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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地火·孙红茶(4)

“让我看看伟大的厌胜师丢失掉自己的镇物时到底有多脆弱吧,混蛋,弄脏了我的衣服呢。”他眉头一皱,指着胸前那个硕大无比的脚印,一脸厌恶,然后一甩手把香烟远远扔掉。

陈白发扭动身躯努力挣扎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正在做着临死前无谓的挣扎。

“白衣为咒,绞杀!”诗子语冷酷地一声低喝,“咔嚓”一声脆响。陈白发脑袋一歪,身体软塌塌地倒下,嘴角一丝血迹流出。毫秒之间,反败为胜,高傲的陈白发为自己的高傲付出了代价。

“想不到呢,你这个充满正义感的傻瓜,蛮讲义气的嘛。”诗子语背对着我,俯下身在陈白发的尸体上一阵摸索,翻出一枚厌胜钱,正面“厌而胜之”,反面孤零零一个“渺”字。他理直气壮地收入自己囊中。

这就是厌胜师的战争,夺走生命,还要夺取他人的身份。

诗子语的调笑让我微微有些羞愧,偷偷抹掉眼角的泪痕。

“傻瓜,障碍清除了。”他转过身来,伸手指着前方蜿蜒的小路,“去吧,去找另一个傻瓜,去找你要的答案吧,我……我要休息一下了……”

浓雾散去后的夜空,浩繁的群星点缀着天空,明月皎洁地照亮夜幕,月光映照在他脸上,惨白如纸。

诗子语冲我微笑,轻轻一咳,一口血吐出,他像风中的残叶,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上。

“你……”

“放心啦,死不掉的。”他摆摆手,微笑,再次吐出一口血,“我怎么会死在这种破地方,即便要死,也要喝掉一千杯美酒,死在姑娘们的怀里啊,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走吧,去找那个大傻瓜,去找你的答案。”

我看着他,点头,抹掉眼角的泪痕,转头奔向红石碑的方向。

我永远忘不掉,那个明月皎洁的夜晚,月下,孤独的诗子语。

我顺着蜿蜒的小路奔跑,距离火光处越来越近,大地轰隆隆地颤抖着,隐隐有一种天崩地裂、末日降临的感觉,笼罩在心头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浓烈。

“不能……不能再挖了,会死的,都会死的!”

孙红茶嘶哑的声音传来,清晰可辨。我躲在一棵树后,屏住呼吸,向火光处望去。

高大红的石碑早已断裂为两截,碎石渣散落满地,半截石碑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另外半截依然深深地埋在土里。

两个大汉身背长刀,手里拿着铁锄掘着石碑旁的土,孙红茶瘫在地上,木拐杖被扔在一边。他死死抱着那还埋在土里的半截石碑,大地一片火红,颤抖感越来越强烈,黑红的土地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

“不能再挖了,你们控制不住它的……”老瘸子的眼中带着恐惧,干裂的嘴唇微微抖动,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守护着自己心爱的玩具。

两个大汉低沉不语,放下手中的锄头将老瘸子抱起,扔垃圾一样狠狠地扔在远处。他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着,伸出胳膊想要拿回自己的木拐杖,一只脚却踩住了他伸出的右手。

顾无理!他低头俯视着孙红茶,一身黑色外衣,冷峻而又年轻。十几个黑衣大汉围绕在他身边,大汉们身背长刀,一样的黑衣,一样的冷酷。

“介绍一位强人啊。”顾无理面带嘲笑,“十六年前大猎杀时的翘楚,以一己之力击杀九十八位厌胜师,距离传说仅有一步之遥的天才。想知道这人是谁么?”他环顾手下们,这群冰冷的石雕。

“就在你们眼前啊,就是这个老瘸子!”他抬起脚,狠狠踩在孙红茶的右手上。老瘸子发出一声惨叫。冰冷的石雕们哄然大笑。

“就是这个蠢货,被门夹了脑袋的蠢货,明明双手沾满鲜血,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结果突然犯了疯病,说什么厌倦杀戮,砍断了自己的左腿,封印了自己的镇物,躲藏在大山里苟活,对着自己手下的亡魂虚假忏悔,就是这个懦夫!”

顾无理一脸恨意,肆意踢打着孙红茶,冰冷的石雕们再次狂笑。

“懦夫,教我禹步。”顾无理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道,“懦夫不配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教我禹步,教我控制它的方法。”

“不!”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孙红茶再次断然拒绝,脏兮兮的脸上,是熟悉的荣耀感,眼神依然那般坚定。

“强大的力量应该用来守护,而不是破坏与掠夺,沉迷于寻求力量,被贪欲腐蚀内心,所作所为必定与恶魔无异!只有热爱生命的人,才配拥有这强大的力量,我不配,你也不配!”孙红茶勇敢地抬起头,大声驳斥顾无理,毫无畏惧。

顾无理放声大笑:“老残疾!像死狗一样在深山里苟延残喘,像蛆虫一样在地上缓慢爬行,丧失了尊严,只有一张臭嘴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人讨厌的废话。我会把你的镇物找出来收服,我会创造一个新世界。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去谈生活!”

“会有人阻止你的,被恶魔附身的年轻人。”孙红茶眼中带着轻蔑,强硬地回击。

“谁?”顾无理哑然失笑,“靠你的朋友,那个东躲西藏的老鼠——诗子语来救你么?靠你的徒弟,那个被你教育得如你一般愚蠢的傻瓜来救你么?不要幻想了,老残疾,他们八成都死在来的路上了,那条路正适合埋一两个孤魂野鬼呢。”

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孙红茶依然是孙红茶,那个充满力量,说教病极其严重的倔强老头,那个热情似火,秉持着正义,永不退缩的老瘸子。

我勇敢地从树后走出,挺直自己的腰杆,冲着顾无理大喊:“混蛋,不许伤害我师父!”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看来,包含着强烈的杀意。

我俯身,向前疾冲,握紧右拳,目标顾无理。二十步,十步,八步,五步,三步……我愤怒地挥出拳头。

顾无理轻松地抓住我挥出的拳头,轻松地一翻手腕,“咔嚓”一声响。剧痛——我的右臂散架似的剧痛。

顾无理抬脚,狠狠将我踹倒在地:“偷袭就低调一点儿,吵得全世界都能听到,傻瓜!”他厌恶地将我踢到一边,自言自语道,“话说陈白发那个废物没有杀掉你们么,真是没用呢。”

我栽倒在地,与孙红茶四目相对,他暗淡的眼眸中再次散发出光泽。

“师父!”我点头微笑,右臂的疼痛让我的笑容有些扭曲。

“傻瓜!”孙红茶摇摇头,翻着白眼,也嘎嘎地怪笑。

“掀开石碑!”顾无理冷酷地发出命令。

铁锄落下,碎石飞溅。排除了一切干扰,再也没人能阻止他们。两个大汉拿起铁锄,走到半截石碑处。大地愈发地红了,轰隆隆的声音隐然作响。

孙红茶靠在我身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出奇地没有阻止。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石碑处,孙红茶悄悄地拽了拽我衣角。他压低声音,偷偷发问:“能动么?”

“当然。”

“禹步,还记得么?”

“当然。”

“听我指令啊。”孙红茶——我的师父,恢复了那牛气哄哄的神采。

我点头。

最后一截石碑被那两个大汉刨得粉碎,炽热的红色在地表蔓延,大地猛烈地颤抖,地下隐隐有野兽嘶叫一般的声音。一丝裂缝从石碑处蔓延开来,越来越长……

“让我看看吧,孙红茶,你的镇物,到底是什么!”顾无理兴奋地大喊。

“轰——”石碑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碎石被古怪的力量击飞,带着重力势能狠狠砸下。顾无理的手下们拔出长刀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所有人都在后退,只有顾无理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石碑处,年轻的脸上流露着对力量的渴望。

大地破裂的瞬间,石碑处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古怪的嘶吼声正是自那里传出。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实在想不到这古怪的石碑下,竟然镇伏着如此巨大的怪物。不,是一只巨大的黑犬!

它全身漆黑如墨,尖利的獠牙露在嘴外,身形巨大,走过之处,火海遍野,空旷的乱葬岗瞬间变为高温的火场。黑犬一声怒吼,嘴中喷出浓浓的火焰,暴躁地奔走,熊熊火焰吞噬着一个个生命。

“是……是祸斗,火神的使徒,厄运的征兆,是祸斗啊!”顾无理身后的大汉们惊恐地呼喊,只有顾无理在微笑,那是得成心愿的微笑。

祸斗!上古神兽祸斗!火神的使徒,号称所到之处必然带来厄运的祸斗!

“去……去收服它,创造一个新世界!”顾无理兴奋地大叫。

几个汉子手持长刀冲上前,一团火焰落在他们脚下,高温瞬间将他们化为灰烬,惨叫声撕肝裂肺。

孙红茶的镇物,这个被封印了十六年在地底苦苦等待召唤的怪物,兴奋地游走着,吞噬着生命,释放着十六年的压抑。

“去吧,男子汉,收服它,用你的禹步。”孙红茶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冲我喊道。

我点头起身,朝着火海的中心,翻过一层层的火浪。团团火浪挡住了我的视线,高温灼烧着我的衣角,几滴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我勇敢地站在巨兽面前,迎着祸斗凶残狂暴的眼神,像一个真正的勇士。

“凡作天下百术,皆宜知禹步。禹步法,三步九迹,一步七尺,三七二十一尺……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身后是孙红茶嘶哑而又响亮的声音。像无数个午后一样,我随着他的声音迈出脚步,繁杂而又简单的三步。

高温在消散,一股清凉之感在身体内游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旋转。

狂躁的祸斗伸出巨爪,又轻轻地放下,正要喷吐的火焰含在嘴中,直到渐渐熄灭,在我身前威武站立的它,渐渐俯下高傲的身躯……

收服你,凶器!收服你,祸斗!收服你,我的镇物!

尾声

乱葬岗的大火在三天之后方才熄灭,满目焦土,尸骸遍布。大多数尸体化作骨灰,随风飘散。剩下的几具枯骨被老好人孙红茶埋葬在了这里。

我们没有找到顾无理,这个狂热的年轻人像蒸发了一般。

诗子语明明像要死去一样,可严重的伤口却在十天内神奇地愈合了。他无法忍受山上寂寥的生活,每天哭号最多的词语是酒和女人。

那天,我决定跟随诗子语下山。

“真的要走么?”孙红茶拄着木拐杖,佝偻着身躯,仰头看着我。

“是啊。”我坐在祸斗高大的后背上回答。

“现在看起来,你确实像一个合格的厌胜师了呢。”孙红茶摸着脑袋上的鸡窝,夸赞道,“怎么,要做个横扫天下的厌胜师,去争夺《百字文篆》’吗?”

“什么横扫天下,什么《百字文篆》,很无聊啊。”我学着孙红茶的语气将原话返还给他。

孙红茶开心地大笑。

我跟着诗子语,向山下走去。

“记得,走得慢一些啊。”身后,孙红茶高声地叮嘱。

“当然,再激昂的人生旅途如果错过路边的风景,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啊。”我高声地回答,摆摆手,没有回头。

身后依然是孙红茶爽朗的大笑。

那天我一直没有回头,据诗子语说老瘸子站在山顶,看着我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老瘸子的死讯在十五天后传来,那天我和诗子语在酒吧喝着五颜六色的饮料,诗子语亲口对我说的。

“自杀。”诗子语顺带着送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潦草的字迹出自孙红茶之手,像他那头乱糟糟的鸡窝一样潦草:“凶器归善途,无牵无挂。”

“他是一个好人。”诗子语平静地说。

“是。”我回答,“他是一个好人。”

“可我不明白,当年明明能够实现那个传说,击杀九十九位厌胜师,凑齐《百字文篆》,他为什么要停手?”

诗子语笑了:“因为第九十九位厌胜师就是你啊,那个躺在臭水沟里流着鼻涕,脖子上挂着厌胜钱的小娃娃,见到孙红茶那个老怪物就哇哇哭个不停,他就没有下手……”

诗子语看着我,再次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