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这种软蛋的刀法,拿来切豆腐还嫌难看。你要是接着五年前的路子练下去,未必不能成邪派高手。为什么不练了呢?哈哈,我想起来了,因为我儿子常笑天给了你们一点小小的教训。你的兄弟也是那时候……”
“闭嘴,老贼!”刘云飞如同坠入梦魇,刀法渐渐凌乱起来,就连我这样的大外行,也看得出他此时的刀法完全换了一种套路,戾气陡然散发出来,每一刀都撩向人的要害,全无正派的气度,是一心想杀人的刀法。整个人也仿佛被释放的猛兽,饿极了只想吃人。我坐得远远的,却依然觉得不寒而栗。
“对啦对啦,不用这种刀法也没办法和我打啦。我一个人使出七绝归命阵,让你再体会一下五年前的那场恶梦。”
常无白身形一晃,快得幻化出六七个身影,从各个方向朝刘云飞发动了延绵不断的攻势。招数依稀就是七绝归命阵,却显得更加凝练厚重,甚至阵法本身蕴含的邪气,都已经被澎湃的气势彻底冲刷了。
刘云飞鬼魅一般大喊大叫,连出狠招,却被四面八方的匕首光芒笼罩,浑身上下眨眼间全是伤痕。
“七绝归命阵,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额头要伤!”
常无白也猛地换了一种拼命的打法,左手成爪将青刀双指捏住朝外一弹,身子高高跃起跳进刀光之中,以快得看不见的手法贴身短打。本来情致缠绵忠贞不二的情诗,常无白却只强调“决不分开”的意思,将双刀的长距离优势化为匕首的短距离优势。
最终常无白暴喝一声,左手翻起将双刀卸下,右手的匕首,已经顶到了刘云飞额头上的伤疤。
刘云飞面如死灰,正闭目等死。
就在这时,我又听见钢刀出鞘的声音,拔刀的却是官府派来保护我的李捕头。
李捕头黝黑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变得扭曲,他虎吼一声跳过桌案,冲到刘云飞身前怒道:“甘凉道上劫镖车抢贡品,杀了我十几个捕快兄弟的人,五年来毫无线索,老天爷开眼,今日让我得见仇人!”
我连忙起身制止道:“李捕头,不要这样。”
李捕头略微冷静下来,只将刀架在刘云飞脖子上:“公主放心,杀刘云飞不急在一时。”
“呵呵,哈哈哈哈哈!”
刘云飞癫狂地大笑道:“公主,你和邪派勾结起来,一心想要害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我刀法使得凶恶就要定罪,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李捕头推了他一把:“贼人,你的刀法我就算化成灰都能记得。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哈哈哈,天理不存,邪能压正!兄弟们,我要送你们一句好话,你们若不齐心动手为自己挣命,杀了这蛇蝎心肠的公主和常无白这老贼,我死了,他们也会送你们一同上路!”
猜忌和不安的气息弥漫在众人之间,我仿佛能看到拔出一半的刀剑,正射出阴森森的光。
就在这时,我听见那熟悉的爽朗笑声,只见雁闲拎着一个大口袋,正英姿勃发地朝屋内走来。
常无白就在他身边,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把口袋往地上一扔,对我柔声说道:“卿云你瞧,和田玉凤凰玉佩、龙凤呈祥鎏金铜香炉、波斯孔雀翎火纹霞披……本来都是你的新年礼物,我却是在刘家的库房里找到的,真是奇哉怪也。”
群豪露出震惊的神色:“这些东西……”
“这都是西域各国进贡给朝廷的贡品。朝廷贡品出现在私人家中,不必问缘由,已是极重的罪行了。”
刘云飞脸色惨白,以无比阴冷的口气说了一句:“哈哈哈,这个江湖,真是狗屁不如!我等着看你们一个个被常无白毒手害死。”
话音刚落,他猛地扑向李捕头的钢刀。
“何必急着去死。你若死了,看不到我常无白到处杀人,想必会很遗憾的吧。”常无白将刘云飞小鸡一般提起扔在主座上。
雁闲走到常无白身边,亲亲热热地说了一句“咱们的计谋成功了”。我瞪着眼睛,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万分不解,却找不到一句话来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无白对着我嬉笑道:“哈哈哈,那边的小姑娘,给我打盆水来。如果不听话,我每数到十,就要杀一个人。”
雁闲一脸没好气地在门边找来水桶,兜头朝常无白脸上泼去,又拿衣袖在他脸上乱抹:“嘿嘿,卿云,这下你可明白了吧。”
“清……清和师叔?”
雁闲和清和师叔的计谋是这样的:
清和师叔假意留在牢房看护常笑天,其实是花了几个时辰,将常家的功夫和七绝归命阵学个大概。之后先去请知府大人派出李捕头等人来保护我,接着又乔装打扮一番,化身为常无白,大摇大摆地杀进刘家,恐吓众人说要胡乱杀人,登时使得刘家上下一片大乱。
雁闲则趁着这个机会,假意要去牢房请回清和师叔来保护我们,其实他出了前门,转身又进了后门,直奔刘家库房,如一只大老鼠,将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奇珍异宝,一件件找了出来。
清和师叔是武当派的高手,武功已经达到了不着痕迹的境界。虽然并不是真的掌握了七绝归命阵的要领,而且招式堂皇正大,一点邪气都没有,可如果不是一流的名家,也看不出他其实是现学现卖。他一方面以语言相激,一方面以常家的武功重现五年前黑狼岭的那场拼杀,诱使刘云飞使出上山当贼寇时使的狠毒刀法。
李捕头曾和黑狼岭的匪类交战数次,刘云飞的狠毒刀法深深印入他的记忆之中,只看了一眼,他就能肯定此时的刘云飞就是黑狼岭上杀死官兵的盗贼之一。这就是定罪的铁证。
至于雁闲搜到的贡品,是定罪的铁证之二。
其后刘云飞交代了自己钻研毒理,制出和五毒散魂针效果接近的剧毒暗器的过程,又详细地说起陈老爷子是如何甘心报刘家大恩的。至此,本案再无疑点。
我终于可以将惊堂木一拍,大声说道:“人犯结交匪类,盗取贡品,杀伤官兵,其后为给弟弟报仇,让朋友以性命为代价设下毒计陷害常笑天,几乎引发两派相杀的弥天大祸。至于辱骂公主这等小事,本殿下大人大量,不予计较。此人证物证俱在,人犯动机清晰,作案手法查有实据,可以定案。至于判决,本公主背不了法规律例,还请知府大人明断。”
常笑天完好无损地从牢里放出的那天,正版常无白也一脸焦躁地赶到了长安。当他看到儿子安然无恙的时候,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胡乱踹了儿子一脚,举掌要打,却又收了回去。
“笑天,你这不成器的蠢材。你懂了吧,江湖就是这样,你生在我常家,就算不心狠手辣,天天上街做好事,也要被所谓的名门正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了你。所以爹让你苦练武功,杀尽天下正派走狗,这份苦心,你懂了吗?”
常笑天偷偷看着我们,脸涨得通红,大概心里正为父亲的言语暗暗道歉,却不敢说出来。
清和师叔微笑道:“常老怪,我们救了你家公子,你还要下手杀我们?”
“我说了我只杀正派走狗,正派的人物,那又另当别论了。我该叫你清和老道,还是清和老狗,你自己选吧。”
常无白脱下长袍披在儿子身上,看了我片刻,又递过来一面红铜制的鬼头令牌:“公主你放心,倘若令牌有毒,叫我常无白死无葬身之地。黑道有黑道的规矩,我虽然杀人无数,但如果有人曾听说过常无白做过言而无信的事情,我便把头割来送给他。拿了这令牌,以后有事差遣,我若皱皱眉头,就让阎王爷把我收走。”
几句话之中,常老前辈便说死自己三次,当真是很不信邪。我决心相信他们,抢在雁闲之前接过了令牌,对他们露出了微笑,是雁闲所说的那种“毫无心机的傻傻笑容”。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公主请问。”
我摇头晃脑地说道:“七绝归命阵之七绝者,乃七言绝句之意也。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分明是五言律诗,如何可以混用还有威力呢?”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一同扑倒在地,每个人都像是身受重伤。
“七绝的意思,是七个阵法的诗句里,都有一个绝字。”
常老前辈一脸严肃地给我解释,雁闲和师叔却连连摇头叹气,似乎在说“卿云之笨,真是有损武当派的威名”。
我十分不甘心地还击道:“那么‘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是谁写的诗句呀?”
“我家隔壁卖扯面的师傅写的,有意见吗?”
“……”
后来我时时在想,所谓的江湖,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江湖上流传着许多传说,最美好也最悠远的传说,正是印证了那句“仁者无敌”,或者说“邪不胜正”。这应该是那些做着武侠梦的孩子们永远的向往,也是让他们不惮于前行的力量。
可我渐渐地又觉得,江湖最真实的四个字不是“仁者无敌”,而应该是“恩怨是非”。
陈老爷子舍身报恩,却成全了刘掌门的恶行;刘掌门设计陷害常公子,却只是为报杀弟之仇;常公子常常拔刀助人,却因为生在所谓邪派,被公认为一个杀人凶手;就连我和雁闲,也曾深陷恩怨是非的矛盾,不知道是该为“恶人”常笑天说一句公道话,还是该沉默下去,以“合理”的推想,断定来自邪派的常笑天理应被正派所杀……
幸好我们终于愤怒,终于拍案而起,终于拔剑,终于直视英雄们愤怒的眼睛。只在这一瞬,便超脱了恩怨是非的因果循环,让这“邪不胜正”四个大字,变回它原本的写法。
雁闲逗我问道:“卿云,你说说你眼中的江湖是什么模样?”
我望着碧空万里云卷云舒,沉思良久方才说道:“所谓江湖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大家只要心生善念,为保护别人不懈努力,便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阻止他。只要心有不忍,为被欺凌者怒而拔剑,天下就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了他。路见不平振臂高呼,天下英雄云集响应。如此的江湖,才是卿云的江湖。”
雁闲和清和师叔对望一眼,便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清和师叔笑出了眼泪:“丫头你好大的口气!我老道打拼这么几十年,只想前往你说的这个地方,却至今未到,哎,至今未到。”
雁闲却将我的手轻轻握住,肯定地说道:“能到的,一定能到的!就算天下英雄都不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我也定会用手中的剑,让这江湖变成卿云所喜欢的江湖!”
我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比起这份承诺和决心,江湖上缭乱的是非烟雨就全然算不得什么。我曾亲眼见过那冲天剑气刺透长安,将那阴霾斩破,在我回眸一笑的时候,雨霁初晴的清净天地,已然近在眼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