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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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厨房(5)

说起来北美的调味料,也是得亏了外婆培养出来的黄金鼻舌,初来乍到,我就能轻易在超市里分辨出国内远销过来的各种鱼龙混杂的油盐酱醋。酱油是广东的一支牌子好,香醋还得买镇江的,镇江却也有许多东施,第一次我们太过轻信,闻都没闻就拿起一支,最后回来只能当涮锅水。后来去休斯敦探朋友,在休斯敦的中国城,鼻子老远就闻到货架上的好醋,饿虎扑食买了两瓶,花了20多美金的托运费巴巴带回来。说到美国,外婆是不要来的。她老人家一辈子都是清晨五六点起床,去早市买第一拨最新鲜的菜,前几年摔过一次大腿骨折,康复了之后总还有些不便,我们再不让她和外公独自去菜场,可她不听——不听的原因也不是不服老,而是生怕等我小舅吃完早饭再来陪她去菜场的时候,新鲜的好菜已经卖完了。今年春天小嫩笋上市,外婆想给我们买春笋回来卤肉,五点就起床,左等右等等不及我小舅,到底还是急急拖上外公,两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人,颤颤巍巍奔到菜场,拎回来五斤竹笋。全家吓了一身冷汗,外加通报批评,可是外婆只管守着她的一锅香喷喷的春笋卤肉,笑眯眯地看着我偷一条塞进嘴里,递一块抹布给我擦手擦嘴。我常常觉得,因为她对食材的这份坚持和尊重,所有那些死在她刀俎下的鱼肉菜蔬,也真真是不枉今生了。

上回视频通话,说起我们家十天半个月才买一回菜,还是去抬头不见日光的超市,买回来鱼是死的肉是冻的,葱比筷子还粗,青菜闷在塑料袋里。我把冻鱼冻肉举到镜头前给她看,外婆连连摇头,拍着大腿说,这美国是什么破地方,叫我去,一天日子也过不下去!

今年春天回家,我那搬到乡下去住的二姨,在村口人家杀黑猪的时候排着半天队,分到了几斤猪肉,拿回来孝敬外公外婆,结果一来二去,还是落到了我这个稀客的娇惯外孙女手里。母亲拿回来,瓦罐煨汤,第一天喝上好的原味排骨汤,第二天剩下的汤汁,拆肉丝,并火腿丝,冬笋丝,小虾米,黑木耳丝和切得细细的白豆腐干丝,就是我的另一人生至爱──煮干丝了。这一场牙祭,能打得我肚里的馋虫安稳个一年半载,否则这美国的日子,用外婆的话说,我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我给题目写了个“外婆和豆”,本来是应承朋友,想说说曾在豆坊干过活的外婆料理各种豆制品的手艺,结果却扯开了这么远。豆制品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实在是寻常人家最实惠的下饭菜。从前人家挑着水豆腐的担子吆喝过家门口,我就赶紧央求外婆去打上一碗,回来做水豆腐汤。按说这汤也不过就一样食材,几味调料,外婆做出来却能叫人白白吞掉两碗饭。还有她的腐竹烧肉,可以让我忘记和哥哥抢肉,专挑里面的腐竹吃。外婆蒸咸鸭咸肉香肠鸭脚的时候,也每每不忘加点东西,或者用千张皮切丝,或者用蒲包干子片成小块,垫在碗底,等肉蒸熟了,那咸咸的油汁便沁到了底下的豆制品里,光是那个,也能叫人忘记肉味。至于油豆腐果切成细细的丝做在八宝菜里,早晨拿来吃泡饭,全家一吃就是一大蓝边碗。黄豆有时候她也用来蒸腊味,一粒一粒都透着肉香,全都洗脱了本来的面黄肌瘦,精神抖擞油光焕发。至于大颗的青毛豆,她只用红辣椒片炒出来,我便可以当做零食吃掉半碗。便是那做豆制品的下脚料豆渣,她也能炒出一盘活色生香来,是我母亲的至爱。妹妹小时候生病发烧没有胃口,也便只会嚷着要吃外婆炒的豆渣。闻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母亲的一班小同学,总爱来外婆家蹭饭,因为“谢家妈妈能把豆腐做出肉香来”!

今天一拉开窗帘,秋天还没过完全,拉若米的初雪早早地就来了。若是外婆看见,又要嚷嚷:鬼地方,能长出什么好菜来。外婆的豆制品,我写不好,怎么也写不好了。这寒天冻地里,我只想喝一碗外婆的水豆腐汤。

打野菜

起床,吃饭

早些天,爸妈跟余姨约好了天晴一道去打野菜,然而当夜冷风频吹,阴雨也跟着下起来,这一下就十来天,只能一等再等。近两日转暖,加上雨水滋补,想来山野已是一片蓊葱,爸妈上山踏青的心情早已按捺不住。

早上睁眼,强光映透窗帘,不同往日的阴郁。模糊听到天井里父母对话不同往日,响亮得简直有些雀跃。我连忙掀被穿衣,右手提着鞋,单腿跳去开门。刚一拉开,一个黑影几乎与我脸贴脸站在面前,吓得我“啊”的一声往回窜。我爸也吓得够呛,推门的手僵住了一两秒,然后他摩拳擦掌地说:“快点快点,赶紧去吃早餐,我们好上山去。”余姨这几天犯风湿,不能同往,电话里交代:“帮我打点蕨菜来,我要吃新鲜的。”匆匆吃过早饭,我和爸妈

戴上草帽,朝东南方向的拉桂沟出发。我想从没到过的崖下村绕过去,爸妈说:“好,春游嘛,反正是玩,走哪都无所谓。”

翻上气象台的山头,大片田野跃然而出,铺满脚下与远山之间的世界。清风迎面拂来,很有甩开头发让风尽情梳理的欲望。阳光蒸起的热气,清洁、湿润、微香,令人为之一振,迫不及待想要踩上田垄。我们手搭凉棚,找准了方向,穿花蝴蝶一般,往花丛中走去。

我贪恋美景,时时停下拍摄,爸妈等得无聊,很快把我远远甩下。阡陌纷乱,他俩的草帽在花海里一纵一跃,时隐时现,有时转个弯便没了踪影。我连忙收起相机,一路小跑追去。想是时候还早,路上未遇几人,偶有一二出没在黄白相间的油菜和萝卜田里,小小的点,只有动起来才能被发现。

东面群峰连绵,青黄相间的茅草漫山遍野,被风吹得一浪一浪地哗哗作响。几棵在山火中幸存下来的杉树,笔挺犹如屏风,黑黝黝矗立在山头,深沉威严。刺梨、金樱子白花灿烂,招蜂引蝶,蜜蜂嗡嗡嗡拱在花瓣里,挤成一团。车前草、黄鹌菜、扑地香、鼠曲草低伏着身子,见缝插针,田埂上、菜叶间、岩石缝,遍地都是。鹅儿肠、凤尾狼箕在密密叠叠的红茅草下面抖动。有时候,镜头里扫过黄色白色彩色的蝴蝶,抬眼寻去,早已飞入幽谧林谷,不知深浅,不敢放步去追。爸感叹道:“只有到了野外,才能体会到欣欣向荣的意思啊!”

今年奇怪,油菜花没有一窝蜂昭昭盛放,倒像排队似的,一发跟着一发,拖长了花期。于是,原野上出现了深深浅浅的黄色,和新翠的绿搭配出柔和丰富的色调,一块一块,不规则地镶嵌在一起。淹没了视野,翻卷过一座座村庄,从远山连绵至城镇边缘。被直线和曲线梳理得舒展而神秘。山丘边缘的梯田,一圈一畦,往下盘绕扩散,像涟漪,像指纹,覆盖住起伏的大地。

被树木和长草遮掩的山涧里,渗出一道道山泉,清冽冰凉,叮咚脆响,跌跌撞撞淌到山脚,汇聚成流。溪畔,树木欣荣,灌草繁茂,拥着溪水,往南逶迤伸去,仿佛绒绒原野上的一道裂痕。流到低洼处略略停顿,形成一凼又一凼水潭,看不见人影,却不时会传来木槌捶打衣服的声音。连日细雨把路浸得泥泞不堪,一颗颗光玉的青石从泥浆里裸露出来。道旁虽有窄窄的蔓草地,但棵棵细草都挂着串串水珠,柔嫩可人,让人不忍落脚。妈性急,一想满山野菜等着有缘人,便加快了脚步,在青石上蹿跳。爸是个随意惯了的人,草帽兜风,一次次被风掀翻下来,他也懒得把帽绳系紧,最后索性把它挂在背后。

潺潺声里,现出一处桃竹相环的九尺瓦房,坐拥一凼鱼塘,破落而又仙气。隐约听到男女调笑,走近看,男的斜倚砖墙,懒懒地往水塘里扔鱼食,门口竹椅上则坐着一个短裙长发的姑娘,手托下巴看鱼塘。一只下司犬下巴贴地趴着,不时有气无力地翻开眼皮看一眼,又昏睡过去。两个人也不怵镜头,笑问:客往何处去。看着他们的慵懒惬意,更觉春光明媚。

水声喜人,我想溯溪走走,但四周一片泥淖,无处下脚。不远处,有几树紫荆,浓密得像是假的,分外夺目。回头看爸妈已经走远,连忙快步追上。山路崎岖,一晃一悠地,走起来别有趣味。他们各自探好堂子,妈说这里菜多,爸说那边好爬,两人决定分头行事。

野山无路,这几年被山火烧得光秃秃的,更显壁陡。带刺的荆棘不时勾住衣服。新生的杉木一人高模样,东一簇西一簇,针叶张牙舞爪,扎得人浑身刺痛。雨湿泥松,一不小心就滑下来几步,只能抓住野草借一借力。要是抓到茅草就麻烦了,茅草边缘有锯齿,会把手拉出一道道口子。

雨后的蕨菜跟新笋同样的疯狂,一夜就蹿高半尺,卷曲着绒绒的尖儿,安安静静藏在草丛中。粗一看没有,只要发现一株,就会觉得全都冒了出来,千棵万棵,争先恐后往人眼睛里钻,漫山都是。不小心会踩到一两株发育旺盛的,连忙心说罪过。

时间飞快,中午时分我上到山顶,极目四望,灰白参差的独山城被层层青山围住,既显得大,又显得小。西边天际,浓云低垂,挡住了山尖。耳畔悲声大作,猎猎风声灌进耳朵,多站一时,身体就被刮得麻木,所有知觉也被扫荡一空。群山翻翠,发出隆隆涛声。俯仰四周,茫茫天地间,只有父母两人日渐迟缓的身影,无助而又顽强地顺应着时间的洪流。愣神看着,突然觉得心脏一阵缩紧,害怕得想要放声大哭。

妈抬头看到我,笑盈盈扬着手中野菜,向我展示她不俗的收获。只见她张嘴喊着什么,却听不到。我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所驱使,猛地向她冲了过去,没管遍地荆棘会划伤裸露的手臂。那一瞬间,我那么迫切地想要站在她身边,替她拿所有的东西,分享她所有的情绪。妈不明所以,看着我手臂上一道道血痕,惊讶地责怪我的莽撞和不小心。我连声说没事,敞怀大笑,怕再不笑出声音,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妈手指一处,只顾得意地说在那里采了不少,而在另一处,滑了一跤,幸好有树桩可抓,否则没准就要“梭”下去了。我假装找蕨菜,别过头去。远处,爸也朝我们走来,我连忙一抹眼眶,大踏步迎过去。还未走近,他霍然大笑,一跳一跳抬起脚给我看,两只鞋底都张开了大嘴,藕断丝连地挂着。他说:“今天最好玩的就是这个了,居然会两只一齐掉,巧了!”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洋溢起年轻时的笑容,是那种从未改变过的天真烂漫。我被感动得几乎要融化,讷讷无语。妈忙问我们在笑什么,走近看到爸脚底的鳄鱼嘴,一脸愕然,随后就笑弯了腰。一时间里,我觉得他们是那么的年轻,似乎从未被时间摧残,从未老去。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他们比我年轻些,让我走在他们前头。我觉得有些悲伤我承担不起,相比他们的豁达自然,有时候我显得更加苍老。

2008年冬天,一场凝冻压断无数树木,被人当了柴火,现在仍有残余。爸就在半山腰发现了一棵碗口粗的杉木,喜出望外:“我要拿回去搭瓜棚,你看,直溜溜的,多好!”说着一手攥蕨菜,一手勉力擗折起枝叶来。我心头一凛,为什么我会嫌麻烦的事情,却让他这样的欣喜若狂?或许,这就是他们比我年轻的缘故?收拾妥当,他只手抓起那棵四米长的木头,掂量着找到平衡,像扔标枪一样扔往山下,朝我得意地说:“哈,看我扔得多远,还是有点力气哈!”我点头微笑。

走到山下路旁,爸揪了两束茅草,搓成草绳捆鞋底。他边捆边笑道:“以前在麻尾,我和你妈去砍柴的时候,就穿过草鞋,这下子又回到了从前啊。”随后站起身,扛起木头跺跺脚,连声夸:“好得很啊,和新鞋没两样嘛。山上真是万物皆宝啊!”妈正在拨弄草丛,寻找米汤菜,听他一说,回过头来看,笑得要岔气。我们就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擦着脑门渗出的汗珠,喜气洋洋往家走去。

大炉旺火多年前

徐成

小学时,我家住在一个清末民初建造的老台门里。我家是台门的第二进,并非正院,但占据着一小栋两层的木楼。屋子年久失修,在我还未上小学时家里好好地把它整修了一番,屋顶进行了全面的加固,瓦与房梁之间被加盖了一层隔板。木质结构房屋传说中的冬暖夏凉,我并未体验过。倒是感觉夏天时候像蒸笼,冬天时候依旧湿冷难忍。唯有一大好处,就是门口的开放空间很大,因而很多家务设施便蔓延了出来,扩展到我家门口的小道地(浙东方言,指旧式民居中,青石板铺成的小院子)上。那时候煤气灶并未普及,煤炉的使用还十分常见。母亲一般喜欢用煤气灶做炒菜,而用煤炉做耗时的炖菜和蒸菜。

母亲的性格很豪爽,不似一般江南女子。在饮食上也是如此,比如白斩鸡,做好后,母亲从不用刀切成小块再上桌,而是直接在桌上帮全家人手撕之。这样的豪爽是延伸到所有菜式上的,当然也包括严寒冬日里的火锅。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电火锅还未流行,母亲对于这一类产品的信任度也不高,因此我们家吃火锅的方式非常特别:大铁锅直接放在装满炭的煤炉上煮,全家人则围成一圈饕餮起来。对我而言,吃火锅绝对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因为这事很费周章,一个冬天可能也就进行一两次。每次听说晚上要吃火锅,我便开心得不得了,一整天都会给父母提议各种我希望吃到的东西。

我家有两个煤炉,一个平时做菜用的小煤炉,是一芯的;而另一个则是三芯的庞然大物,家里客人多时母亲便会启用这个大炉。吃火锅时,这两个炉都要发挥作用。

江浙一带的火锅不似川渝或北京的那么美名远扬而特色鲜明。虽则浙菜列属八大菜系之一,但是火锅实在不是浙人专长。因而在家里操作起来也无甚章法可循,母亲的土火锅更完全是一门独创,别无分号。首先是汤底的制作。多数情况下,汤底以咸鲜为主而不做辣锅。母亲会从午饭后开始炖煮汤底,一般是简单的猪腿筒骨配以一把小葱段和一些姜片,并无其余更多底料。三芯大炉旺火烧开,放上直径一米的大铁锅,加入足量的水,水开后,把筒骨、青绿的葱段、香气扑鼻的姜片依次放入。等到汤水烧开,便将炉门关小改为小火炖煮,慢慢悠悠,不急不忙,一直等到晚饭时间开吃为止。煤炉的火候调控比煤气灶要难,全靠一个小小炉门来操作,如果缺乏经验,则很难达到适当的火候。而母亲在老家便做过多年灶头饭,调控煤炉的难度和把握灶头火候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因而也就得心应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