大孩子看到了我,冷不防就朝我跪下来,哭着说:“叔叔,我要俺姐哩,我要俺姐哩--”随后,小男孩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也向我跪了下来。他们这一跪一哭不要紧,所有的人都向我聚拢过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齐哭乱喊,扑嗵扑嗵一下子跪倒一大片。我跟他们解释说我不是公安的,我是司法局的,来也是找人的。他们不听,一个气昏了头的大个儿男子朝我大声喊:“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说着,就过来揪我。我陷入到了人海之中,讲也不听,出也出不来。林玉珠也上来帮我解释,可她的解释就像火上浇油,越说人们越起哄,甚至有人上去揪她。我紧护着腰上的枪,生怕被人抢去。这时有人不怀好意地去搂抱她。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就把林玉珠拥在了我的怀里,对他们吼道:“谁要再过来,我就崩了谁!”我掏出了身上的枪,朝天举着,高声喊道。我一喊,几个动手动脚的人退到了远处。正在这时,公安的人过来了,给我解了围。我拉了林玉珠的手,冲出人群,来到外面上到车上,摆脱掉追逐的人群,驾着车逃离了现场。一直开到市外,我的心还是嗵嗵直跳。
看了林玉珠,脸白得像一层纸。我停下车,平静了一会儿,埋怨林玉珠不应该到那儿去。
她告诉我,那两个人,一个是小红的父亲,一个是小红的弟弟。找不到小红,他们都急疯了。我心疼地说:“你千万不要再往那儿了,再去要出危险哩。”林玉珠掉着泪说小红今年才十八岁,昨天是她的生日,中午还跟她在一起吃饭祝贺,晚上就出了事。小红的父亲是个残废,母亲患着严重的眼疾,家中一贫如洗。为了供弟弟上学,自己辍了学来市里打工。为了能多挣点钱,晚上下了班,就去当坐台小姐。说着停了下来,眼泪汪汪地向外涌。她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她还卖了身……说着大恸起来。听着林玉珠的叙述,我的眼前一直是那个穿着绣有金线的红色旗袍,留着一个和林玉珠一样黑油油的发髻,面如满月,甜甜地笑着,亭亭玉立的清纯少女。我想不到那个和城市姑娘别无二致的少女竟来自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同时,无论我有多么非同寻常的想象力,也不能把她和那个丑恶的称谓联系在一起。
那个懂事的,有着强烈责任感和牺牲精神的姑娘,刚过了十八岁生日,为了自己的亲人而葬身火海,到现在连尸体也难以辨认出来。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跟着林玉珠一起掉泪。我把手臂向她伸过去,林玉珠倒在了我的怀里。久久的沉寂之后,我问道,后来呢?“后来凭着一只金戒指,辨认出了小红的尸体。林玉珠告诉我,那枚戒指,是她失身的第一天,一个老板送给她的。”“这么说,林玉珠早就知道她的情况?”我问道。“不,她过去不知道,她只知道小红家庭困难,晚上出去坐台,不知道别的。
那些情况是小红出事之后,酒店里的另一个服务员告诉她的。”方达成又接着说,小红的后事办了以后,他驾着车,和林玉珠一起把小红的骨灰送到了家。林玉珠给他们留下了一万元钱,后来又把小红的母亲接到市里,为她治好了眼睛……一阵无边无际的沉寂。这时我忽然听到门外有擤鼻涕的声响,一阵惊怖,我看了看方达成,也在侧耳细听。我站起来正要过去,方达成从被窝里掏出干枯的手向我摆了摆。外边的声响渐渐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门轻轻地开了,方达成的姑姑从门缝里渐渐显露出来。她走了进来,脸上闪着泪光,一幅惨然的表情。她轻轻地移到方达成的身边,凄然说道:“歇吧成儿,不说了。”停了停,又说,“小红要知道这些,也该满足了。”
方达成的姑姑轻飘飘地移动着,给方达成的杯子里续了水,又掖了掖被角,泪眼婆娑地看了眼方达成,扭身走了。待风一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方达成强支起身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告诉我:“这个女人就是小红的母亲。”我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方达成继续说道:“林玉珠死后,我又把她接到我家来,她像我的母亲一样关心照顾我,我也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她。我们都怀着对亲人的思念,相依为命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