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丝
海棠
这次回家,回来时的箱子又死沉死沉的,都快拎不动了。除不多的几件衣物,便又都是吃的了。有一半是朋友们送的,另一半则是“我的老爸老妈”牌食品。
“我的老爸老妈”牌食品如下:一包老爸炒的花生米、一包老妈晒的萝卜丝、一包老爸晒的海米虾皮、一包老妈晒的山楂干。还有一些食材是从菜市场上买来的,因卖家是农村来的老大娘,小挎篓里的东西本身就没牌子,经过老爸老妈采买、挑拣、包扎,并内附如何烹调的小纸条,也就都成了“我的老爸老妈”牌食品。它们有:一包小米、一包红皮莲子、一包秋木耳、一包枸杞、一包红枣。
——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两扎粽子叶。
要说这粽子叶,就又得从老爸老妈说起了。
他们恨不得把整个中国都装进我的旅行箱,要我运回法国。所以每次回程每样吃的,我明明说了只能拿五百克,他们也会立马乘以十,往我箱子里装五千克。国内每一个人我都觉得亲,除了机场管check-in的姑娘们。她们是用我的箱子创收的,超一点点,天啊!罚款够我再买一次国际机票的。我爸妈当然知道这个事实,可就是不行。尤其我妈,一给我装箱她就特拿我当盘菜,似乎只要东西塞进了箱,我便一定能在机场施展才华,找出门路、人路,最终通关,运出中国去,而完全不管不顾她这个“小”闺女,其实最怵和人搭讪、套近乎了。所以每回装箱,都是一场老妈和我的捉迷藏,一包东西她死塞进我箱子,我瞅她不注意,偷偷拿出藏好。一会儿后,耶,它准又在一个最深的角落里埋脸趴着。我再拿出,一旦被老妈满屋巡逻再度发觉了,好嘛,你就听吧,她便不停地、大声地咕咕噜噜,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大铃铛闹钟。你说我能怎么办——那两扎粽子叶。唉,我那会儿真犯了什么神经了——粽子叶能有多重啊?在离家的前夜,十一点多了,老爸老妈已经睡下了,我才悄悄把它拿出箱,从我屋里潜出,穿过书房、客厅、餐厅、厨房,最后把它放入了储藏室。那个时候家里的灯熄了,而书房的窗帘未拉,窗外高高的街灯把鹅黄的光洒进屋子,爸妈卧室的门微开了一条缝,家里的灯光出自书房,洒进卧室,落在父亲、母亲睡中面庞上时是那样的轻。我动弹不得,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睡眠中的父母各自翻了个身——我要离家了,他们本来就睡不沉。
客厅茶几上,杯子、水杯也都醒来了,在淡淡的夜光里它们也睁开眼睛,轻轻望着我,但都不吭声。之前我心里还是挺紧张的,动作也就快了一点,直入储藏室,里面满满的。唯恐老妈早上发现又要惹出麻烦,便把两扎粽子叶藏入冰箱后面,靠窗的一个苹果箱上,苹果箱上堆了一万件东西,粽子叶在那里,挺能混入集体的,在一包干萝卜条上面,旁边是一盘香椿芽。
回法了。
不几日,网上突然左一处、右一处发着端午信息。回来后有一大箱中国食品的陪伴,那两扎粽子叶我没再去想它们,这时它们却突然随着电脑屏幕上“端午”二字哗啦啦穿越了万里路程,飞至我眼前。或者说,是我一下子又回到了离家的前夜,父母亲在睡眠中轻轻翻了个身,屋里笼罩着淡淡夜光,我像那两扎粽子叶一样悬在半空,静静看着这个家。
是的,那两扎粽子叶,托浮它的苹果箱和萝卜干都消失了,它永远悬在半空,不可上不可下,不可去,亦不可留。说花生米吧。老妈还挺懂的呢,记得几年前,我第一次说要带一包炒花生米时,她问:法国人吃花生米吗?
对了。法国人不太吃花生米。吃花生米的是美国人(“米国”一称谓,是这么来的吗?)。
美国的花生米真是不好吃。像美国其他食品那样。美国人种花生是很惊人的,万顷花生田,一个人就成了,开辆巨大无比的播种机,万顷土地一个上午就撒下种子,几个月后这个庞然大物再来,撒一次农药,几个月后再来,就该收获了。
埋在土里的花生是多么寂寞呀,像是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没有爱的孤儿长大了,是什么味道呢?它们是坚硬、干燥的,没有情感的浸润和滋养。所以,美国的花生米盐炒、去皮,纵然这样那样地加工一番,吃进胃里,依然像一颗颗石子一样排列着,不融化,不芬芳,似乎人世间它们走了一遭,告别时因为不甘而姿势别扭,让人胃痛,也由此凄凉。老爸老妈的花生米就不同了。它们是四姨地里种的。四姨的土地像她做拉面的面团那样润泽、温暖而筋道,四姨侍弄花生地如同给她的小孙女编小辫儿一样,所以四姨家的花生,那个香啊。
四姨知道我爱吃花生,所以每年秋天总会送一麻袋给我爸妈。爸妈也爱吃花生。他们慢慢吃着,慢慢等我春天回家。总是由老爸给我炒花生,从前用锅炒,如今用微波炉,为了让我带回法国能长时间存放,一般只炒至九成熟,以便一旦放皮了可以再回炉,而不至于炒焦。
老爸炒花生,老妈在边上喜滋滋地就说上了:“人家法国谁吃这个花生啊。”
我说:“不吃是因为没好的吃。有这么好的花生,就没人不吃啊。可他们想吃我还不给呢。只有好朋友来了,我才会抓一小把出来。”
老妈:“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气,抓一小把出来——”
我怕老妈就此升级,把五百克飙至五公斤,便拽住她的话跟把她死劲往回拖,说:“没人不爱吃啊,都一边吃,一边夸‘真香,真香,这才是花生啊’。”
老妈:“哈哈,是吗?”
我:“我就说了,我姨自己种的,我老爸炒的,花生怎么可能不香呢。”
老妈:“老头儿(我老爸),快,多炒点,再多炒点。”
我:“别呀,别呀。”于是,我和老妈又闹起来了。
给我炒好的花生,有圆滚滚一大塑料袋,我吵吵着要倒出一半时,老妈说了:“你老爸费工夫炒出来了,你还至于就倒出来那点东西吗?”我再倒出一半的一半时,老妈就不再嘟囔了。家里静悄悄的。倾倒花生发出的声音特别大,哗啦啦哗啦啦,就像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而我知道,我确实打碎了什么……
把带回法国的萝卜丝拿出来,做一道菜吧。
其他地区会晒萝卜丝吗?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胶东地区,秋天有晒萝卜丝的习惯。秋天刚收获的新萝卜,像小婴儿的胳膊那样细嫩、水润、甜蜜,胶东萝卜一截青一截白,洗净了打成萝卜丝,沸水里一滚,阳光下晾晒三两日就好了。
萝卜丝做菜,得先泡一日。取一只大玻璃碗,注入清水,萝卜丝泡入,我熄了厨房的灯,夜来了。然后又是一个清晨。一推开厨房的门,我有点蒙,扑面而来的什么味道啊?那样浓稠、响亮、隐秘而陌生。一步步,我们慢慢走向彼此时,它醒了,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呀,那眼神明亮啊,黑白分明的,一眼看进去,我看见了它的所有、它的过去和秘密:有青萝卜的甜爽味,海风的微腥浅辣味,泥沙的土香,油烟之混,尘土之杂,老妈晒萝卜丝所用的秸秆簸箕的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轻密浓淡地交织着,轻轻飘起了炊烟,从厨房的小窗子飘出,我在楼下,远远看着三楼的那个家。
哦,竟是我十三至十八岁时。
那时的我家,在烟台西郊,在一条青草漫坡的臭水河边,对面就是我念书的学校。每天晚学后,我和如意(我闺蜜)一步三倒退地说啊说啊,还是说到了臭水河边。如意家住河西,我家在河东,桥还是小区建筑时留下的一长方预制板一搭而就的,桥下的臭水河其实不臭,只是被灌满了工厂排出的污水,污水日夜不息地流动着。轻缓的,闪着黑光的油花像一只只沉静的眼睛,静静地听我们说话。暮色被我们说重了,太阳也被说下了山,月亮早就爬上来了,灯也被说亮了,我家厨房越来越昏黄,飘出窗口的炊烟越来越白。
那个年代的厨房我不需要解释的,烟台人都知道,每家的厨房都是一样的,由火柴盒大的阳台改建而来。
而我那时是那样地得意我家的厨房。家里的厨房和餐厅还是分开的呢,都火柴盒大,可毕竟厨房是厨房,餐厅是餐厅啊。还有两个小阳台,除去厨房的那个,另一个小阳台是可以望出去很远的高处。我总站在那儿,望向河西。河西贴河的一条土路弯弯地弯走了,有一个男孩子住在弯走的小路边,他的家可能在小路的尽头吧,我从未敢走过去。而是一直站在高处,看着一盏一盏路灯,一团一团地亮去了远处,一团一团的灯光,一盏一盏地暗掉。只有月亮的白留下来。太阳出来时,这种白会藏起来很久。出来的太阳背倚着蓝天,它把阳光直直晒在我身上,我俯身靠在阳台窄窄的边缘,目光盼望着——阳光越来越热,越来越黄,像被晒过的萝卜丝那样。真的。
我那会儿,挺“萝卜丝”的。
老妈那时还不是老妈呢,老爸那时非常非常的帅。帅的
岁月突然有萝卜丝吃了。有萝卜丝吃的青春,是多么的好。那时,我没有吃萝卜丝的记忆。细细想,怎么会?家里穷的应该只有萝卜丝可吃啊,萝卜是四姨菜园里种的,无须花钱买。再一想,大概是老妈烩菜是很少放油的,也无肉。萝卜丝却很吸油,是要配着大块肉炖才会好吃的一道菜。
那会儿家就在学校后门,因是新建的学校,所以我们的老师都还很年轻。老妈天生豪气侠肠,家有萝卜丝她就敢大宴宾客,且长筵不停。客人们自然都是我的英文小老师、物理小老师、数学小老师、体育小老师——对了,我妈和我同校,我在讲台下,她在讲台上。这批小老师们天天来我家吃萝卜丝。我是个混乱的小孩,直至如今,我的小老师们比我老妈当年的年纪还要老了,她们来家里玩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到底要称她们“老师”,还是称她们“姐姐”。
隔了十年回头看,我真是特别喜欢那所家门口的中学。它和我们居住的小区一样,是新的,处于小城的最边缘,那时我的小城还很温柔、静谧,如同一件穿了多年的贴身衣裳,走在农村的田地里是那样的舒服。校门出来即一片沙地,那时叫“西沙旺”,沙地远去,便是绵绵无边的果园和农田。上学放学的小路我们一起从沙地里踩了出来,风吹来了种子,细白的沙里长满了青草开满了花。还有农户的羊,埋头啃不多的灌木丛的树皮。也有男生和女生,一前一后的,悄悄走去沙地尽头的果园里不见了。
一半多的同学来自农家。农田的四季被他们哗啦啦地带进了教室。杨花飞扬时,小红水萝卜憋足了劲地熟了,早自习,他们从书包里一掏一大把,绿缨子还挂着呢,小萝卜细细的触须上,沙砾调皮地粘着,递进我手中时沙砾滚落了,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一粒一粒,比油印的黑字更神秘、诱人。如宝石一般。
麦子的成熟是悄悄的,当女生的裙摆被风吹得飘高的时候,男孩子们就把青黄的麦穗一扎一扎摘入了课堂。我们把麦粒搓出来,并不吃的,而是放在一张白纸上吹猪猡,小圆麦粒鼓着肚皮,噗噗噗噗,跑得比猪猡快。而不跑的麦穗是寂寞的,芒刺尖尖、痒痒,像急急的一颗心。男孩子捏在指尖,从背后扎一下女孩的薄衫,一下再一下。如果再成熟几年,这是热热的碰触,可她偏偏是青黄的,甚至还不像!太阳最热烈的七八月天,你就听吧,“啊,你扎我,去死吧你!”咣咣啷——铅笔盒、书本,飞了一教室。
同学中有不少渔家子弟。学校出去,果园走到头,便是怎样也看不到边际的海了。海风卷着白沙,走过长长的路,从教室窗户、卧室窗户、客厅窗户、厨房窗户不请自来,悠然落在我的嘴唇上,印下微辣淡腥的味道。唉,这是我一辈子的乡味。而落在了老妈窗外的萝卜丝身上,就跟着我来到了法国,仿佛长梦苏醒了,唉,我家乡的海。
说渔家的同学吧。
他们特让人不服气。我们若上学迟到了什么的,你就看吧,老师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我老妈的做派:批、罚,还特语重心长的慈悲架势。哼!而渔家同学们,好些个住葫芦岛的,不仅上下学可以神气地乘着小渔轮出海、入海,而且渔轮随着天气走,刮个风下个雨什么的,他们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地迟到、早退,甚至可以几日不来上学!当他们的座位空白一片时,老师们摆出的是慈母的忧虑,讲台上说:“唉,这个风暴,唉,他们又缺课了。”那些日子的风暴真大啊,我的位子在窗边,远远望着大风裹着雨水呼啸而来,一路的绿树、青草深深俯下身体,再深深后仰,敲锣打鼓地把风雨送到了我面前,我坐在教学楼里,看着风和雨哗啦啦扑面而至,又远去了,我摸一把湿淋淋的脸,像一只落汤鸡。
可我家有萝卜丝啊。
萝卜丝并不是家家都有的。譬如我的小闺蜜团、霞,她们来自太原;晓来自甘肃;如意来自吉林梅河口。都是随父母工作调动,刚搬来不久的外来户,孤零零的,没有一个本地农村的亲属。没有四姨,便没有萝卜丝。我四姨搬来我家的,不仅是萝卜丝,还有花生米、红薯干、板栗。于是她们扎堆来我家吃萝卜丝,吃完萝卜丝就在我的小屋里做作业,作业做完了天空就挂起白白的月亮了,我们侧立在我的小床上——我的小床是单人床,不过一臂宽窄。我们四人望着各自的月亮,月光灿烂极了。我胳膊一探,从床底下的面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一把红薯干、一把板栗,一个传一个地分,我们望着月亮,一边喳喳说话一边吃,有时一掏一把萝卜丝,干软软的,散着海风、雨水、泥沙、太阳、夜寒、朝露、油烟的浓烈气味,我哄哄一笑,笑声轰轰扬在空中。我哥睡隔壁,我屋的深夜爆炸笑声让他忍无可忍,咣咣咣,对准我们就踹,他把我们踹得都迷糊了,月亮淡了,悄悄地藏起自己的白。那谁她喜欢我哥哥,她说了。我却始终没有说起过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子。月亮的白,悄悄又藏起来了。然后是又一个白昼,又一个黄昏。
如意和我,站在臭水河边,俩人像天空和晚霞,难舍难分。我们说啊说啊,一边看着火烧云渐渐地黯淡,万家灯火渐渐地亮起。天上的星星飘飘的,一家家的厨房悄悄的。我哥下楼来找我回家吃饭,如意不肯放我走,一定死拽着让我把她送回家,到了她家楼下,就黑接着说啊说啊,说得我回家的小路真得孤独无比,我不愿意了,再死拽着让她把我送回家,如今想啊想,谁想得清楚到底是谁将谁送回了家?如意如今携子随夫,正奔赴白雪茫茫的加拿大,他们将永远地居住在那里了。而我从家乡离去,一晃多少年了?加拿大是个吃萝卜丝的好去处。一年里大半的时光,只有白雪皑皑,哪儿还有个郎当青菜可以吃。你要不吃萝卜丝的话,哈哈哈!而我住了这些年的法国阿尔萨斯地区,有一道地方菜,奇了怪了,和老妈的萝卜丝烩肉颇相像。若说区别嘛,萝卜丝是第一,这里是白萝卜的丝而不是青白萝卜。第二,萝卜丝不是晒出来的而是轻微盐浸的。这味道嘛,自然不及晒萝卜丝的浓郁和响亮。
萝卜丝烩肉吃过了,奶酪也撤席了,咖啡甜点上桌时,爱德蒙读报,我给老妈打电话,细述这萝卜丝有多好吃。我老妈一听后的反应肯定还是我老妈式的,她说:“那好啊,家里的都给你留着,我再让你四姨送一编织袋来。”
你知道我四姨的编织袋的大小吗?
厨房
那些年,我吃过邻居老太送来的饭菜
mei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