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豆的凡·高,画了吃土豆的荷兰人,让很多人都知道了荷兰是个吃土豆的国家。那么,吃了这么多年土豆的我,怎么就画不出一张“种土豆的中国人”至少,应该画一张吃土豆的杏儿岔人吧,看来这么多年的土豆让我白吃了。
六。
记得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母亲跪在地里刨着土豆,她不用锄头而用手刨,是因为她怕锄头伤着了土豆,她不想让土豆带着疼痛出门。她只刨大的,让小的再等等,就像早上先把最大的孩子叫醒。她听见土豆离开根的声音,很像剪断脐带。
那天,母亲看着一堆土豆,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像当年要选一个孩子去上学,让她左右为难。后来数了数,正好六个,六六大顺,我们兄弟姊妹也是六个。那个最土头土脸的,像大哥呢,还是像四弟?反正我们都有一张土豆的脸。
母亲用手揩土豆的样子,还像她年轻时从地里回来,挨个儿揩着我们脸上的泪或汗。那时,如果把六个土豆排成一队,土豆地就是乡村小学的操场了,稍息,立正,预备唱一土豆会唱一首什么歌呢?而如果这时说声解散,土豆会不会麻雀样轰地一下四散飞去?
临出门了,母亲把用衣襟撩着的六个土豆硬塞到我的挎包里,像一个古代的母亲送儿子上京赴考,把六个银疙瘩揣到儿子怀里,但我的母亲从没见过银子,她只说这是她种的土豆,比城里的好吃。
记得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母亲站在秋风中,弯着腰,目送一个“大土豆”,背着几个小土豆去了兰州。
乡下的黄鼠
乡村三月,沟沟埂埂、山山坡坡上就会窜出无数的黄鼠来。这些土黄色的小东西,约有一拃长,铁锨把那么粗细。逮一只关在笼子里,就是乡下孩子的宠物。我小时候就玩过它,但因为是扣在筛子下或拴在门檻上的,常常养不过三天,它就会跑掉。跑了,就哭着嚷着让父亲再给我逮一只来。反正黄鼠多得是,记得那时你若在地畔上走着,时不时就有一只,或者几只黄鼠扑嗖嗖从眼前窜过,消失在刚过脚面的麦田或豆苗中。忽听山坡上“锵锵锵”几声,循声看去,便有黄鼠前爪悬空,直立于洞穴前朝人张望呢。与它对视,它并无畏惧之色,但你若轻步走了过去,它就会忽地钻进洞中不见了。有耐心的人,就蹲在那胳膊粗细的黄鼠洞口等待,不多时它就会探出头来,侦察一下外面的动静。黄鼠的洞,大多有两个入口,这纯粹是为迷惑人的。你明明看见它从这个洞口进去,过一阵却从十步开外的另一个洞口出来。两个洞口都可以通到它的老窝,地下路线呈“Y”形。
村里人爱挖黄鼠,其中的一个原因是黄鼠糟蹋庄稼。春天,它们往往会把一大片青苗从贴着地皮的根部齐刷刷啃断,填饱它们那张毛色暗淡的皮囊,因为这时它们储存在老窝中的粮食大概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早已吃光了。但也据说,黄鼠在冬天是不吃东西的,它们只要在夏秋时节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冬天蜷缩在大地深处只需吮吸肚子上的膘就不会饿死。第二年的庄稼还未成熟,它们就蹲在地里,前爪压住一株庄稼,像人们卩盍麻子一样卩盍粮食,一片片庄稼常常被它们口盍成这儿一堆那儿一撮的皮麸了。
挖黄鼠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有时挖到一两米深就可以挖到黄鼠的老窝,有时却要挖到很深。有时已挖到看见黄鼠的尾巴了,有经验的挖鼠人就会脱了被汗水湿透的衣衫,扑过去把黄鼠捂住,然后一点一点缩小了包围圈慢慢把它抓住。合适的抓法是从黄鼠的头皮上掐住或者从脖子上捏住,如果从尾巴上提起,黄鼠就会弯过身子,一口咬破你的指头,从而趁势脱逃。没经验者,有时在黄鼠窝里,左扑右抓,仿佛人跟黄鼠摔跤似的,折腾了一身的泥土,但往往还是让到手的黄鼠逃之夭夭了。白费了力气的那人,就诅咒着那只该死的黄鼠,扛起铁锨,拍拍屁股回家了,或者跟黄鼠较上了劲,另找一个洞口继续挖,往往会误了回家吃午饭。挖出来的新鲜的黄土已高高地堆在外面,人还在往深处挖,黄鼠还没看到,人却像一只黄鼠了。身体壮实者,一个中午就可以挖三四只大黄鼠。
比挖黄鼠省力气的是灌黄鼠。夏天一下暴雨,沟沟坑坑就会积满了黄泥浆似的山水。雨后路还泥泞着,但已有性急者提了水桶,扛了铁锨去灌黄鼠了。只要看见黄鼠洞,就从坑里提了水灌进去,看一桶水咕咕咕地进去,没满,再提一桶灌上,直到水满到洞口了,就屏了呼吸等着。过一阵,黄鼠洞里的水咕咚咕咚一阵乱响,不识水性的黄鼠就懵懵懂懂地钻出来,被逮个正着。有时出来一只,过一阵又出来一只,有时却出来一窝。我见到的灌黄鼠灌得最多的是我的二叔,他曾一天灌了十几只,回来时提了大半水桶。
其实,村里人热衷于挖黄鼠、灌黄鼠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沾点腥味。那时,村里养得起过年猪的人很少,即使养了,也拉到城里卖给公家,交了“任务”。社员们要吃肉,只能等到春节或中秋节农业社里分肉。社里请示了上级后杀了集体的羊,各家各户提了一个小篮子去按工分分,我记得我们家分得最多的一次是连骨头带肉分了5斤羊肉。母亲说,吃肉主要是喝汤。那次,我就喝过5碗羊汤,肚子胀得像一个大蜘蛛。那时,能好好吃上一顿肉,人们就觉得这一年没有白活。
黄鼠是不属于集体的,谁有力气谁就去挖。二叔挖了黄鼠回来,就抱了柴火烧一大锅开水烫黄鼠。黄鼠在开水中一烫,用手轻轻一捋,毛就脱得干干净净,其白嫩的皮肤便露了出来,那是多好的一块肉啊!小的三四两,大的约有半斤重哩。记得奶奶曾用一大口锅煮了三只黄鼠,看着热气从木锅盖的边沿上冒出来时,香气便那么浓烈地包围了坐在门槛上的我。肉熟了,奶奶犹豫再三,的确是犹豫再三,因为她一时还真不知该怎样把这三只黄鼠平均分给一家七口,或许她想起了“窝门口的雀儿先大”这句俗语吧,就一咬牙撕给我一根黄鼠腿。当一只脏乎乎的小手捏住那根筷子一样细的黄鼠腿时,仿佛整个黑暗的窑洞里点燃了一只蜡烛,忽地亮堂了起来。我先是伸出尝惯了苦苦菜的舌头舔干了那上面的油水,然后用指甲掐下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肉来,肉正被掐着,我感到那只急不可待的胃,已提升到了嗓门上……
有位诗人曾说,一颗巨大的麦粒,把一个诗人砸昏在6乡年代的门檻上。套用这句诗,我说,一只黄鼠的腿,把我絆倒在童年的路上。
现在的孩子,手捧肯德基,肯定想象不到一只黄鼠腿是多么美味。或许还会说,黄鼠可是会传染鼠疫的呀。我只能说,我们那时哪儿知道这么多呢?再说了,据说当年苏武,还有成吉思汗,在草原上都吃过黄鼠肉的,我就更释然了。
好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得我吃过多少种东西了,更不知道人这一生到底能吃多少种东西,但那根细细小小的黄鼠的腿,常常在我走进豪华酒店,面对那一大桌的山珍海味时,总像一根铁丝,不经意间轻轻一钩,就勾出2乡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山村生活情景,勾出我沉甸甸的一串童年记忆。
乡村的毛驴
在乡下,人和毛驴的感情简直可以用“相依为命”来表达。有一个小故事说,有一位高龄老人去世了,他的儿子没有掉一滴眼泪,但当一头毛驴死了,老人的儿子竟然泪流满面,伤心至极。
另一个故事说,一位农民临终前,对他的儿子安排后事时竟然第一句话先说的是毛驴,他说,他死了以后毛驴是不能卖掉的,一直要养到老,即使毛驴死了也不能吃它的肉,要把毛驴埋到自家的地里,至于他辛苦攒下的那些粮食如果吃不完可以卖掉一些,他栽的那些树如果需要可以砍掉一些。这就是一个农民的毛驴情结。
在乡下,马和骡子被称做大牲口,而毛驴却被称为小牲口。大牲口的大,除了个头大以外,主要是力气大,当然食量也大,因而大牲口就比较娇贵,难养,常常得把它们像侍候先人一样侍候着,人有时候还得看大牲口的眼色行事,因为它们给你忽然闹情绪尥蹶子,人有时候抡圆了鞭子也无济于事,也就只好妥协,就像面对脾气不好的老人或者不懂事的孩子,只能忍气吞声。村里养得起大牲口的都是土地广、人口多、家道殷实的人家,比如过去的地主富农。而普通的小户人家,却只能养得起牛和毛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