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上尉和女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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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女丐(1)

她终于醒了。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天空还是那么灰暗,阴冷。刺骨的寒风肆无忌惮地扫荡着地上的一切。尘土和沙粒无情地拍打着睫毛,她不得不很小心地眨巴着眼睛,努力搜寻着可疑的情况。她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极力抬起自己的头颅。她惊呆了。她看见一幅十分可怕的惨象:偌大的土场上,到处堆满了尸体,红军的尸体,从尸体里流出来的一滩滩鲜血,早已凝固。他们大都赤身裸体,身首分离。大部分是男人,也有一些女人。丧尽天良的马匪军仇恨于红军的英勇顽强,仇恨于红军战士在一连许多天饿着肚子的情况下,在装备如此之差的情况下,在两军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竟能给他们以巨大的致命的杀伤。他们盘踞西北二十几年,还从未遇到过这么强劲的对手。他们吃了大亏,他们要狠狠地报复。匪首马步芳对他的那些旅长团长营长们咆哮着:“杀光!活埋!点天灯!钉到树上去!女的一个都不要放过,全都要奸了再杀,再卖,再赏给你们的下属!随便你们吧。”一场人类战争史上极其罕见的惨绝人寰的一幕,在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的西部,在着名的河西走廊,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在汉唐时期曾诞生过无数优美绝伦的边塞诗的古丝绸之路,上演了……她亲眼目睹了这些。她不愿意目睹这悲惨的一幕。她不愿意,但由不得她,她和她的一些弹尽粮绝的兄弟姐妹被强行带到这里来观看。愤怒和饥饿使她当时就晕过去了。多亏她晕了过去,不然她也很难幸免。在失去理智的马匪军歇斯底里地对人群开枪扫射疯狂砍杀的混乱中,她被挤到坑里去了。她被压在了许多尸体的下面。她就这样拣了一条命,也避免了禽兽不如的马匪军对她不堪忍受的蹂躏,就如他们对她的许多不幸的姐妹们所作的那样。白天,匪徒们把她们剥得一丝不挂,野蛮凌辱:夜晚,又把女俘们拉来,集体凌辱:他们甚至把光着身子的女俘们赶到涝池里去洗澡,还放出恶狗咬她们,驱赶她们,听着她们的哭叫喊闹,他们笑着,是那样的疯狂和猥琐。

当他们邪恶的兽欲得到了满足之后,有的还用牙齿咬烂女俘的乳头,有的用刺刀豁开女俘的肚子……他们无耻地狞笑着,露出豺狼般恶毒和虚弱的本质。而她,成为这不幸之中的唯--名幸存者。

整整一夜,她昏迷不醒。这倒让她难得地休息了一夜。她,自从接受命令东渡黄河孤军深人到了河西遭遇马匪军以来,他们连一个囫囵觉都没有睡过。战斗,战斗,不停地战斗!整个西路军,从总指挥总政委到普通士兵,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疲惫不堪,然而又是那样的精神百倍斗志昂扬教敌人闻风丧胆。致命的错误是总政委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包括总指挥的意见,非要放弃全军大部已经突围的成果,非要返回倪家营子,非要董振堂死守高台。大错由此铸成,并且无可挽回。西路军的最后一线生机就这样被断送了。

她所在的妇女独立团在主力部队被打散之后,就像失去了大人庇护的婴儿一样,很快便在祁连山,在那几座山包上,被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骑兵包围。最后,一部分人战死,一部分人跳了崖,来不及的都成了敌人的俘虏。从此,这些昔日英姿飒爽的女兵们,开始了梦靥般的生活。

她这时才感到了疼痛。她努力地抬起头,朝自己的身上和周围望去。身上至少也有几具尸体,她吃力地挣扎着,试图挪出自己已经僵硬麻木的身体。她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大坑边缘的地方,虽不是坑底,但要爬上去,以她这会儿的体力,绝非易事。她的知觉和意识渐渐恢复了,她一阵眩晕,她感到头疼,她难受得厉害。这几个月噩梦般的经历如过电影似地闪现在她的眼前。她痛苦地摇了摇头。

其实,从由北向南二过草地走回头路的那一刻起,她就和许多人一样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失败的预感。她和大家一样,都不明白张主席为什么放着通天大道不走非要走死胡同。更让他们不明白的是,偌大一个集团军群,却交给战斗经验和阅历都不怎么全面的总政委去指挥,总指挥经常也要受他的批评他的领导。而总政委却唯张主席之命是听,别人再正确的意见他也听不进去。曾经作为指挥部秘书的她,虽然不能说什么,但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她有忧虑,她的担忧和疑虑是正常的。她不可能不担忧,不可能没有疑虑。她担忧这支队伍的前途,担忧噩梦变为现实。

她从那时候起就偷偷地产生了一个念头,随着战事的逐渐进行,随着身边战友的渐渐减少,这种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了。

她想离开自己的队伍,找邓大姐他们去,找中央红军去。她从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与四方面军比起来,虽然他们的人数是少了一些,但他们肯定会胜利,肯定会发展壮大,肯定会开赴抗日的最前线。因为他们那边有高人,有诸葛亮一般的人,而这边却没有。

后来的许多事情让她渐渐明白,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她太渺小了。在这个极其庞大的队伍里,她,一个小兵,一个女人,她的力量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再加上她听说中央纵队早已走远了,可能都快到陕北了,她只好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她不得不放弃。一想到这些,她就很失望,很无奈,很难过。她和她的战友们渐渐感觉到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是不会有出路,迟早得北上。迟早!这时候她就想:让这一天早日到来吧,让噩梦般的生活早一点结束吧。然而,噩梦并没有结束,事实上恶梦才刚刚开始。由于走回头路而付出了惨重代价的这支队伍在朱德贺龙任弼时刘伯承等多数领导的斗争下,终于掉头北上了她和她的战友们兴奋了了好几天。然而,在快要胜利的时候,在该向东的时候,他们却让这几个军团莫名其妙地掉头向西,离开会师后的红军主力,来到这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从小生长在山清水秀的鄂南山区的她,一见到这个羊不拉屎鸟不造窝寸草不生的地方,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她本想使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天哪! ”但她没有喊出来。她把她的惊愕悄悄地埋在心里。她不想因为个人不妥的行为给自己的队伍惹来麻烦。她默默地祈祷她从这个万人坑里爬了出来。她并没有受伤,这使她感到很欣慰。这就有了本钱,逃命的本钱,找大部队的本钱。连续几个月的疲劳冻饿早已使她不成人形了,你已经很难看出她是一个女人--个怀揣着希望,要找回陕北去的女人,一个做梦都想回到自己“家”里去的女人。

“就是爬,我也要爬到陕北去! ”她在心里对自己发了狠话。

她咬了咬牙,望了望天空。那轮血红的残阳还在。屠场周围除了一些野狗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确信没有危险之后,才迈开了脚步。刚迈开一条腿,她就无声地慢慢地摔倒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浑身上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了。她并不灰心,她也不能灰心。她要逃出去,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马匪军说不定很快就会到这里来搜查。她决不想再一次落到这些魔鬼手里。她不怕死,至少现在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她要报仇!她要找到自己的队伍,她要去陕北。她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到哪里去都不行,哪里都是黑的,都是死路一条,只有去那里才有希望,才有机会为自己的那么多的姐妹们和战友们报仇雪恨。

“死也要报仇! ”她又一次站起来。这一次成功了,不但成功,而且再没有倒下。

她蹒跚着脚步朝前走去’走得很慢走了几步’她仿佛想起什么,突然转过身来,面向那些被剥光了衣服,被肢解了身体,被野狼恶狗咬得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尸体’面向战友们的英灵’狠狠地跪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被磕破了,流了血她不去管’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向不远处的山上走去’没有回一次头她不敢进村子,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只有到山上先躲几天’

看看动静再说。那些丧心病狂的马匪军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呢,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她知道。

天擦黑的时候,她终于进了山。她长吁了一 口气。当她清楚地看见山上萧索景象的时候,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到处都是光秃秃的’

连一棵像样的树木都看不见。时令已是初冬,她穿得又很单薄’真是又冷又饿。她知道野菜能充饥,就去找,但她没有找到’只找到一些草根和树皮。她用自己的军刀’也就是一把防身的匕首’割下了一些树皮’剜了一些草根’只在手里搓了搓’就没命地咀嚼起来。有好几次差点把这些东西呕出来’但她忍住了。不但忍住,还一点不剩地咽了下去,没有别的办法。她必须先活下来’只有活下来’一切才有可能。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山洞’很脏’但她毫不犹豫地爬了进去。

她喜出望外的样子不亚于见到自己的新房’梦中的新房。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否有个新房,还有没有嫁人那一天。她找了一些树枝和杂草’把里边简单地打扫一下’然后她就躺下了。她并没有忘记在洞口设置一些障碍和警示性的东西’以防不测。她手里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武器。

半个多月过去’周围和远处已经听不到零星的枪声了,她估摸敌人已经撤走了,就动身往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庄走去。那里有她很有基础很牢靠的一个房东’她在那里住过两个多月。女人的是她的同乡’逃避恶霸的逼婚逃到这里的。她们在那一段时间里无话不谈’并和她拜了干姐妹。她相信她会帮她的。她虽然以前不知道红军,但通过短暂的接触和了解,她觉得红军是好人,是为像她这样的穷人撑腰做事的。她喜欢红军,喜欢她这个红军妹子黄昏,她到了那个小村庄。那女人一开门,见是她,一把就拉了进去,飞快地关上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到处乱跑! ”她埋怨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