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孤独的隐者于一个幽冥的世界里的生活。经验过一切繁杂的物,繁杂的忧郁。被这忧郁中的时辰淹没之后,便是他那个无穷虚无的光秃秃的大地,而他步履清晰,神色混沌,他拖于身后的影子无限的苍茫。远去了尘念中的人间,眼中的万物,蛰居于山的影子与水的皱褶里,他找不到了自己,他不再找自己。于是他便拥有这个世界了。
其实也未必真的有那么个地图上找不见名姓的小镇,也未必去捶钟,在沙滩上画自己,然后看自己的影子被涌浪一遍又一遍地冲涮,直到沉入湿沙之央。这个远方的小镇若说有,那该是在心中的一个所在了。一个孤独的人坐在夜下,看星辰移动,看云雾空濛,于是便对这凄寂冷漠的人间绝去了希望而走进内心之中。所以,那地方分外的清明新鲜,而且大异于人间了。
这应该说是一个纯然梦幻中的精神远方。对于一切深谙天地之理的人们都存在而且时常造访那里的远方。他必尝过大痛苦,大悲哀,然后断去了一切尘想,处身俗间却不活在眼中的世界里。因为他富有良知,而且他的良知涵养于天地怀抱之间,所以他孤独,而且为他的孤绝的修炼而骄傲了。
这远方便是他心中的自然。他远离恹恹阳光,溷溷人群而欣然活在这里。或可以披缁入山,于漫天大雾间独步;或可以一簑一笠孤行于泥泞道中,或可以伫立于大山之下,想山之沉默,看孤鸟轻飞,白云飘去;或可以造访鱼的故乡,珊瑚的尸坟,收拾漫地的黄叶,想些赤橙黄绿。然而他的期望并不仅仅存在于此,静坐于山海林泽,日日与虫鸟相语,拈花微笑,心思幽渺之时,如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了。所以他便可以在这虚无的远方,拒绝一切偶像礼节,法规圣贤,只以一双深情冷眼遍览这烟云变灭,枯槎顽石,勺水疏林而求其幽微之道。于是他便不再有所待,不再有所憎,澄观一心,腾踔万象,而终得鸟鸣珠箔、群花自落的圆成境界。于是,他便可以说雨霁之时,擦干了身体,便如浴后的婴孩;对山玄想之际,忽有顿语,便可以敞开心门,让一切都来;时序移转,参透之间,晚日昏噩便如同梦中虚景了。
于是,你便可以看到他一个疲惫的躯壳走在愚昧世俗的故乡大街之上,而他澄彻明净的心灵却在这远方的小镇上坚定而充满信心地活着。对宇宙万物怀有深厚的情意,只管自在冥想于古往今来之间,并不去关怀世间的污浊喧嚣。于是他如一片树叶归之故乡。影子一样的自己得到了这曾去远方游荡的魂灵,便如独钓大海的渔夫威严而充实地死在这眼中的人间了。
六十三街。
许达然。
再回到六十三街时,阳光懒散,进不去铁栅包围的商店,就在外边休息。一个年轻黑人坐在垃圾筒上抽烟看街上的碎玻璃。一个年轻黑人在人行道上看饭店内几个人吃饭。一个年轻黑人诅咒酒馆不营业。一个年轻黑人臭骂药房提早关门,他向前吐痰,我向前走;尿味腥臭,侵袭我的困惑,占据更多弃屋,更多空地。
记忆里火焰炽烈。只因不愿心理发霉成气候,房客要放逐自己而放火,忘记了隔壁一个男的出外工作,把儿子放在门窗装铁栅的公寓。火延烧着,小孩呼救着,大家听着,但连救火员都无法打开铁栅。火继续烧着,小孩继续叫着,大家继续听小孩呼救,求救声越叫越惨越沙哑的声音,终于窒息。
那是五、六年前我经过这里的事了。现在是房东要赶走不缴月租的房客而暗地放火,把自己的房子烧掉后去领一笔保险金,让地空给狗方便。
老头的瘦狗方便后向上吠了几声,叫不亮路灯,只摇摇尾巴,天渐渐昏了。
很沉着,一个小孩穷推着比他还黑的破轮胎。轮眙向前滚,滚着,滚到碰壁,他才停下来喘气。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等爸爸。我问他爸爸干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今晚回来,反正不干我的事,要我滚开。我滚后,他又玩破轮胎,轮胎圆圆滚着,他直直追着。
记忆里我追着那流鼻涕但不愿流泪的小孩,追到他时他还不认输。他爱看树,羡慕树虽瘦却绿,叶落后树不必自扫,政府就派人来载走。他怨恨他在贫民区过冬。那个冬天他出外偷,想那样或许可英雄般搬走童年,但他手一伸出就被铐住。记忆里还有些用双手要缩短社会距离的黑人。迈克去北郊给富人打杂后回到污秽的公寓。肯尼出外油漆別人的房子后把自己的脸沾白回到这里。杰克去铁工厂焊接后带着被火花溅伤的疤痕回到这里。比尔当警察去别区救人后回到这里看到亲人被杀。威力出外当酒保,被误开枪的酒徒打中,尸体回家,脸仍是挣扎的黑,反抗的颜色。
黑也是弃屋恐怖的颜色。现在活着能搬的仿佛都走了,没人愿再住欲倒不倒的房子,而房东不肯花钱拆除,就让房子在兀自倒下前空锁着阴凉。一间弃屋前狗正吠着,怎样吠门都锁着。老人起来告诉我,今暑有个妇人在平台上纳凉,平台上突然塌下,她摔死后就没人肯走近那房子。我们走开后。狗吠一家杂货店。
“那家杂货店前几天又被自己人抢劫。几个少年又为争地盘而相杀。这里还有什么地盘可争的呢?我的狗看了向他们吠,他们要我制止狗叫。否则就把我杀掉。”老头叹了一口气,狗打了个哈欠。
“我们养他们念中学,他们不念完就跑出来欺负我们。我们养他们念完大学,他们若当官也就忘掉我们。我们养他们到念医学院,他们毕业后却去别地当医生,不再回来。”老头陪我走向电车站。
“穷困也许是他们已躲避的梦魇,却仍是我们的现实。他们从这里离开,但这里并不是我们的终站”。激昂里老头额上凹陷的纹沟突出了苦楚:
“虽然你只是经过,但常来,虽然你并不能为我们做什么。”
[鉴赏]
平平淡淡一个人用同样平淡自若的语气说他再次回到六十三街,这就是一种很为老到圆成的境界了。说不上自己怀有什么样的心病,只说是“阳光懒散”,独自一个坐街上看风景:一个年轻黑人坐在垃圾筒上抽烟看街上的东西;有人在那边独自在骂谁;一街倾颓抛弃的老屋如空壳一般堆积;有老头孤伶伶散步;有一瘦狗无力地吠几声;路灯却从不发亮。作者只说是有这么些活物在走动,有些风景自在着。但你的感觉已是旧时的六十三街已不复存在,无尽的惆怅,莫名的记忆犹如梦幻般让他困顿迷惑,当然,还有一种深切的感伤在这一种风景里流动着。
衰落凋敝的街景,弃屋阴凉孤寂的存在,“活着能搬的仿佛都走了”,垃圾遍地,狗打着哈欠,到处尿味腥臭,这是黑人贫民区的物质的穷困。而房客要放逐自己而放一把火烧死了隔壁家的孩子;房东赶走房客而放火烧掉房子,却去领一笔保险金;记忆中那流鼻涕不流泪的孩子为英雄般搬走童年而去偷;比尔当警察去别处救人而回到这里见到亲人被杀……,这便是一种人的精神的贫困了。记忆中的事件恍若梦境,虽然充满罪恶却也是一片喧嚣的六十三街,如今却是这般凄凉败落,作者这样写来,读者的想象力便被诱发和调动起来,并不是去关注眼前的风景,而是在心理上跨越一种时间与空间,从而领略到作者这平静的语言之下那种深切的痛楚。
而作者笔下的大街从此之后便永远失去生机,人的物质与精神的贫困便是杀戮这生机的祸首。生存于此的人要杀掉此处的人;而那些年轻的孩子如那衰败的老人所说:“我们养他们念中学,他们不念完就跑出来欺负我们。我们养他们念完大学,他们若当官也就忘掉我们。”“穷困也许是他们的已躲避的梦魇,却仍是我们的现实”。没有人能帮助这条街上的人们,这条大街正如那老人与瘦狗一样行将死去。这种穷困便是一种极度的绝望与孤独了。
难能的却是这种绝望的悲哀与迷惘总是用这种毫不生涩的平淡句子,而且又是借些极富深味的记忆片断与奇幻的意象让你自己知道。契诃夫说过写作的一句极好的话:“好与坏都不要叫出声来。”但你读一读这条老人一样的黄昏下的大街,你看着那孩子一路滚着破轮胎沿大街走去,你觉得一种充塞胸间却又道不出的情绪,你便能感觉到作者并没有写成句子的那种深秾的情绪在里面恰如其分地存在着。
梦中的天地。
—《小巷人物志》代序。
陆文夫。
我也曾到过许多地方,可是梦中的天地却往往是苏州的小巷。我在这些小巷中走过千百遍,度过了漫长的时光;青春似乎是从这些小巷中流走的,它在脑子里冲刷出一条深深的沟,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
三十八年前,我穿着蓝布长衫,乘着一条木帆船闯进了苏州城外的一条小巷。这小巷铺着长长的石板,石板下还有流水淙淙作响。它的名称也叫街,但是两部黄包车相遇便无法交会过来;它的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晾衣裳的竹竿从这边的屋檐上搁到对面的屋檐上。那屋檐上都砌着方形带洞的砖墩,看上去就象古城上的箭垛一样。
转了一个弯,巷子便变了样,两边都是楼房,黑瓦、朱栏、白墙。临巷处是一条通长的木板走廊,廊檐上镶着花板,雕刻都不一样,有的是松鼠葡萄,有的是八仙过海,大多是些“富贵不断头”,马虎而平常。也许是红颜易老吧,那些朱栏和花板都已经变黑,发黄。那些晾衣裳的竹竿都在雕花的檐板中躲藏,竹帘低垂,掩蔽着长窗。我好像在什么画卷和小说里见到过此种式样,好像潘金莲在这种楼上晒过衣裳。那楼下挑着糖粥担子的人,也像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
这种巷子里也有店铺,楼上是住宅,楼下是店堂。最多的是烟纸店、酱菜店和那带卖开水的茶馆店。茶馆店里最闹猛,许多人左手搁在方桌上,右脚翘在长凳上,端起那乌油油的紫砂茶杯,一个劲儿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水灌进肚皮里。这种现象苏州人叫作皮包水,晚上进澡堂便叫水包皮。喝茶的人当然要高谈阔论,一片嗡嗡声,弄不清都是谈的些什么事情。只有那叫卖的声音最清脆,那是提篮的女子在兜售瓜子、糖果、香烟。还有那戴着墨镜的瞎子在拉二胡,哑沙着嗓子唱什么,说是唱,但也和哭差不了许多。这小巷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市井生活的画图。
就在这图卷的末尾,我爬上了一座小楼。这小楼实际上是两座,分前楼与后楼,两侧用厢房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口字。天井小得象一口深井,只放了两只接天水的坛子。伏在前楼的窗口往下看,只见人来人往,市井繁忙;伏在后楼的窗口往下看,却是一条大河从窗下流过。河上橹声咿呀,天光水波,风日悠悠。河两岸都是人家,每家都有临河的长窗和石码头。那码头建造得十分奇妙,简单而又灵巧,是用许多长长的条石排列而成的。那条石一头腾空,一头嵌在石驳岸上,一级一级地插进河床,象一条条石制的云梯挂在家家户户的后门口。洗菜淘米的女人便在云梯上凌空上下,在波光与云影中时隐时现。那些单桨的小船,慢悠悠地放舟中流,让流水随便地把它们带走,那船上装着鱼虾、蔬菜、瓜果。只要临河的窗内有人叫买,那小船便箭也似的射到窗下,交易谈成,楼上便垂下一只篮筐,钱放在篮筐中吊下来,货放在篮筐中吊上去。然后楼窗便吱呀关上,小船又慢慢地随波漂去。
在我后楼的对面,有一条岔河,河上有一顶高高的石拱桥,那桥栏是一道弧形的石壁,人从桥上走过,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可那桥洞却十分宽大,洞内的岸边有一座古庙,我站在石码头上向里看,还可以看见黄墙上的“南无……”二字。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见桥洞里流水湍急,银片闪烁,月影揉碎,古庙里的磬声随着波光向外流溢。那些悬挂在波光和月色中的石码头上,捣衣声啌啌地响成一片,“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小巷的后面也颇有点诗意。翻身再上前楼,又见巷子里一片灯光,黄包车辚辚而过,卖馄饨的敲着竹梆子,卖五香茶叶蛋的提着带小炉子的大篮子。茶馆店夜间成了书场,琵琶叮咚,吴语软侬,苏州评弹尖脆悠扬,卖茶叶蛋的叫喊怆然悲凉。我没有想到,一条曲折的小巷竟然变化无穷,表里不同,栉比鳞次的房屋分隔着陆与水,静与动。一面是人间的苦乐与喧嚷,一面是波影与月光,还有那低沉回荡的夜磬声,似乎要把人间的一切都遗忘。
我也曾住过另一种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这围墙高得要仰面张望,任何红杏都无法出墙,只有那长春藤可以爬出墙来,像流苏似地挂在墙头上。这是一种张生无法越过的粉墙,而且那沉重的大门终日紧闭,透不出一点个中的消息,还有两块下马石象怪兽似的伏在门边,虎视耽眈,阴冷威严,注视着大门对面的一道影壁。那影壁有砖雕镶边,当中却是空白一片。这种巷子里行人稀少,偶尔有卖花人拖着长声叫喊:“阿要白兰花?”其余的便是麻雀在门楼上吱吱唧唧,喜鹊在风火墙上跳上跳下。你仿佛还可以看见王孙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走进了小巷,吊着铜环的黑漆大门咯咯作响。四个当差的从大门堂内的长凳上慌忙站起来,扶着主子踏着门边的下马石翻身落马,那马便有人牵着系到影壁的旁边。你仿佛可以听到喇叭声响,炮竹连天,大门上张灯结彩,一顶花轿抬进巷来。若干年后,在那花轿走过的地方却竖起了一座贞节坊或节孝坊。在那发了黄的志书里,也许还能查出那烈女、节妇的姓氏,可那牌坊已经倾圮,只剩下两根方形的大石柱立在那里。
我擦着那方形的石柱走进了小巷,停在一座石库门前。这里的大门上钉着竹片,终日不闭,有一个老裁缝兼作守门人,在大门堂里营业,守门工便抵作了房租费。也有的不是裁缝,是一个老眼昏花的妇人,她戴着眼镜伏在绷架上,在绣着龙凤彩蝶。这是那种失去了青春的绣女,一生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老眼虽然昏花,戴上眼镜仍然能把如丝的彩线劈成八片。这种大门堂里通常都有六扇屏门,有的是乳白色,有的在深蓝色上飞起金片,金片都发了黑,成了许多不规则的斑点。六扇屏门只开靠边的一扇,使你对内中的情景无法一目了然。我侧着身子走进去,不是豁然开朗,而是进入了一个黑黝黝的天地,一条窄长的陪弄深不见底。陪弄的两边虽然有许多洞门和小门,但门门紧闭,那微弱的光线是从间隔得很远的窗中透出来的。踮起脚来从漏窗中窥视,左面是一道道的厅堂,阴森森地;右面是一个个院落,湖石修竹,朱栏小楼,绿荫遍地。这是那种钟鸣鼎食之家,妻妾儿女各有天地,还有个花园自成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