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云放逸,以及他用来摆排场的四个波斯女奴。当然,没有必要在这两个对手面前摆排场,他只是习惯了。
于是云放逸冷冷地说:“来了。”
刀客们抬起头,两个身影正朝这里走来,走近一些,看清楚了一些,一个衣着破烂、丝毫没有刀客的风范,另一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他们未免有些失望。但这没什么,刀客们总不可能每次都能杀到他们希望杀的人,不管对方是谁,云放逸说杀了他,那就杀了他。这是没什么商量也不可能打什么折扣的。
这两个人在远处站定,看着这边,然后其中比较老的那个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站稳了,对着这边撒尿。
这无疑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挑衅。
“我占个先。”开破头系起裤子,看着对面视他们如无物的刀客说,然后转身看着红将,“要是你能活着回去,就……”
他想了想,笑了笑:“算了。”
接着他煞一煞腰,昂首挺胸地向着刀客们走了过去。
离这里最近一桌的几个刀客在猜拳,以决定该由谁来杀开破头。这是件不大体面的事情: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弱了,杀他是一件肮脏的事。
最后,一名刀客成了倒霉蛋,他离开众人,走向等待中的开破头,站在他对面,冷冷地看着他。
“爷是开破头,爷身上的伤疤比你的头发还多,你拿把刀吓唬爷,你这不是拿肉吓狼吗?”开破头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爷也做过刀客,你来!”
刀客看着开破头,表情十分厌恶,但还是按刀客向前辈挑战的规矩行了个礼,接着眼神一凛,手一动,刀光一闪。
开破头腰里一凉,他低下头,一把刀切过他的身体埋进了他的上腹。真疼啊。他吸着凉气咬紧了牙关,举起匕首在头上一划一抹,然后用血淋淋的脸瞪着对方:“你来!”
刀客叹了口气,摇摇头,手又一动。
第二刀从开破头的肩膀上砍下去,深深地砍进他的肺,开破头再也站不住了,他坐倒在地,颤巍巍地把匕首举到头顶又是一刀:“你……来。”
刀客长叹了一口气,手一挑,从他身上拔出刀,顺便在他衣服上擦了两下,收刀入鞘,转身走回去了。
红将冲上去抱住开破头,他几乎已经断成三截了。他微弱的呼吸每一下都带出大量的血,这里那里地喷出来,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有异样的光芒。
“刀……刀法……我……就……就记得……这一下了,丢……丢人吧。”开破头气若游丝,努着力气说。
“不丢人。”红将回答。
“我这……一辈子,有怨,也有……悔。我想……孙儿,我也……想好好活。”开破头微笑看着红将断断续续地说,“可是今天……真……真痛快,真痛快!我……跟他们……拼,我死了,我像条……好汉吧!”
“好汉极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样儿的刀客。”红将郑重地说。
“可我……我有点……怕……”开破头用最后一丝力气喃喃地说。
“不怕。”红将看着开破头的眼睛,“笑。笑着死。”
开破头狂笑起来,狂笑,流泪,血从嘴里喷出来,安详,死去。
红将抱着他的尸体,为他合上眼睛。他似乎突然沉重了起来,沉重到几乎抱不动。
你活得太艰难,太凄惨。我不忍心再救你。你去吧。
我会为你、为老杆子、为小夜和小骆驼,为许多人决一死战,义无反顾,决不退缩。
哪怕我一败涂地,哪怕我头颅断、热血干,哪怕我们无人知晓的故事永远掩埋在黄沙之中。
红将默默地祷告着,把开破头放进浅浅的沙坑里堆上沙子。当最后一捧沙子埋住了开破头的脸,他抓一把沙子在手上搓一搓,站起身来,捡起丢在一边的刀,扔掉刀鞘,拎着刀,挂着狼牙,携着浸红衣衫的开破头的血,须发在风中披散着径直向着云放逸和飞沙万里盟的五十四名刀客走去。像之前无数次决斗一样,他厉声吼出了决绝的战书:
“拔你们的刀!!!”
【在你身后人们的传说中】
刀客们又在猜拳。这一次他们是在决定由谁来杀红将。跟刚才一样,杀这么个人显得不体面。你可以认为他们是坏人,十恶不赦,但这点体面他们还是要的。
祸不单行,又是刚才动手的刀客成了倒霉蛋。不过还好,传说这个是正主儿,比刚才那个难对付。
他迎着红将走过去,手握住刀柄,喊:“在下是西……”
然后他的头颅就冲天而起,红将的目光根本没有在他的身上稍做停留。他无头的身子甚至又向前走了半步,才一截一截地栽倒在地,先是双膝,然后是上身,最后才是高高飞起的头摔到沙地上。
红将发出狼一般的狂啸,向着纷纷跳起、抽出刀的刀客们杀将过去。
同一时间,云放逸高喊:“一起上!单对单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刀客们被战斗的血燃烧得忘记了恐惧,纷纷怒吼着向红将冲过去,就好像一队骑兵冲向一支迎面射来的箭。只是一眨眼工夫,箭就和骑兵撞到了一起。
红将的第二刀劈了出去。
弦月一般的妖艳刀光冷冷地亮起,静静地,几乎持续了无限长的时间。
冲在最前面的四个刀客几乎可以看到每一个瞬间红将的身影,他继续前突,他穿过了自己劈出的刀光,他手里的刀由下而上挑出第三刀,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愤怒,也没有仇恨,甚至没有杀气,只是平静。但他的眼睛却像两团燃烧了千万年的鬼火。
刀客们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能判断如此之多的细节,直到他们终于体会到身体上传来的麻麻的冰冷感。
时间呼啸而过。四个躯体的上半段同时折断,一时未死,刀客们惨号的声音响彻黄沙。
云放逸的瞳孔放大了。接着他眨了一下眼。
他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次视觉定格中,红将刚刚冲到刀客们的中心,刀光刚刚切过四个刀客的身体。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次视觉定格里,几乎一切都没有变——所有人的姿势都没变,但红将却已经出现在冲在最后的一名刀客面前,他的刀正危险地掠过对方的手臂。
然后一切开始运动,四个刀客的上半身摔在地下,他们狂呼着爬动。那个最后的刀客拿刀的手突然离开了他的身体,但红将已经不见,他重新杀回刀客队伍,本来应该是五十四个人捕猎他一个,但现在却成了他一个人捕猎五十四个。他像鬼一样无处不在,倏忽而来,又闪电而去,只留下一道美得好似时间停止一般的刀光,以及一个中刀而死的刀客。
只有红将的刀光。在他动刀杀人的时候,五十四个关外最好的刀客没有任何一个有半点机会挥动他们的刀进行抵抗,没有任何一个能捕捉到他的身法出刀。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一个有机会出刀。
云放逸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是的,他依然笃信燕绝人能解决红将,燕绝人是无敌的。但他自己又算什么呢?他的所有任务就只是等红将把所有该杀的人杀光,然后走过来告诉他他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吗?
燕绝人甚至都不一定会杀红将,只会告诉他既然你砍了云放逸,那你就来当总管吧。云放逸并不想体验这种绝望的感觉,但红将刚才砍出的那些刀,他、一、刀、都、挡、不、住。
他要是敢拔刀,就只有一死。或许他不拔刀也同样只有一死。他引以自傲的刀法在红将面前幼稚得好像婴儿在挥动勺子。
如果他能知道红将的破绽,他也许能胜过他。无论是谁,在出刀的时候总会有些习惯动作,总会有些习惯姿势,只要摆对了克制这些姿势的动作,就是刀法弱一些也能赢,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是他不知道红将的破绽,他只希望在红将杀光这五十四个人之前,自己能看出点什么来。不能跑,绝对不能跑,堂堂飞沙万里盟的总管,跑了太可笑了。但是云放逸确实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躲避战斗的念头,尤其是他在看到红将厉鬼一般把这些所谓“关外五十四个最好的刀客”当草席卷一样砍的时候。
直到云放逸看到红将的刀慢下来。他累了。他很久没喝水也没吃东西了,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真正的复仇厉鬼。
云放逸的眼睛里绽放出满足的笑容,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刀客们已经把红将围在中间,他们终于开始出刀,刀光笼罩在红将周围,终于出现了刀刃撞击的声音。
红将在喘息,他在拼命地防御。他确实很厉害,但再厉害他也只是一个人。他的眼光会不会像刚才的自己一样充满了绝望?云放逸看不到,但云放逸认为这是一定的。
吊在旗杆顶端的小夜开始无声地哭泣,世界上的傻瓜那么多,为什么她认识了最傻以及最冲动的一个?
她很快就知道她错了,因为还有更傻更冲动的一个——就在红将遭遇以一敌多的危险之时,一匹马出现在视线尽头,绝尘而至,几乎在转瞬之间就冲入了圈子。
马上的人怒吼着甩出一支支火药,火药在刀客群中爆炸,冲天而起的黄沙遮蔽了一切,等黄沙散去,刀客们惊恐地发现红将已经不见了。
红将出现在马上的骑士面前,他看着骑士,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说:“我跟你说了,这不是你的江湖。你干吗不走?”
小骆驼只是笑笑,甩出一袋水,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红将叔,水。”
红将接过水袋猛喝一口,擦擦嘴。
小骆驼从马上俯下身子,压低声音说:“是不是我的江湖这无所谓吧。”然后他前后左右一看,问,“开破头大叔呢?”
“死了。”红将说。
小骆驼呼出一口长气:“那,我们得替他报仇吧?”
红将看看聚成一团,正往这里走来的刀客们,点点头:“我们会替他十足十地报仇。”
接着他看看小骆驼:“还有一件事。”
“什么?”小骆驼问。
红将指指旗杆:“小夜。”
小骆驼手搭着凉棚向那里看着:一个人吊在旗杆顶上,黑色的衣服,纤弱的身材,似乎正在向这里看。小骆驼抿抿嘴,只觉得嘴里满是苦味。他看看眼前的几十个刀客,又看看红将,问:“红将叔,我们这次能赢不?”
“谁知道。”红将回答,“赢不赢跟打不打是两回事情。每一次,我在砍人之前都并不知道自己一定能赢。”
“说得也是。红将叔,”小骆驼第三次笑起来,“咱们打个赌吧,我觉得我们死定了。”然后他鼓足中气,大喊一声,“小夜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策马向刀客们冲过去。
小夜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刀客们亮出了他们的刀,迎面冲来的快马上甩出火药,接着刚才那道刀光再一次亮起。
红将掠过奔马,第一刀就把两个试图砍马的刀客连人带刀砍成四截。他肚子里有了水,身边有了战友,力气恢复了,现在就算全世界的刀一起向他砍过来,他也能把它们一刀砍断。
事情总是会起什么变化——没有变化就不叫人生了。正当红将和小骆驼自信满满,正当云放逸以为自己将死在红将刀下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有一个人贴着墙角以及战场的边缘慢慢地溜到了云放逸身边。
云放逸看了看他,满眼的鄙夷之色。他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我儿子找个出身。”老杆子谄笑着说。
“你想怎么找?难道你也想上去砍几下?”云放逸上下打量着老杆子,把自己的刀递过去,“你想的话我可以把刀借给你。这可是一口好刀,这把刀值半个金汤城。”
老杆子笑笑,推开刀:“这个我不在行,我不会刀法。来金汤城之前我是个骗子,我靠骗人混饭吃,我是最好的骗子,从没失过手,来这里之后我做不了生意。这里的人不能骗,这里都是刀上说话的。再好的刀,拿在我手里就是张废铁皮。”
云放逸就这么看着老杆子,老杆子也在看着云放逸。
最后云放逸问:“你不会刀法,那你怎么给你儿子找出身?”
老杆子露出一个充满神秘感的笑容。他走上一步,指着场子里的红将:“那个人叫妖刀红将,你看他刀法如神,其实他也是有破绽的。我跟过他十年。我知道他的破绽,只要你照顾我儿子,我就告诉你。”
云放逸盯着老杆子——非常认真地看。然后他说:“我照顾你儿子。”
老杆子也盯着云放逸——同样非常认真地看。然后他说:“他每一刀都有破绽,世界上没有全无破绽的刀法。你注意他下一刀,他下一刀会从左下到右上出刀,只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右胁是空门。你捉住了,你就活,你捉不住,算我白来。”
云放逸转头看向场子里的红将,看着他的下一刀,惊雷厉电,一个刀客被切成了两段,挥舞着手臂,半个身子倒下去。
破绽!在那一个刹那,云放逸分明看到了红将刀法里无法回避的破绽,也看到了自己的胜机。他忽然之间整个人都充满了狂喜、希望,以及……
腰上突然一冷,接着是毫无征兆的剧痛。
云放逸本能地运起内力,手臂向后一扫,一个偷袭的人被打了出去,他回过头,老杆子正艰难地撑起身子。
这一击刀法不高也不低,如果是在平时,刀口刚碰到肌肤,云放逸就能把这种档次的偷袭者杀死十次。但这一次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红将跟他的刀客在场子里厮杀,看着红将厉鬼一般的刀法,他的脑海里充满了敬畏和惊叹,发现破绽之后又充满了狂喜,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用于防备和反应。大意,大意,太大意了。
“你不是不会刀法吗?”云放逸捂着腰上的刀口狠狠地问。
“别忘了我是骗子。”老杆子同样狠狠地说。
“你连儿子也不顾?”云放逸艰难地撑着身子坐下来,“你们都得死!”
“做梦!你们完蛋了,红将来了,你没机会做了。可我不想让他杀你,我的错,我自己找回来。”老杆子冷笑着回答,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
云放逸一刀就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