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观光客也真勤快,早上八点半就开始行动,他们集体乘大船,马达轰隆轰隆的转动起来,速度很快,一会儿上光华岛,一会上德化村,好像是为了上岸才乘船来的。汽船激起很大的波浪,把小舟高高擎起低低放下,那就不如回旅馆去吃早点了。
月夜荡舟的滋味倒从来没有机会品尝,应该是很动人的,否则哪里来的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那一番快意,值得含着泪去体验,也许拿性命交换也不惜。苏东坡的“临江仙”里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当时一定有过这么样的冲动,好在那一夜他仅仅是立在岸边听听江声,有此感触罢了,要不然我们就损失了大半个苏东坡了,这还了得。
画家画船,石涛的一幅予人印象深刻,图中有一叶扁舟,船头上坐着一个人,一双赤足就任情浸在江流里,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啊!不消说船桨自是闲在一边,画上有题句,好像是“春水才深二三尺,野航恰渡两三人。”其实春水一点也不浊,这大概就是石涛的妙处。中国传统诗文绘画中船的故事是说不穷的,其中最耐人回味的,当属李清照的“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又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她那是“春尚好”的“尚”字,配上欲荡舟而未荡舟的慵懒,岂止迷死赵明诚一人呢!
船的种种,看来是说不完的了。唉!
[鉴赏]
亮轩(1942~),生于四川北培,祖籍辽全县。现于台湾从事文学创作,著有散文集《石头人语》、《说亮话》等。
在作者清谈如诗的叙述中,“船”满载诗情画意向我们走来,它情趣盎然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给读者带来恬静悠远的心境。
文章开篇就写到:“人类最早都是住在水边的,那么,喜欢船,大概也是远古相传的根性之一了。”这样开宗明义,使读者的心上了作者“船”,去领略作者独特的审美趣味。
这篇文章描写景物的一大特色是不重语言上的刻意雕琢,而重在抒写一种情趣,一种感受,追求一种脱俗的情韵。写到“船”,作者认为“船越小越迷人”,于是那遥远的童年生活中“拢在凝碧中的小舟”便使他难以忘怀。扁舟一叶,轻载着一颗小小童心,荡漾在水草游鱼之间,那是一幅多么和谐的舟行图啊!即使是乘座江轮,作者认为也是“船身不大,而且很老”的好,“老船跟江水相处得最融洽”。作者主张冬天划船,为了突出冬天划船的情趣、情韵,以夏天作反衬:“冬天潭水格外的清”,水的气味是“清香清香的”,而“夏天有的是一种奇怪的腥气”,“潭面上冬天落叶比较多,其间或有枯枝浮沉。”作者写道,月夜荡舟的滋味从未品尝过,但那“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快意,“值得含着泪去体验,也许拿性命交换也不惜”。作者还写了那“春水才深二三尺,野航恰渡两三人”的妙趣,李清照的“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又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娇慵等等。所有这些,都是经过作者对景物细致观察、精微体验以后,从心灵深处发出的诗意感受,表现了作者崇尚自然,回归自然,并与自然达到和谐统一的审美情趣。
画坛有“胸中脱出尘俗,自然邱壑内营,自我郛郭,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董其昌《画旨》)的经验之谈。作画如此,写散文亦然。本文作者笔下的山水草木,鸟兽虫鱼都有真情真意,极富情趣,这与作者“胸中脱出尘俗”有关,因而文章具有一种脱俗的情韵,令人回味。
《船》是一篇写景极为出色的散文。作者在文中写的是自己与船结缘的始末,乘船观景的体验,抒发的却是自己爱山、爱水、爱大自然的高雅情趣。我们读了不由得被作者笔下那美丽的景色所吸引,被作者那一以贯之的一颗活泼的童心所陶醉。
我的四季。
张洁。
生命如四季。
春天,我在这片土地上,用我细瘦的胳膊,紧扶着我锈钝的犁。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躺倒在那片刚刚开垦的泥土之上,可我懂得我没有权利逃避,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所给予我的责任。我无须问为什么,也无须想有没有结果。我不应白白地耗费时间,去无尽地感慨生命的艰辛,也不应该自艾自怜命运怎么这样不济,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我要做的是咬紧牙关,闷着脑袋,拼却全身的力气,压到我的犁头上去。我绝不企望有谁来代替,因为在这世界上,每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
我怀着希望播种,那希望绝不比任何一个智者的希望更为谦卑。
每天,我望着掩盖着我的种子的那片土地,想象着它将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如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期待着自己将要出生的嬰儿。我知道:人要是能够期待,就能够奋力以赴。
夏日,我曾因干旱,站在地头上,焦灼地盼过南来的风,吹来载着雨滴的云朵,那是怎样地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呐!盼着、盼着,有风吹过来了,但那阵风强了一点,把那片载着雨滴的云朵吹了过去,吹到另一片土地上。我恨过,恨我不能一下子跳到天上,死死地揪住那片云,求它给我一滴雨。
那是什么样的痴心妄想!我终于明白,这妄想如同想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于是,我不再妄想,我只能在我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上,寻找泉水。
没有充分的准备,便急促地上路了。历过的艰辛自不必说它。要说的是找到了水源,才发现没有带上盛它的容器。仅仅是因为过于简单和过于发热的头脑,发生过多少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惨痛的过失—真的,那并非不能,让人真正痛心的是在这里:并非不能。我顿足,我懊恼,我哭泣,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什么用呢?再重新开始吧,这样浅显的经验却需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代价来记取。不应该怨天尤人,会有一个时辰,留给我检点自己!
我眼睁睁地看过,在无情的冰雹下,我那刚刚灌浆、远远没有长成的谷穗,在细弱的稻秆上摇摇摆摆地挣扎,却无力挣脱生养它,却又牢牢地锁住它的大地,永远没有尝受过成熟是怎么一种滋味,便夭折了。
我曾张开我的双臂,愿将我全身的皮肉,碾成一张大幕,为我的青苗遮挡狂风、暴雨、冰雹……善良过分,就会变成糊涂和愚昧。厄运只能将弱者淘汰,即使为它挡过这次灾难,它也会在另一次灾难里沉没。而强者却会留下,继续走完自己的路。
秋天,我和别人一样收获。望着我那干瘪的谷粒,心里有一种又酸又苦的欢乐。但我并不因我的谷粒比别人的干瘪便灰心或丧气。我把它们捧在手里,紧紧地贴近心窝,仿佛那是新诞生的一个自我。
富有而善良的邻人,感叹我收获的微少,我却疯人一样地大笑。在这笑声里,我知道我已成熟。我已有了一种特别的量具,它不量谷物只量感受。我的邻人不知和谷物同时收获的还有人生。我已经爱过,恨过,欢笑过,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细细想来,便知晴日多于阴雨,收获多于劳作。只要我认真地活过,无愧地付出过,人们将无权耻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来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
到了冬日,那生命的黄昏,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是隔着窗子,看飘落的雪花、落漠的田野,或是数点那光秃的树枝上的寒鸦?不,我还可以在炉子里加上几块木柴,使屋子更加温暖,我将冷静地检点自己:我为什么失败,我做错过什么,我欠过别人什么……(但愿只是别人欠我),那最后的日子,便会心安得多!
再没有可能纠正已经成为往事的过错。一个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
未来的四季将属于另一个新的生命。
但我还是有事情好做,我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人们无聊的时候,不妨读来解闷,怀恨我的人,也可以幸灾乐祸地骂声:活该!聪明的人也许会说这是多余,刻薄的人也许会演绎出一把利剑,将我一条条地切割。但我相信,多数人将会理解,他们将会公正地判断我曾做过的一切。
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不会是我!
[鉴赏]
张洁(1937~),生于北京,祖籍辽宁。当代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含羞草》,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及散文集《在那绿草地上》、《你是我灵魂上的朋友》等。
人生犹如四季,蕴含着生命的劳作、艰辛、期待、收获四个部分。在人生的旅途上,失败的痛苦与成功的欢乐往往相伴而行,只有不断地反思,才能有目的地前行。
人生,有播种的春,有耕耘期待的夏,有收获的秋,也有在严寒里回顾四季和展望四季的冬。四季对每个人都是相同的,但每个人的四季却又是迥异的。
张洁的四季,充实、丰满、勤劳、坎坷。她用“细瘦的胳膊”,“汗流浃背,四肢颤抖”,咬紧牙关,拚却全身力气在不毛之地上开垦、播种,像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期待着自己将要出世的婴儿那样,期待着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在夏日干旱的土地上,她焦灼地盼过南来的风,吹来带来雨滴的云朵,但是期望落空了,风,“吹到另一片土地上”。她再历尽艰辛找到了水源,但又因疏忽未带容器而无法盛水。她又眼看正在灌浆的谷穗因无情的冰雹夭折。秋天,她虽然收获的是干瘪的谷粒,但她却“捧在手里,紧紧地贴近心窝”。她不灰心,不丧气,因为这里有“又酸又苦的欢乐”,“是新诞生的一个自我”。邻人不会懂得,与谷物同时收获的还有人生。在冬天,她冷静地检点自己,为的是“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不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