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归正面有一大片铁青色礁石,森然耸立江面,经过很长一段急流绕过泄滩。在最急峻的地方,“江津”号用尽全副精力,战抖着,震颤着前进。急流刚刚滚过,看见前面有一奇峰突起,江身沿着这山峰右面驶去,山峰左面却又出现一道河流,原来这就是王昭君诞生地香溪。它一下就令人记起杜甫的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我们遥望了一下香溪,船便沿着山峰进入一道无比险峻的长峡—兵书宝剑峡。这儿完全是一条窄巷,我到船头上,仰头上望,只见黄石碧岩,高与天齐,再驶行一段就到了青滩。江面陡然下降,波涛汹涌,浪花四溅,当你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看,船已像箭一样迅速飞下,巨浪为船头劈开,旋卷着,合在一起,一下又激荡开去。江水像滚沸了一样,到处是泡沫,到处是浪花。船上的同志指着岩上一片乡镇告我:“长江航船上很多领航人都出生在这儿……每只木船要想渡过青滩,都得请这儿的人引领过去。”这时我正注视着一只逆流而上的木船,看起这青滩的声势十分吓人,但人从汹涌浪涛中掌握了一条前进途径,也就战胜了大自然了。”
中午,我们来到了崆岭滩跟前,长江上的人都知道:“泄滩青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可见其凶险了。眼看一片灰色石礁布满水面,“江津”号却抛锚停泊了。原来崆岭滩一条狭窄航道只能过一只船,这时有一只江轮正在上行,我们只好等下来,谁知竟等了那么久,可见那上行的船只是如何小心翼翼了。当我们驶下崆岭滩时,果然是一片乱石标立,我们简直不象在浩荡的长江上,而是在苍莽的丛林中找寻小径跋涉前进了。
十一月十九日。
早晨,一片通红的阳光,把平静的江水照得像玻璃一样发亮。长江三日,千姿万态,现在已不是前天那样大雾迷蒙,也不是昨天“巫山巫峡气萧森”,而是苏东坡所谓的“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了。长江在穿过长峡之后现在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刚刚诞生过婴儿的年轻母亲一样安详慈爱。天光水色真是柔和极了,江水像微微拂动的丝绸,有两只雪白的鸥鸟缓缓地和“江津号”平行飞进,水天极目之处,凝成一种透明的薄雾,一簇一簇船帆,就像一束一束雪白的花朵在蓝天下闪光。
在这样一天,江轮上非常宁静的一日,我把我全身心沉浸在“红色的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中。
这个在一九一八年德国无产阶级革命中最坚定的领袖,我从她的信中,感到一个伟大革命家思想的光芒和胸怀的温暖突破铁窗镣铐而闪耀在人间,你看,这一页:
雨点轻柔而均匀地洒在树叶上,紫红的闪电一次又一次地在铅灰色中闪耀,遥远,隆隆的雷声像汹涌的湃澎的海涛余波似地不断滚滚传来。在这一切阴霾惨淡情景中,空然间一只夜莺在我窗前的一株枫树上叫起来了!在雨中,闪电中,隆隆的雷声中,夜莺啼叫得像是一只清脆的银铃,它歌唱得如醉如痴,它要压倒雷声,唱亮昏暗……
昨晚九点钟左右,我还看到壮丽的一幕,我从我的沙发上发现在窗玻璃上的玫瑰色的反照,这使我非常惊异,因为天空完全是灰色的。我跑到窗前,着了迷似的站在那里。在一色灰沉沉的天空上,东方涌现出一块巨大的,美丽得人间少有的玫瑰色的云彩,它与一切分隔开,孤零零地浮在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微笑,像是来自陌生的远方的一个问候。我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把双手伸向这幅富有魅力的图画,有了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形象,然后生活才美妙,才有价值,不是吗?我用目光饱餐这幅光辉灿烂的图画,把这幅图画的每一线玫瑰色的霞光都吞咽下去,直到我突然不住笑起自己来。天哪,天空啊,云彩啊,以及整个生命的美并不只存在于佛龙克,用得着我来跟它们告别?不,它们会跟着我走的,不论我到哪儿,只要我活着,天空、云彩和生命的美会跟我同在。
“江津”号在平静的浪花中缓缓驶行。我读着书,一种非常珍贵的感情渗透我的全身。我必须立刻把它写下来,我愿意把它写在这奔腾叫啸、而又安静温柔的长江一起,因为它使我联想到我前天想到的“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想象,过去,多少人,从他们艰巨战斗中想望着一个美好的明天呀!而当我承受着像今天这样灿烂的阳光和清丽的景色时,我不能不意识到,今天我们整个大地,所吐露出来的那一种芬芳、宁馨的呼吸,这社会主义生活的呼吸,正是全世界上,不管在亚洲还是在欧洲,在美洲还是在非洲,一切先驱者的血液,凝聚起来,而发射出来的最自由最强大的光辉。我读完了《狱中书简》,一轮落日—那样圆,那样大,像鲜红的珊瑚球一样,把整个江面笼罩在一脉淡淡的红光中,面前像有一种细细的丝幕柔和地、轻悄地撒落下来。
最后让我从我自己的一封信中抄下一段,来结束这一日吧:
夜间,九时许从前面漆黑的夜幕中,看见很小很小几点亮光。人们指给我那就是长江大桥,“江津”号稳稳地向武汉驶近。从这以后,我一直站在船上眺望,渐渐的渐渐的看出那整整齐齐的一排像横串起来的珍珠,在熠熠闪亮。我看着,我觉得在这辽阔无边的大江之上,这正是我们献给我们母亲河流的一顶珍珠冠呀!……再前进,江上无数蓝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光,拖着长长倒影在浮动,那是无数船只在航行,而那由一颗颗珍珠画出的大桥的轮廓,完全像升在云端里一样,高耸空中,而桥那面,灯光稠密的简直像是灿烂的金河,那是什么?仔细分辨,原来是武汉两岸的亿万灯光。当我们的“江津”号,响亮地向武汉市发出致敬欢呼的声音时,我心中升起一种庄严的情感,看一看!我们创造的新世界有多么灿烂吧!……
一九六○年。
[鉴赏]
刘白羽的《长江三日》是一篇典型的写景散文,作者采用日记的形式,描述了本人乘船自重庆、经三峡至武汉这段航程所领略的无限风光,并将情与景交融起来营构意境,抒写了作者对生活和人生的思索。意境广阔,寓意深远。堪称刘白羽散文的代表作。
《文心雕龙·诠赋篇》中写到:“情以物兴,故义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强调作品中的“情”要以“物”作基础,“物”也应融合着情。刘白羽这篇散文的景物描写,处处都融合着作者真切的感情,每一段写景文字都透露着作者的感情色彩,例如,写黑夜江船所见:“我一个人走到甲板上,这时江风猎猎,上下前后,一片黑森森的,而无数道强烈的探照灯光,从船顶上射向江面,天空江上一片云雾迷蒙,电光闪闪、风声水声,……你觉得你自己和大自然是那样贴近,就像整个宇宙,都罗列在你的胸前。水天、风雾、浑然融为一体,好像不是一只船,而是你自己正在和江流搏斗而前。”我们从这段景物描写中,深切感受到作者时代的激情和豪放、旷达、进取的精神。
随着“江津”号三天的航程,作者根据时间和地点的变易,采用移步换形的写景方法,把长江及两岸的无限风光,作为能动的画廊,向读者展示出变幻无穷的画面。在其间,并细致运用了“移情”手法,使景物形象变成感情形象。例如:在描写船在三峡行进的情景时,这样形容:“峡急江陡,江面布满大大小小漩涡,船只能缓缓行进像一个在丛山峻岭之间漫步前行的旅人”。又如:当船行驶至长江中下游江段时,这样描绘到:“长江在穿过长峡之后,现在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刚刚诞生过婴儿的年轻母亲一样安祥慈爱。”这些都是将无“情”之物,赋予了人物感情。如此写来,作品中的“物”也就与作品中的“人”,有了近似的喜怒哀乐。“物”对“人”就产生了艺术感染作用。
写三峡胜景,是这篇散文的“高潮”,作者通过细心观察和比较,成功地写出了景物个性美,三处没有一笔犯重,并各有特色,真是难能可贵。
纵观全文,可以看出作者把内容转化为形式的过程,着力在情与景有机地融合上。他把写景与抒情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将情语融景语,用独特之情贯独特之景,使情与景交相辉映、浑然一体,从而构成一个传情达意的艺术境界。
读沧海。
刘再复。
一。
我又来到海滨了,又亲吻着海的蔚蓝色。
这是北方的海岸,烟台山迷人的夏天。我坐在花间的岩石上,贪婪地读着沧海—展示在天与地之间的书籍,远古与今天的启示录。我心中不朽的大自然的经典。
我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长岁月久久思慕的饥渴,读着浪花,读着波光,读着迷蒙的烟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来的蓝色的文字,发出雷一样响声的白色的标点。我畅开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开始领略书本里汹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哲理。
打开海蓝色的封面,我进入了书中的境界,隐约地,我听到太阳清脆的铃声,海底朦胧的音乐。乐声中,我眼前出现了神奇的海景,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话里天鹅洁白的舞姿,看到罗马大将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奥特佩拉在海战中爱与恨交融的戏剧,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银鸥在寻找当年投入海中的树枝,看到徐悲鸿的马群在这蓝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长啸,看到舒伯特的琴键像星星在浪尖上跳动……
就在此时此刻,我感到一种神奇的变动在我身上发生,一种无法言说的谜在我胸中跃动:一种曾经背叛过我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复归了,而另一种我曾想摆脱而无法摆脱的东西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好像减少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只是减少了些什么和增加了些什么,很难说清。我只感到自己的世界在扩大,胸脯在奇异地伸延,一直伸延到无穷的远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处,我觉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连成一片。也就在这个时候,喜悦像涌上海面的潜流,突然滚过我的胸脯。生活多么好呵!这大海拥载着的土地,这土地拥载着的生活,多么值得我爱恋呵!
我不能解释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然而,我仿佛听到蔚蓝色的启示录在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你如果要赢得它,请你继续畅开你的胸襟,体验着海,体验着自由,体验着无边无际的壮阔,体验着无穷无尽的渊深!
二。
我读着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书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议。
原始海洋没有水,为了积蓄成大海,造化曾经用了整整十亿年。造化天才的杰作呵!十亿年的积累,十亿年的构思,十亿年吮吸天空与大地的乳汁。雄伟的横贯天地的巨卷呵!谁能在自己的一生中读尽你的丰富而博大的内涵呢?
有人在你身上读到豪壮,有人在你身上读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读到爱情,也有人在你心中读到仇恨,有人在你身边寻找生,有人在你身边寻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失败的改革者,那些越过怒浪向彼岸进取的冒险家,那些潜入深海发掘古化石的学者,那些耳边飘忽着丝绸带子的水兵,那些驾着风帆顽强地表现自身强大本质的运动健将,还有那些仰仗着你的豪强铤而走险的海盗,都在你这里集合过,把你作为人生的拚搏的舞台。
你,伟大的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悲剧与喜剧,壮剧与闹剧,正与反,潮与汐,深与浅,珊瑚与礁石,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火山与水泉,巨鲸与幼鱼,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混沌,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诞生与死亡,都在你身上冲突着,交织着。
哦!雨果所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你不就是典型吗?
在颤抖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土染污你的蔚蓝,不知道有多少狂风带着大陆的尘埃挑衅你的壮丽,也不知道有多少巨鲸与群鲨的尸体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海浪还是那样活泼,波光还是那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那样清。不是吗?我明明读到浅海的海底,明明读到沙,读到礁石,读到飘动的海带。
呵!我的书籍,不被污染的伟大的篇章,不会衰老的雄奇的文采!我终于找到了书魂—一种伟大的力量,一种比海上的风暴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举世无双的沉淀力与排除力,这是自我克服与自我战胜的蔚蓝色的奇观。
三。
我读着海,从浅海读到深海,从海平面读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视线未能穿透的海底,伟大书籍最深的层次,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
我知道许多智勇双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探险家,也在读着深海,他们的眼光像一团炬火正在越过黑色的深渊去照明海底的黄昏。全人类都在读海,世界皱着眉头在钻研着海的学问。海底的水晶宫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与石油的故乡在哪里?古生代里怎样开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纪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浮沉与沧桑?奥陶纪和志留纪发生过怎样扣人心扉的生存与死灭?海里有机界的演化又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革命的飞跃?
我读着我不懂的深奥。于是,在花间的岩石上,我对着浪花,发出一串串的海问,从我起伏的热血中涌流出来的海问。我知道人类一旦解开了海谜,读懂这不朽的书卷,开拓这伟大的存在,人类将有更伟大的生活,世界将三倍的富有。
我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然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经化为桑田的海,是曾经被圆锥形的动物统治过的海,是曾经被凶猛的海蛇和海龙霸占过的海。而今天,这荒凉的波涛世界变成了另一个繁忙的人世间。我读着海,读着眼前驰骋的七彩风帆,读着威武的舰队,读着层楼似的庞大的轮船,读着海滩上那些红白相间的帐篷,和刚刚拥抱过海而倒卧在沙地上沐浴阳光的男人与女人。我相信,二十年后的海,被人类读不懂其深奥的海,又会是另一种壮观,另一种七彩,另一种海与人和谐的世界。
伟大的书籍,你时时在更新,在丰富,在进化,一刻也不停止。我曾经千百次地思索,大海,你为什么能够终古常新,能够有这种永远不会消失的气魄。而今天,我读懂了:因为你自身是强大的,自身是健康的,自身是倔强地流动着的。
别了,大海,我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今天,我在你身上体验到自由,体验到力,体验到丰富与渊深。也体验着我的愚昧,我的贫乏,我的弱小。然而,我将追随你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力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我的生命,更新我的灵魂!
[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