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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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碧螺春讯(3)

叶圣陶(1894~1988),江苏苏州人。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主要作品除长篇小说《倪焕之》外,其它收入《叶圣陶选集》、《叶圣陶文集》。

一篇游记,应该是一首意境优美的诗,给读者以美的享受。叶圣陶的游记《记金华的两个岩洞》,就是这样的一篇游记。下面,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

因景生情情感人。人因景生情,文以情感人。一篇游记,只有如实地表现触景而生的真情实感,才能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体验。《记金华的两个岩洞》便是这样。这里首先应先提到的是作者在双龙洞,由外洞到内洞去时卧船通过二三丈长的孔隙的情形。作者写道:“虽然是孔隙,也可容得下一只小船进出。怎样小的小船呢?两个人并排仰卧,刚合适,再没法容第三个人,是这样小的小船。”孔隙是这样的奇特,那又怎么能乘船通过呢?“船两头都系着绳子,管理处的工友先进内洞,在里边拉绳子,船就进去,在外洞的工友拉另一头的绳子,船就出来。”孔隙是奇特的,通过也是别致的,那感受如何呢?作者真实具体地告诉了读者:“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独个儿仰卧在小船里,遵照人家的嘱咐,自以为从后脑到肩背,到臀部,到脚跟,全部贴着船底了,才说一声‘行了’,船就慢慢移动。眼前昏暗了,可是还能感觉左右两旁和上方的山石似乎都在朝我挤压过来。我又感觉要是把头稍微抬起一点儿,准会撞破了额角,擦伤了鼻子。”这里真真切切地写出了作者的独特经历和独特感受,也正是这些,又深深地感染了读者:恰如和作者一起置身于那特殊的环境之中,也产生了一种难着言传的美感体验。

巧用插叙见奇功。《记金华的两个岩洞》的叙述和描写是按顺序方式进行的,但其中有两处穿插,即在记写参观双龙洞内洞的时候,一处写了各种形状的石钟乳和石笋的成因;另一处是对徐霞客和郁达夫游历此景的回顾。这两处穿插自然巧妙,作用不凡。说它自然,是因为:人们看到奇形怪状的石钟乳和石笋等自然景观,自然要因其奇特而产生疑问:这些都是怎么生成的?正是如此,作者解其成因,自然就是顺理成章了。既解了疑问,又增强了游记的知识性。另外,人们置身于双龙洞内洞那奇特的境况中时,也很可能要探问:如此神奇的境地,前人是否曾经领略过?而以下回顾徐霞客和郁达夫的游此,也属自然之笔;同时,也和眼前的情况成了对比—过去是鲜有人至,而眼下却是“工人,农民,干部、学生都有,外洞内洞闹哄哄的……”,特别是又提到解放后国家对此处的整理工作,那就很自然地让人产生一种感慨:“这种情景,莫说徐霞客,假如达夫还在人世,也一定会说二十年前决想不到。”这显然是将自然景观的变化同社会变革联系起来了,由此,文章也就升华出了新意和深意,益发引人深思。

一个少年的笔记。

叶圣陶。

诗的材料。

今天清早进公园,闻到一阵清香,就往荷花池边跑。荷花已经开了不少了。荷叶挨挨挤挤的,像一个个大圆盘,碧绿的面,淡绿的底。白荷花在这些大圆盘之间冒出来。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有的花瓣儿全都展开了,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有的还是花骨朵儿,看起来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

这么多的白荷花,有姿势完全相同的吗?没有,一朵有一朵的姿势。看看这一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都可以画写生画。我家隔壁张家挂着四条齐白石老先生的画,全是荷花,墨笔画的。我数过,四条总共画了十五朵,朵朵不一样,朵朵都好看,如果把眼前这一池的荷叶荷花看作一大幅活的画,那画家的本领比齐白石老先生更大了。那画家是谁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荷花。一身雪白的衣裳,透着清香。阳光照着我,我解开衣裳,敞着胸膛,舒坦极了。一阵风吹来,我就迎风舞蹈,雪白的衣裳随风飘动。不光是我一朵,一池的荷花都在舞蹈呢,这不就像电影“天鹅湖”里许多天鹅齐舞蹈的场面吗?风过了,我停止舞蹈,静静地站在那儿。蜻蜒飞过来,告诉我清早飞行的快乐。小龟在下边游过,告诉我昨夜做的好梦……

周行、李平他们在池对岸喊我,我才记起我是我,我不是荷花。

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另外一种东西,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有一天早上,在学校里看牵牛花,朵朵都有饭碗大,那紫色鲜明极了,镶上一道白边儿,更显得好看。我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牵牛花,朝着可爱的阳光,仰起圆圆的笑脸。还有一回,在公园里看金鱼。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条金色。胸鳍象小扇子,轻轻地扇着,大尾巴比绸子还要柔软,慢慢地摆动。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静极了,静极了……

我觉得这种情形是诗的材料,可以拿来作诗。作诗,我要试试看—当然还要好好地想。

三棵老银杏。

舅妈带表哥进城,要在我家住三天。今天早晨,我跟表哥聊天,谈起我想作诗,谈起我认为可以作诗的材料。我说:“要是问我什么叫诗,我一点儿也说不上来。可是我要试作诗。作成以后,看它像诗不像诗。”

表哥高兴地说:“你也这么想,真是不约而同。这几天我也在想呢。诗不一定要诗人作,咱们学生也不妨试作。不懂得什么叫诗,没关系,作几回就懂得了,我已经动手作了,还没完成,只作了四行。要不要念给你听听?”

我说:“我要听,你念吧。”

表哥就念了。

村子里三棵老银杏,

年纪比我爷爷的爷爷还大。

我没见过爷爷的爷爷。

只看见老银杏年年发新芽。

我问:“你说的是娘娘庙里的那三棵?”

表哥说:“除了那三棵,还有哪三棵?”

我问:“年纪比外公的爷爷还大,多大岁数呢?”

表哥说:“我也说不清楚。只听我爷爷说,他爷爷小时候,那三棵银杏已经是大树了,他爷爷还常常跟小朋友拿叶子当小扇子玩呢。”

我问:“那三棵老银杏怎么样?你的诗预备怎么样作下去呢?”

表哥说:“还没想停当呢。不妨给你说一说大意。我的诗不光是说那三棵老银杏。”

我问:“还要说些什么呢?”

表哥说:“我们村子里种了千把棵小树,你是看见了的,村子四周围,家家的门前和院子里,差不多全种遍了。那些小树长得真快,去年清明节前后种的,到现在才十几个月,都高过房檐七八尺了。再过三四年,我们那村子会成什么景象,想也想得出。除了深秋和冬天,整个村子就是个密密丛丛的树林子,房子全藏在里头。晴朗的日子,村子里随时随地都有树荫,就是射下来的阳光,也像带点儿绿色似的,叫人感觉舒畅。”

我想着些什么,正要开口,表哥拍拍我的肩膀,抢着说:“不光是我们那村子,別的村子也像我们村子一样,去年都种了许多树呢。你想想看,三四年以后,人在道上走,只见近处远处,这边那边,一个个全是密密从丛的树林子,怎么认得清哪个是哪村?”

我说:“尽管一个个村子都成树林子,我一望就能认出你们集庆村,保证错不了。你们村子有特別的标记,老高的三棵银杏树。”

表哥又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笑着说:“你说的正是我的意思!所以我的诗一开头就说三棵老银杏。”

爬山虎的脚。

学校操场北边墙上满是爬山虎。我家也有爬山虎,从小院的西墙爬上去,在房顶上占了一大片地方。

爬山虎刚长出来的叶子是嫩红色。不几天叶子长大,就变成嫩绿色。爬山虎在十月以前老是长茎长叶子。新叶子很小,嫩红色,不几天就变绿,不大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是长大了的叶子,那些叶子绿得那么新鲜,看着非常舒服。那些叶子铺在墙上那么均匀,没有重迭起来的,也不留一点儿空隙。叶子一顺儿朝下,齐齐整整的,一阵风拂过,一墙的叶子就漾起波纹,好看得很。

以前我只知道这种植物叫爬山虎,可不知道它怎么能爬。今年我注意了,原来爬山虎有脚的。植物学上大慨有另外的名字。动物才有脚,植物怎么会长脚呢?可是用处跟脚一样,管它叫脚想也无妨。

爬山虎的脚长在茎上。茎上长叶柄儿的地方,反面伸出枝状的六七根细丝,每根细丝像蜗牛的触角。细丝跟新叶子一样,也是嫩红色。这就是爬山虎的脚。

爬山虎的脚触着墙的时候,六七根细丝的头上就变成小圆片儿,巴住墙。细丝原先是直的,现在弯曲了,把爬山虎的嫩茎拉一把,使它紧贴在墙上。爬山虎就是这样一脚一脚地往上爬。如果你仔细看那些细小的脚,你会想起图画上蛟龙的爪子。

爬山虎的脚要是没触着墙,不几天就萎了,后来连痕迹也没有了。触着墙的,细丝和小圆片儿逐渐变成灰色。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脚,那些脚巴在墙上相当牢固,要是你的手指不费一点劲儿,休想拉下爬山虎的一根茎。

[鉴赏]

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把下面的一句话称作对青少年进行教育的“规律性”:“借助于对大自然和艺术中美好事物的认识,人发现了自身美好的素质。”(《学生的精神世界》)而在少年儿童身上唤起强烈的喜悦之感,发生欣赏大自然和艺术作品的需要,便成为教育第一位困难的任务。尽管困难,这个任务确是培养新人意义深远的“灵魂工程”。苏霍姆林斯基还强调说:“我一千次地确信:没有一条富有诗意的、感情的和审美的清泉,就不可能有学生全面的智力发展。”

这样的一种“规律性”,这样一项困难而极端重要的任务,同样地也被中国的教育家、著名文学家叶圣陶深刻地认识到了。除了在教育工作实践中遵循规律,他还把这样的思想溶化在自己的创作活动里。发表于五十年代的一组散文《一个少年的笔记》,就是怀着对新一代的挚爱与期望,辟一泓满溢着诗意、感情和审美情趣的清泉,使它缓潺地流向广大少年的心田。

这一组散文在中国当代散文发展史上闪耀独异的光彩,但发表以来却未曾受到应有的重视与恰当的评价。三篇散文的构思意图是统一的,每篇各从一个侧面体现作者意图,合起来则成为完美的艺术整体。这组散文的特殊性在什么地方?首先,真正的散文是充满着诗意的,而诗意是作家心灵受到外物的暗示而产生的一种流动状态的美丽的感情和想象。这一组散文所精细描述的,并不是具有诗意的某一对象本身,而是探索揭示“诗意”在人们心中发生、形成的美妙过程。这样的题材和题旨在散文创作上确是发微探幽,独树一帜。以审美活动和审美过程本身为描写对象,展示最难把握的产生“诗意”、发生“诗情”、出现“灵感”的心理状态,在散文创作中极为罕见。其次,三篇散文总题冠以”一个少年的笔记”,各篇均采用少年主人公自述的方式,体现了作家意在启发新一代人的美感能力、培养他们从生活和大自然中摄取诗与美的因素,用以净化心灵、提高情感水平的深远用心。读者,特别是青少年读者,从文章中感觉到少年天真的情趣、纯洁的追求和多姿多彩的想象,会有逼真、亲切的体验,产生强烈共鸣。少年时代在人生中如蓓蕾初绽,生机勃勃,一切美的事物对于他们都如东风春雨,这一组散文正生动形象地表现了他们的这种精神渴求。

秣陵春。

庄因。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李易安。

细雨,杜鹃,又快是江南“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时节。

初到南京,是战前的春天。天朝故地的胜景,对于少年的我,并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感受。但经八年离乱,人世沧桑,重回秣陵的情怀,已不似曩时,胜利后的新生气象,终于很快的驱尽劫后的颓凉,太平岁月,又再在人心深处滋生着。

那时正值青年,每到春来,总是约三五同学,备了一天的干粮,在周末去城郊畅游,豪兴勃发,往往深夜才归。我们在后湖的岛上赛跑,看谁最先跑到出租小艇的地点,殿后的便由他负责一天的船资。

跳上小船,人各一条,于是挥动双桨,朝湖心箭似的划去。青春的活力在双臂上跃动,一排相关,推浪追逐,好强心理战胜一切。一场竞争之后,大家红脸相吁,肩酸腕疲,于是聚船湖心,引吭高歌,精神又恢复了。有时,我们索性都躺在船里,收了桨任它浮荡,看白云掠空,鱼跳水面,那种清闲怡然之态,真是大有苏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意味。

静坐舟中,湖波粼粼,画舫小船,载着歌声或盈耳笑语,唉乃而过,远望台城,柳荫翠翳,兴亡千古,而“依旧烟笼十里堤”!谁不疑是神仙?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情趣,是美不堪述的。我在抗战期内,一直住在乡间,对于听雨,已经养成一种癖好了,但在湖中听雨,其四周景物及情调,远非“一任点滴到天明”、“巴山夜雨涨秋池”,或“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可媲。你只觉得,仿佛身在太虚幻境,顿时湖上雾弥漫,丝丝雨声,宛若弦凝而余音袅袅,飘在水面。柳堤烟树,蕴着无限画意诗情。

微雨方敛,一声吆喝,又都从蔽身的岸旁窜出。那时也够顽皮的。碰见单只的由女生划坐的小船,我们便像梁山泊的好汉般围将去,她们若不唱奏一曲,或不送些糖食之类的“买路钱”,这种胡缠就没完。但有时我们也有因失群而遭她们截留的,反正脸皮厚,索性乱闹一阵,待机突围,结果往往被她们冲一次“淋浴”。现在感来,那种无邪之乐,都只剩得个温馨的回忆了。

三二月里,有绿意盈畴。乘马车、陵园、雨花台、清凉山、莫愁湖、寻春去!“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如画”,金黄遍地的菜花,招来蜂蝶,环山新翠,在空中浮动的暗香,会引你登山过水,去追春神的脚步!

然而,这些都变成回忆中的美景了,驻足台湾,倏忽十个寒暑,乍思堪惊。“昨日送春归,又送春归去”,春到人间,江南依旧。可是“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每读李易安此句,闭日沉思,流水年华,觉得恍惚间,惆怅十年一梦!

一九五九年。

[鉴赏]

庄因(1933年生),北京人。台湾大学中文系暨中国文学研究所毕业。一九六四年应聘澳洲,在墨尔本大学讲授中国语文,现任教美国史丹福大学亚洲语文系。著有《金鱼缸里的黄昏》等。

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重洋那边的人那么看重“落叶归根”,在他们的生命里掺杂着一些说不明的东西,印在心上,刻在骨里,所以他们念起唐诗宋词来格外地“入境”,写起文章来格外地“入味”。

《秣陵春》表达的是一种典型的中国文人意趣,春日放舟,挂桨收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几乎是所有做官与不做官的中国文人解脱自己的妙境,当然去不去做是另外回事,但想还是要想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我们想这恐怕也正是庄因此刻要思念秣陵春的缘故。

散文里笼罩着的情绪也绝对是“西湖龙井”式的,而绝非西洋咖啡。湖上听雨,居然能体验出仿佛身在太虚幻境中的感觉,结伴踏青,品得到菜花丝雨里的暗香浮动,这也只有中国的文人才有这等闲情,这等达观。

这种状情写景之作,西方人也有西方人的写法,例如华兹华斯及其湖畔诗派,作品中充满的也是大自然的水色山光,然而字里行间洋溢着人对自然的“占领”情绪,洋溢着自己的主动精神。然而在中国文化里,人与自然达到了一种和平相处,甚而合二而一的境界。《秣陵春》深得传统文化的精神,那雨,那湖,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江南,已是心中之物而非眼中实景了,物我推移,便是传统文士的那种襟怀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