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上尉和女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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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野樱桃(2)

事实上,在别人的眼里,在现实生活中,他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都不如了,而他还在那里自命清高孤芳自赏。很快,残酷的现实生活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和樱桃浪漫的爱情故事很自然地遭到了樱桃的父亲和兄长们的坚决反对。沈富贵,那个在土改时因家里有二亩半地四头耕牛一个长工三个短工而被划成富农的精明人,手里捏着尺把长的旱烟锅,青筋突起的手指点着樱桃那长得十分秀丽动人在他看来又有点不谙世事的脸,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好闺女,我的好娃哩,你千万不能往火坑里跳啊!咱家是富农,他是右派,你要是跟了他,咱们可就是锅底上涂墨汁--黑到底了,别说村里的人,就连村里的狗都会瞧不起咱们,都敢欺负咱们。不成不成,这事情万万不成! ”

樱桃睁着一双清纯可爱的眼睛问他父亲:“我找的是他的人,与他的成分和出身又有啥关系? ”

“关系可大了,好我的娃哩(你想想看,现在是啥年代?现在是论出身论成分的年代,是出身成分定乾坤的年代,不讲究出身和成分那哪行? ”沈富贵一看,教育姑娘的机会来了,立即从理论和现实的结合上给她上了一堂生动具体而又形象逼真的课(这一课使他的女儿倒吸了一 口凉气,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成分不好还有这么多的难场事? ”

“那你以为! ”

沈富贵言之凿凿,樱桃似信非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樱桃的两个哥哥把齐越堵在了收工的山道上,一副挑衅的架势:“老右,你听着,从今儿起,不许你再跟我妹妹来往!要不然,小心你的狗腿! ”临走,还扔过来一句十分刺耳的话:“哼,一个右派分子,还想找我们富农家的女人,真是烂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

受够了教训和侮辱的齐越盯着他们恨恨离去的背影,什么话也没说,表情木然地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樱桃知道这件事以后和两个哥哥美美地吵了一场,乘夜深去找齐越,以死相许,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谁知道齐越却心如死灰,无动于衷,把扑进自己怀里的樱桃推开,说既然他们坚决反对,岂不更好?你又何必寻死呢?我如今戴着黑帽子,也不知啥时才能摘下来,要想返回城里的工作单位恐怕猴年马月了。我自己的日子都不好过,咋能连累你?我看咱俩还是算了吧。”

“不行!你不能就这么缩回去!我喜欢你!我就跟你,受苦受难心甘情愿!我才不怕他们说三道四呢! ”

“那也不行……”齐越推开樱桃的手:“我恐怕……”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下身,摇了摇头说我恐怕不能结婚……因为我可能满足不了你的要求了。”他咬了咬牙,把头扭到一边,“你走吧。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一点也不需要! ”他狠了狠心,又一次坚定地说:“你是个可教子女,还有希望。我是个右派分子,我高攀不上你。你走吧! ”

你……樱桃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昨天还与自己山盟海誓的男人咋这么绝情,说的话咋这么堵人。她又急又气,一句话没上来便晕倒在地,不省人事。齐越吓得惊慌失措,扑上去又喊又摇又掐,恰好监视樱桃行踪的她的父亲兄长赶来,看到这情景,以为出了天大的事,气得双脚一跳半丈高,破口大骂:

“齐越!你这个右派分子,你胆大包天!你把我女子怎么了?我把你个驴日的!”

一烟锅下去,齐越那漂亮的前额上便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人也随声倒地。

樱桃家的人把樱桃抱了回去。临出门,还回头向躺在地上的齐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三天之后,樱桃便远嫁给十里之外的一个偏远山村。据说,他男人是个比她大七八岁的家里比较富裕的人。为了把樱桃娶到家,那人还给了沈家一大笔彩礼呢。

山里人的态度自从与樱桃的恋爱悲剧在永平村引起了一阵轰动之后,齐越就再也未能涉足爱河。说起个中原因,一是他自觉声名倶丧,便万念皆灰:二是永平村的女人们知道了樱桃是在他拒绝之后才远嫁他乡这件事以后,便没人对齐越给过好脸子。本来,她们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来自省城,既一表人才,又有文化的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年轻人。

他的身材,他的相貌,他的目光,他的头发,他的衣着打扮,还有在他身上不留一点污垢的洁净和那一 口流利的普通话,山里边那些龌C男人哪能比得上哟!在樱桃与齐越好上之后,她们或多或少还有点嫉妒,有胆大的甚至对着破败了的山神庙咒骂他们俩好景不长呢如今,当齐越真的与樱桃“反目成仇”以后,她们善良而又有点恶毒的天性似乎一夜之间又复苏了,一股脑儿又成了樱桃的最大同情者。她们恨齐越,恨他那虚假的笑容,恨他讲话时那难听刺耳的声调,恨他那故意做作的神态动作,她们恨他的一切她们恨他,是因为在她们看来,在对待樱桃求爱这件事情上,他流露出了城里的文化人那种对女人--确切地说是对山区女人的蔑视和诬辱。她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和群情激愤,在家里,在场院,在野外,在收工回家的路上,在浆洗衣服的潭水边,都能看见她们三五成群地唠唠叨叨,都能听见她们那种带有山区女人特有的粗野的咒骂和嘲讽。她们恶毒地骂他,咒他,甚至有几个媳妇姑娘竟咒他的那个玩艺儿从此之后再也排不上场。

“教他的那个东西从根上烂在裤裆里吧! ”

她们在回家的路上一齐笑着骂道。骂完之后,连她们自己也为这种大胆离奇而富有刺激的想像激动得放声大笑起来。

这是一种野性的毫不掩饰的山里女人特有的笑。

一对栖息的老槐树上的山雀被这笑声惊动,一展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夜半箫声从此,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永平村的河湾里便会响起一阵凄楚委婉的箫声。这箫声深沉凝重,如泣如诉,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行人为之驻足,牛羊为之侧耳,狼豹停止撕咬,就连那挂在山尖上的一弯明月,也洒下几滴伤感的泪珠……这箫声不是歌,也不是诗,倒像是一颗破碎的心,在向这黑铁一般的大山,向这过客一样脚步匆匆的河水,向这风一样飘忽不定的树木丛林,向这摸不着、猜不透的黑夜,诉说着一段伤心的不堪回首的往事……齐越在遭遇了那次变故之后,变得更为孤癖,更不爱说话了,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身体一天天瘦了下去。每天早晨的锻炼虽然照常坚持,但活动的距离几乎比先前减少了多半,就连那每天必练的“洋话”和每天必诵的伟大领袖的“老三篇”,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原先是烟酒不沾的,即使在他刚被下放到永平村处境最困难的时候也是这样,如今,他却跟村上那一帮烟鬼酒鬼们钻到了一起,如饥似渴地抽上了烟,还喝上了酒。开始是在公路边大队代销店里买“羊群”、“经济”抽,到后来连这些最廉价的纸烟也买不起了,他便跟老队长王铁山学会了卷旱烟卷儿,卷得还挺精致,速度也极快,以至一到歇响,便会有几个烟鬼凑到跟前,喊一声:“老齐,来一根! ”齐越便盘着腿,席地而坐,麻利地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小油布包包,里边装有黄灿灿的碎烟叶和裁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不多一会,这些男人的嘴上都会叼上一根齐越卷的自制烟卷儿。

齐越也叼着一根烟,眯缝着眼,慢慢地抽着,细细地品味着。他们坐在半山腰的麦茬地里,山脚下的村落尽收眼底。齐越虽然眯着眼,但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院子里长着一棵梧桐树的四合大院。那是樱桃的家。

樱桃自从嫁给那个比她大七八岁的男人之后,起初日子过得还挺顺心。那男人见沈富贵赔嫁的东西一大堆,又给樱桃给了许多私房钱,便对樱桃百依百顺,体贴人微。但他从小游手好闲,又染上了赌博恶习,虽然有家底,终究抵不过一赌,婚后的新鲜刺激温存体贴激情满足不出三个月便荡然无存。白天不上工,晚上去赌钱,不多久便两手空空,有一次竟把樱桃的私房钱也给抢了去。樱桃说钱是他爹妈陪她的,坚决不给。男人骂道:“什么你的我的?连你的人也是我的,何况这点钱! ”一把便抢了过去。临出门,还口出秽语:

个女人家留钱干啥?难道想偷奸养汉不成? ”

气得樱桃差点没晕过去。不到三个晚上,钱被他输了个尽光,临回来连裤子都教人家扒光了,只留下背心和裤叉。樱桃正在熟睡,突然惊醒,见男人正翻箱倒柜,找出了她的一条裤子穿在身上,便问情由。初问,不语。再问,那男人扬手就给了她一个极响亮的嘴巴:“问你妈个逼! ”两个人正在吵闹着,从屋外进来三四个人,为首的五大三粗,满身酒气,见樱桃只穿内衣,丰满的胸脯微微颤动,雪白的乳房亮在那里十分惹眼,冷不丁使劲在樱桃的肥大坚挺的乳头上拧了一把,便要上前搂抱,被樱桃一巴掌打了个咧趄,喝道:

“你要干什么,不要脸! ”

那人一手捂脸,眼里露出淫光干什么?你问他去! ”他用一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头一指窝在墙角一言不发的樱桃的男人说咋?

你这个倒霉男人没对你言传?那我替他说。他不但输了钱,还输了人呢。他把你输给了我!从今日起一个月以内你这一身好肉肉就归我使。看,这是字据!”那人真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用烟盒写的字据,在樱桃眼前一晃,淫笑道:“看到了吧?这可是你男人自己主动写的,谁也没逼他。来来来,宝贝儿,快过来。你没穿衣服,这样更便当。快来呀,快让你大哥我好好地受活受活一回吧!大妹子你尽管放心,你大哥我这东西号称金枪不倒,被它征服的女人不下三五十个,保证让你舒服得不知道东南西北! ”又回头对身后的几个人说:“还愣着干什么?快脱衣服放开整,今天你大哥我请客。”那几个人都淫笑着解开了自己的裤带,一边解,一边色迷迷地往樱桃跟前走,一个个都像只饿狼。

樱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用极其悲愤的目光寻问自己的男人,男人却如一头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窝在墙角,聋拉着他那个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的头,连个响屁都不敢放,只是小声嘟囔着:

“媳妇,有……有……有这么回事。你……你就委屈委屈,伺……候伺候人家吧。”

“听见了吧,大妹子,我没骗你吧?这可是你男人自己说的。”说着,便又过来拉扯,一把扯掉了樱桃的内裤。樱桃见状,突然从炕边抓起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直对着自己的胸口 :“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为首的那人一见这情形,连忙摆手说别别别,别这样大妹子,千万别这样。这要是一剪刀下去,把那雪白的奶子和细皮嫩肉扎个血肉模糊,还有个啥搞头? ”他回头对后边几个同伙说:“弟兄们,萝卜拔出来了有洞洞哩,馍不吃了在篮子里。走走走,今黑就算了,熬了三天三夜我也累得慌,反正她是笼子里的雀儿,还怕飞了不成?过几天咱再来搞她,一定把她搞掂!搞得她服服帖帖。”那几个人极不情愿地提起裤子,磨磨蹭蹭地走了。

樱桃觉得大事不妙,当夜便找人送她逃回了娘家。

齐越的心思……齐越抽着烟卷儿,心里想着樱桃悲惨的遭遇,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涌满了泪珠。

日头很明亮,天气异常暖和,天空更是蔚蓝如洗,一队队叫不上名儿的山雀在山沟里、树林间飞来窜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它们有没有烦恼?有没有伤心的事儿?没有,一定没有。齐越自问自答:

你看它们那永远自由自在忙忙碌碌的样子,你听它们那永远快乐美妙的歌声,哪有一丝一毫的烦恼和忧伤啊!

人啊,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布满陷阱充满纷争和丑恶的尘世呢?为什么一个个总是叹息“活着有什么意思”,一个个一代代却永远如狼如牛如蚁如狗一样地活着呢?

蓦地,不知谁在对面山上唱起了山歌:

山豆子开花一片片红妹妹你是我心上的人你是我的小心肝歌声是一位男人的。听上去那么粗旷,那么嘹亮,那么动人,那么悠扬。齐越禁不住又想起樱桃,想起那钟情于自己的苦命女子,止不住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樱桃终于离婚了樱桃的男人脸皮还真厚,三天两头来沈家要人,逢人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并跪在樱桃面前对天发誓要改过自新。虽然沈家父子对他的极不争气胡作非为满肚子意见,对他的话也半信半疑,但认为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咋说也得教樱桃回去。

樱桃呢,这回却是王巴吃秤砣--铁了心,任凭家人怎么劝说,她就是死不从命。沈家父子急得焦头烂额六神无主,沈富贵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你已是人家的人了,老呆在自己家里怎么行?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 ”

樱桃把脸一沉说:“我要跟他离婚! ”

沈富贵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女儿口里说出来的,这方圆几十里,多少年了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女人主动提出跟男人离婚的。

他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教你爹我这张老脸往哪哒放嘛!”

樱桃那张消瘦的脸上显得异常平静:“那我就去死。”

沈富贵一下慌了手脚:“好闺女哩,千万别说这种傻话,容我和你两个哥再商议商议。”

樱桃娘是个典型的逆来顺受的山里女人,她向来是被当做下人或者外人看待的,家中的大事小情根本没有她发言的份儿。也许是太关心女儿的命运吧,这时也忍不住插了一句:“都快弄出人命了,还商议个啥?那个后生,本来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么。”

沈富贵哪能容忍自己的统治地位受到女人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战?他把眼一瞪吼道:“没你的事,外头呆着去! ”

樱桃娘身子微微抖了一下,悄悄地退了出去。

最终,樱桃还硬是跟那个男人离了婚。虽然那个男人恋恋不舍’

愤愤不平’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樱桃在尝尽了初为人妇的酸甜苦辣之后,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永平村。过了不久,她那美丽的脸上又渐渐地有了红润的颜色’她很快又加人到那一伙亲亲密密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中间去了。河湾里,山道上’又能见到她那婀娜多姿楚楚动人的倩影,又能听到她那山雀一样清脆的歌喉了。只是,当她遇到齐越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马上就会凝固’忧思而美丽的眼里充溢着一种异样的神态。齐越呢,简直就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着她,她甚至连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都逮不着。

有一天,俩人好不容易在山洼里碰着了,齐越一扭身又想溜,樱桃一见就来了气’大喊一声:“你--给我站住! ’’

“……’’齐越乖乖地站住了,低着头,霜打了似的。

“你为啥老躲着我? ’’

“躲着你?我? ’’齐越装糊涂。

“你别装蒜! ’’樱桃柳眉倒竖:“我最讨厌你们读书人这熊样! ’’

“我不值得你这样。真的。’’他小声说。

“你休想躲开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不会放过你的! ’’

“这……这……这是何苦呢?你这究竟是为啥嘛? ’’

“为了教你好好地活下去。’’

“活? ’’他警惕地看看四周,小声而又极其绝望地说你说,像我这个样子,还有个啥活头啊?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那不行。就是死,咱俩也得一块死,我陪着你! ’’

“你? ’’这回是齐越瞪大了眼睛。

“我。就我! ”樱桃斩钉截铁地说我与你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齐越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子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