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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任侠何惧英雄怒(1)

文 /闲晴

我在武当山上安安稳稳地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清晨直到听见回荡在峰峦之间的悠然钟声,我才揉揉眼睛伸个懒腰,在发髻上别上一支玉簪,起身沐浴到云海东岸那温暖柔润的晨曦中,然后捧着装满稻米的青花瓷小碗,看那些憨态可掬的鸟儿团团围在我身旁,唧唧喳喳地蹦蹦跳跳、欢跃不停。

山上的日子当真清闲,除了逗弄小鸟,便是听清苍掌门讲道法自然。偶尔我也会找些道家典籍来看,有时候翻出拳经剑谱,大家都是不阻拦的。须知武林秘笈历来是一个门派决不外传的机密,可见武当派已经把我卿云当成自己人来看待了。

“其实大家是想,就算公主有心要练武当派的功夫,也决计是练不好的。就算想背诵下来偷偷带走,也一定颠三倒四、纰漏百出,所以看与不看,实在是没差的。”

每当我翻看秘笈不把自己当外人时,雁闲就会冒出来打趣我。我总会很生气,却装作满不在乎地微笑道:“人你总喜欢笑我是笨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你每天头顶三盆水苦练下盘功夫都是因为招惹了我。人嘛,难免不懂事,会对本姑娘心生怨怼。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计较这些好了。”

雁闲愣了片刻,大笑道:“对极,若非公主提醒,险些坏了大事。要是再不小心惹公主生气,只怕我的处罚还要加重。万一我被罚一辈子关禁闭,只怕某人要哭鼻子了。”

说完,他也不等我嘟着嘴发脾气,就阔步走回练武场,将三个装满水的大盆依次用脚尖踮起抛在头上,十分用功地扎起马步来。

雁闲称我为公主并不是以甜言蜜语来讨好我,我真是当今皇上的女儿——卿云公主。我一直以“侠客公主”的美名称道于深宫,本来只是在宫中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却不料被飞贼雁闲从宫里偷抱出来流落于江湖。

本公主只好勉为其难地陪他一起化解了侠王盗取天子剑、起兵谋反的阴谋。又遇到喜欢拆散情侣的慧剑师太来搅局,本公主渐渐觉得雁闲这孩子没人悉心照顾是不行的,否则一定会做出许多不经大脑的事情,便大发善心地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闯荡江湖。

“唉,分明是卿云一直在不谙世事地给在下惹来各种麻烦,又不肯回宫去。真要说卿云对我有什么帮助的话,大概是让我每天必有一战,迫使我这两个月来武艺突飞猛进吧。”雁闲不以为然道。

我握着拳头跺脚道:“哼,明明就是你自己不好。掌门道长说雁闲下山后犯下的两件错事,都不是本公主挑起的。”

所谓的两件过失,其一是去皇宫盗剑并差点引发内乱,雁闲被罚一天不许下山。其二则是他上次将我说哭,虽然是为了保护我不受慧剑师太所害,可惹怒公主是重罪,被罚顶盆苦练一个月。

看到清苍道长走来,雁闲不敢再和我斗嘴,专心去陪他的水盆了。我呆得久了,难免也有些气闷。

清苍道长问我:“不知卿云认为,山中的岁月如何?”

“山中岁月恬淡,能让人心变得纯净高雅。可我毕竟是少年心性,长久清静也会百无聊赖,用江湖汉子的话来说,就是‘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

清苍道长听到这句话,脸“唰”地就变黑了。他抓过铁尺阔步走出三清殿,身上怒火直冒,对雁闲吼道:“以后再教卿云说怪话,瞧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却觉得清苍道长有点小题大做。江湖人说话往往被称为粗话,这是有失偏颇的。例如“老子回头找你算账”,我就没发觉有丝毫粗俗的地方。不就是因为自己打不过,所以想要求助于道家之祖“老子”的帮忙嘛。道家的武学深厚博大,想来老子先生也是一代高人,请他助拳也是合情合理。至于“嘴里淡出个鸟来”,更是一种生动形象的描述。因为鸟儿多是只吃谷物的,嘴里会飞出小鸟,可见此人最近口味清淡,光吃白饭,乃至于口腔里的生态环境都很适合养鸟了。

雁闲哭丧着脸说:“师父明鉴,弟子何尝说过这样的话。”

于是大家便一同将目光移到在台阶上和黄狗玩闹的清和师叔,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一封请帖的到来让这平静如水的日子泛起波澜。

送请帖的是两位身着黄布短衫的大哥,皮肤黝黑,肌肉结实,显得十分孔武有力。二人拜过掌门清苍道长之后,又与清和道长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缓步走下山去。可当清苍道长阅完二人送上的请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西北武林大会……原是三年才办一次,可今年离上次的大会却只隔了两年。”

清和师叔也不解道:“确实奇怪。这么着急请客吃饭,钱多得没处花?依师兄看,我们该不该应允?”

“邀请的都是侠义道上的好朋友,长安的主人家能千里迢迢派人送来请帖,可见对武当派很是抬举。可一来三年之期未满,二来紫电玉龙刀掌门刘云飞是我的晚辈。他第一次主持武林大会,师弟代我去捧场便可。”

“叫我去喝酒,我最喜欢了。”清和欢喜地抚掌笑道,“可我只身一人前去,也未免冷清了点。”

清苍道长抚着长须微笑道:“可带上雁闲,并请卿云与你们同行。”

“哈哈,那只怕沿路的地方官员都会将我老道当成朝廷的钦差大员。官家的酒我没喝过,只听人说酒席上一边喝酒,一边听人用官话说今年如何仓廪充实,百姓如何感恩戴德,自己如何两袖清风,大人如何明察秋毫。不消两杯就会醉倒,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可官家的酒我们终究是没有喝。

一行三人风餐露宿风尘仆仆,我有师叔和雁闲的照顾,倒也不觉得十分辛苦。终于,重峦叠嶂的山脉到了尽头,恢宏古老的城墙已经遥遥相望。

长安城里极尽繁华尊荣,就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欢聚。通往旧时皇城的大道上,来自各地的客商身着华服纵声叫卖,即便摊子上只码放着几个不起眼的坛坛罐罐,店主的衣服上也都用金线绣着菱花,俨然也有大商人的气派。

波斯国的独眼老者头缠白绸,正用弯刀将瘦肉切得片片飞起,而他肩上的金刚鹦鹉便飞扑着准确地接住这些食物。还有浑身如浓墨般漆黑的人吞吐着火球,朝悬吊着的一口铜锅喷出烈火。他的搭档将锅揭开,煎得正好的羊肉饺子便向外迸出金光,浓烈的香味轰然向围观的人们倾泻出去。

“我们先去谪仙楼,那儿的西凤酒和太白酒可是大大的有名。”清和笑道。

谪仙楼上下共四层,是一家颇负盛名的大酒家。在诗仙李白还未以诗才酒兴着于世间时,谪仙楼就已宾客盈门了。

我兴冲冲地坐到顶层临窗的位置。楼下丝竹之声余音袅袅,混杂着街市上马儿的嘶鸣和客商的吆喝,虽然热闹却不喧嚣。舞女们戴着面纱披着珍珠装饰的头巾婀娜起舞,手臂柔软得像灵蛇一般,和我自小便看的宫廷雅乐大异其趣,充满了浓浓的西域风情。店小二虽然手中端着好几碟菜,却敏捷如游鱼一样在摩肩接踵的客人中穿行。窗外的孔明灯缓缓升上空中,一盏茶的工夫后,便分不清哪一颗是星星,哪一颗是明灯;分不清哪边是远远的街灯,哪边是浩渺的天河。

“来来来,卿云,到了长安就不能不喝太白酒。”清和师叔兴奋地端起酒杯,递到我的面前。

太白酒,我只是闻一闻就已经微醺,傻傻地把手伸向窗外,想在这百尺危楼上摘下一颗剔透的星辰。

雁闲给我夹了许多菜,皱眉对他那不成器的师叔说道:“朝廷禁酒令已有明言,年不足二十者饮酒当杖责。卿云未及桃李之年,若是喝酒,知府大人是不敢打她板子的,到时候师叔你的屁股只怕要遭殃了。”

清和师叔白了雁闲一眼:“说话做事,为老不尊,没大没小。在卿云面前毁坏我的长者形象。”

我只觉得为老不尊这个词用来形容雁闲很不贴切,放在师叔自己身上倒是恰当得紧。至于清和师叔的长者形象,正如同卿云公主的高深武功一般,打从一开始就是没有的。

这时四五个彪形大汉走上顶楼,将楼板踩得咯吱咯吱响。清和师叔与雁闲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漠不关心地转过头来低头吃菜。

雁闲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面纱戴起来。”

“戴上面纱还怎么吃饭呢?”

“身在他乡,尽量不要招惹是非。”

我不蒙着脸专心吃饭怎么就是招惹是非了!

清和哈哈一笑:“卿云莫急,雁闲这是夸你漂亮。”

我将桌子一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是说采花……”

雁闲将一个羊肉包子塞到我的嘴里:“菜都凉了,还不快吃。”

大汉们说话是西北口音,其中一位将铜锤随手一放,砸塌了半边楼板:“奶奶的,下楼去找两个漂亮的妞儿来陪俺们喝酒。”

他身边的一位哥们伸出手来制止道:“哎,不行不行。”

我正想暗自赞许这位大哥识大体顾大局,知道要以和谐为重,却听得他继续说道:“两个怎么够?至少俺们几个每人一个。”

“大哥,俺理会得!”扔铜锤的汉子搓着手欢欣鼓舞地走下楼梯。师叔和雁闲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当他们听得楼下女子的惊呼和店家连连叫苦时,便抬起左手按住板凳上用布包好的长剑。

雁闲看着我笑道:“你坐在这里慢慢吃菜,我们去楼下打个招呼。”

清和师叔和雁闲同时起身,还没来得及迈步,就听到楼下有个年轻人朗声长笑:“美丽的女孩子岂能和你们同桌饮酒?以仁兄的尊容,哪怕是蠢牛笨马看到了,也会是反胃得连草都吃不下的吧。”

然后听见“咔嚓”一声,接着便是哇哇的大叫,最后是“扑通”的闷响。我朝窗外望去,那铜锤大汉正摆成大字形睡在街上。

旁边桌上的壮汉们一拍桌子冲下楼去。

清和师叔与雁闲又坐回座位,拿起了筷子:“既然有大侠出手,我们就没必要抢风头了。”

“从你们上楼来时,小爷我看到你们肥得流油的手上竟然沾着女孩子家的脂粉,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东西。在恶人里面,也是最不入流的那一种。今天算你们倒霉,来试试七绝归命阵的厉害。”

街市上,紫衫少年将纸扇一扬,身后站着六个人,双手持着短剑,排成一字长蛇的阵型,和身材高大的壮汉们对峙起来。

雁闲淡然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常兄。”

我回头问道:“雁闲,你认识那个少年?”

“那位老兄名叫常笑天,曾救过我一命。“

“原来是个少侠。”

“我只知道他一心想当个一流的坏人。”

我来不及再问,急忙朝窗外望去。常笑天“唰”的一声合拢纸扇,眼中露出凌厉杀气,飞快地举着扇子点了几个方位,大喊一声:“千山鸟飞绝,打乾位,奔坎位,进三退三。”

这大概是指挥阵法的暗语。只见此言一出,紫衫少年的伙伴们蝙蝠一般从他身边蹿出,看似凌乱地朝着各处乱奔,却忽然站定,朝被围在阵中的壮汉们拔匕刺去。

我的眼睛被匕首一晃,一瞬间分明看到夜色中现出一个闪着寒光的“千”字。刀光一现即逝,壮汉们却伫立不倒,这倒是出乎我的预料。

“哈哈哈,臭小子,用这等小刀,只配给爷爷们挠痒痒!回来,俺们再来打过。”

常笑天悠然地摇着扇子,叹口气道:“将死之人,剩下的气能省一口就是一口吧。”

壮汉们狐疑地用手指碰碰被匕首划伤的地方,那伤口仿佛一条蜈蚣爬到他们的手上,他们突然就恐慌地哭了出来:“啊!烫!手肿了!有毒!俺们中毒了!”

壮汉中资历最长的那位连忙哭丧着脸拜倒在地:“俺们兄弟冒犯了公子的威严,俺们知错了,请赐俺们解药吧。”

“哼哼,也不看我是谁,敢在我面前做坏事。”

“公子是大侠客,是大善人!”

常笑天却怒道:“再说一遍就挖了你的狗眼!你看爷爷这样的人,是大善人吗?”

壮汉们一时不解胜过了害怕,不明就里地望着常笑天,说不出话来。

常笑天淡然说道:“罢了,反正你们只能活十……”

“十个月?十天?”

只听得常笑天又慢慢地说:“九,八……”

一时壮汉们四处乱蹿,吓得屁滚尿流。虽然这帮人理应责罚,但雁闲送给我的《江湖旅行札记》上明明提到,犯下“调戏女子,仗势欺人”的罪过,比较合适的处分方法大概是“斩他五六剑,或打断狗腿,或敲掉满嘴牙齿”这一类的,还不至于丢掉性命。常公子虽然打抱不平,可下手却也太狠辣了。

于是我眼巴巴地瞧着雁闲,望他能够去求个情。既然两人相熟,也许能为壮汉们求得性命。清和师叔也微微点头,打算让雁闲说句好话。

雁闲对师叔眨眼一笑,转头望着我,拉住我的双手,容色整肃地说道:“公主宅心仁厚,不忍心看到别人被生生毒死,这救人的功德,雁闲如何敢抢?江湖人言‘宁抢千两银,不争半点功’……”

“这种时候你还要和我讲七讲八!”我将雁闲的手一甩,几步跳下楼去,站在正准备回谪仙楼吃酒的常笑天前,拱手行礼,装作粗声粗气地说道,“公子功夫很俊,在下十分钦佩。有这么高强的武功,杀人何须用毒呢?果真毒死了,他们进了阎罗殿也不服,一定会告诉各位鬼魂,公子倘若不用毒是未必能够打赢的。”

中毒的壮汉们连忙帮腔应道:“绝对是不服的。”可等常公子瞪了他们一眼之后,又连忙改口道:“服!服!不敢不服!”

常公子递给我一杯酒:“这位蒙面的姑娘好会说话。饮了这杯酒,我让你当这些蠢材的恩人吧。”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我若喝酒就对不起师叔,但师叔挨一顿板子就能帮助公主救下好几条性命,也就很不枉了。来日大家提到清和师叔的时候,也会竖起大拇指夸他是股肱之臣,不,应该是“功股之臣”。

我正要端起酒杯,突然从旁边飞过来一发暗器,将酒杯“啪”的一声击得粉碎:“毒眼魔君之子端来的酒,是可以喝的吗?”

三位头上缠着毛巾,身披羊毛夹袄,腰间扎着红腰带,带陕西口音的客人顿时站起。眨眼间三人已经拔剑在手,满脸敌意地怒视着常笑天,说道:“邪魔歪道,行凶下毒,还要用毒酒害人。我们咸阳城三才剑,第一个就容不得你!”

常笑天毫不理会三位剑客,只是回头问自己的伙伴:“咸阳城三才剑可是名门正派?”

“也算名门正派,在众人面前时,行事光明磊落。在背后嘛,难免就……”

常笑天心花怒放地大笑:“这就足够啦,父亲一定不会再说我和正派人士沆瀣一气了。”

和正派人士沆瀣一气?

一旁又有三桌人将长凳一踢走进场中,“唰”地拔刀在手:“常家的公子听着,念在你家与我们紫电玉龙刀长安刘家从未结怨,你不造次,我们也不和你争斗。但你若对我们的客人不尊重,就别怪我们辣手无情。”

“大正派刘家也来了,真是好极了。”常笑天心花怒放,“只怕父亲还要给我赏钱。”

“公子,他们人数太多,我们讨不了便宜。”

“那还等什么,找爹爹领赏去吧。”

常笑天挥着纸扇,阔步走过三才剑的面前,并不向他们那亮得晃眼的剑尖看上一眼。

三才剑们踟蹰不前,刘家门人端着酒杯走近他们,脸上换上热情好客的笑容,说道:“三位师傅不远千里前来参加西北武林大会,敝派上下有失远迎。我代掌门人先敬各位前辈一碗薄酒,莫要因为小事坏了心情。”

三才剑昂然朝门外喊了一句:“鼠辈下次再要害人,落在我们手上定不轻饶。”总算是挣足了面子,才回头与当地的主人家喝起酒来。

我却心中大急:“喂!那解药怎么办?”

常笑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姑娘可去问与你同行的人。我没有亲口说,便不算做好事,这一点是要先讲清楚的。”

致死剧毒的解药历来是江湖门派最讳莫如深的机密,雁闲如何能知道?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我正要追出店门,雁闲已从楼上飞跃下来拉住我的手:“决明子二钱,玄参二钱,夏枯草三钱半,以金银花栀子花煎汤为引服下,这些老兄手上的肿痛就可以消去了。”

我睁大了眼睛,十分诧异地问道:“这些普通的去火药材就能解除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