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越来越紧。我隔壁住着一位年老的工商业者,原先是某工厂老板,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篱。有人到他家去抄四旧了。隔壁人家的一动一静,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从篱笆缝里也看得见一些情况。这个晚上附近小孩几次打门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来乱叫,也没有给捉了去。这是我六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抄家,人们拿着东西进进出出,一些人在大声叱骂,有人摔破坛坛罐罐。这情景实在可怕。十多天来我就睡不好觉,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萧珊谈起包弟的事情,我们最后决定把包弟送到医院去,交给我的大妹妹去办。
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听不见狗叫声,看不见包弟向我作揖、跟着我进屋,我反而感到轻松,真有一种摔掉“包袱”的感觉。但是在我吞了两片眠尔通,上床许久还不能入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来想去,我又觉得我不但不曾摔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现的不是摇头摆尾、连连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给割开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仅是小狗包弟,连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就这样可耻地开始了十年浩劫中逆来顺受的苦难生活。一方面责备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让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堕入地狱。我自己终于也变成了包弟,没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运。……
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过去了。我仍然住在这所楼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脚下是一片衰草,竹篱笆换成了无缝的砖墙。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几户新主人,高高墙壁上多开了两扇窗,有时倒下一点垃圾。当初刚搭起的葡萄架给虫蛀后早已塌下来扫掉,连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却添了一个大化粪池,是从紧靠着的五层楼公寓里迁过来的。少掉了好几株花,多了几棵不开花的树。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绿草如茵的时节,她常常弯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杂草,在午饭前后她有时逗着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满园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这样的熬煎是不会有终结的,除非我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了总结,还清了心灵上的欠债。这绝不是容易的事。那么我今后的日子不会是好过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过来了。
即使在“说谎成风”的时期,人对自己也不会讲假话,何况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说:我怀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一九八○年一月四日。
[鉴赏]
这篇回忆散文,写的是一条曾与作者朝夕相处的小狗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有力地揭露和抨击了疯狂岁月的荒诞和反常,文章篇幅较短,但写得情真意笃,令人感动,实为巴金近年来散文创作中的佳品。
这篇散文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以情见长,以情取胜。之所以作者在叙述小狗包弟的经历时,笔端流露出浓烈的情感,是因为巴金对小狗包弟充满着思恋与内疚之情。作者写它很通人性,与主人融洽无间,为了讨得主人的欢喜,常常做令人发笑的作揖动作。甚至主人外出时,它都每日清晨等候于卧房门前,使主人深受感动,然而一场“文革”,居然革到一只温顺驯良、惹人喜爱的小狗身上:只因狗的吠叫将会给主人招来更大的灾难,可怜的“包弟”终于成了医院解剖桌上的实验品。“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我不能原谅自己”,廖廖数语,道出了作者的心声。为了保全自己,葬送了包弟,这是自己的耻辱。这种大胆的剖露心迹,使读者感到情感力量的冲击,心灵产生巨大的震撼。
文章除了感情的纯真外,其结构也有独道之处,作品开头并未涉及主题,而是从狗的身世谈起,给全文展开作了很好的情感铺垫。接着,作者记叙了包弟与家人七年相处的几件有趣的故事,反映了小狗的活泼可爱。写到这里,作者陡转话题,愤怒地叙述起小狗包弟在文革中遭难的经历,一只如此可爱的小狗,居然在“文革”的灾难中也未能幸免,何况人乎?这样就进一步地揭露了“文革”的荒唐,激起了读者对这个疯狂年代的强烈愤懑。最后,作者追忆已故的爱妻当初与包弟嬉戏的生动情景,再一次表示对包弟的歉意,文章层层深入,一步步把读者引向感情的漩涡,在他们心中泛起层层波澜。文笔朴实,没有矫揉之嫌,使读者感受到一种朴素美。
挥手之间。
方纪。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清早,从清凉山上望下去,见有不少的人顺着山上大路朝东门外飞机场走去。我们《解放日报》的同志也纷纷下山,加入向东的人群,一同走向飞机场。
人们的心情很不平静。两个星期来形势的发展真如天际风云,瞬息万变,表现了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特有的复杂关系。记得八月十日夜间,新华社的译电员带着刚刚收到的日本投降的消息,一路喊着从我们的窑洞门前跑过,不到天亮,这个消息便像一阵风传遍了延安。第二天晚上,南门外新市场上便出现了群众自发的庆祝集会。卖水果的农民把一筐一筐的花红果子抛向空中,喊着让人们吃“胜利果实”,有些学校的学生把棉袄里的棉花掏出来,扎在棍子上,蘸着煤油点起火把来,在大路上游行。
当时群众对抗战胜利的热烈心情是谁也不会觉得过分的。但是过了两天,令人激愤的消息接连传来,蒋介石下令不准八路军、新四军受降……新的内战危机忽然又迫在眉睫了。毛主席八月十三日做了报告(即《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指出“内战危险是十分严重的,因为蒋介石的方针已经定了”。
那几天,不要说那些烧棉花的人不免后悔,大家心里也都憋了一肚子气,把胜利的欢喜化为对蒋介石的愤怒了。
八月二十七日,延安飞机场上飞来一架美国飞机,那是美国特使赫尔利和国民党政府的代表张治中将军来了。来做什么?“还不是缓兵之计!”人们私下这样议论。当天夜里,党支部忽然传达了中央关于和国民党政府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思想上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何况是毛主席要亲自去重庆!当时心里像压上一块石头,点着一把火,又沉重又焦急,通夜不能入睡。
那天夜里,延安的许多同志,各个解放区的许多同志,也许都是在焦急和不安当中度过的吧?谁不知道蒋介石是个最无信无义的大流氓?谁不知道美帝国主义在支持蒋介石政府挑动中国的内战?赫尔利假惺惺地跑到延安来,显然也是心怀叵测的。
当时的情形真是令人不安。不少同志气愤地说:谈判自然可以,这无非表示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不能不承认我党所领导的人民力量的强大,不能不承认中国人民的强烈的和平愿望,不能不承认苏联战胜法西斯以后国际形势更有利于和平民主罢了。但是毛主席不能去。要谈判,请他蒋介石到延安来,咱们保证和“西安事变”一样,有来有去;谈不成不要紧,要打仗,战场上去见高低。有不少老同志感情深重地说:自从上了井冈山,毛主席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一步,五次反“围剿”,万里长征,八年抗战、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军队和自己的根据地,如今,却要亲自去重庆和蒋介石谈判!
但是党中央决定了,通知也说得清楚,这是斗争。在当时的形势下,我党中央提出和平、民主、团结三大口号,是符合全国人民的要求的。要是蒋介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拒绝和谈,发动内战,他就是自取灭亡,革命胜利还会来得更快一些。
这正是我们党在决定国家命运的重要关头所采取的唯一正确的方针,所表现的大公无私的态度。毛主席亲自去重庆,更是为国家民族而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大义大勇的行为。单是这一点,已经是可以昭革命之大信于天下了。
送行的人群陆续朝飞机场走去。出了东关大街,转过一个山嘴,不远就是飞机场。机场上停着一架绿色的军用座机。记得修飞机场的时候,延安的许多同志参加了劳动,把凿得平平整整的大石头一块块从山上拖来,一块块按直线铺平,放稳,砸结实,几十个人拉着大石滚子碾来碾去,还唱着歌,喊着号子。当时人们都很兴奋,劳动得特别卖力气,心里想着,延安修飞机场了,咱们也要有飞机了,抗战形势要发生重大变化,胜利快来了。
是的,胜利来了,可是人们所盼望的经过流血争取的独立自由和平民主的生活又要为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所破坏。为了制止这种灾难,保卫人民的权利,实现人民的愿望,毛主席要从延安的同志们修建的飞机场上动身到斗争的最前线去。
飞机场上人越来越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上千人。但是都沉默着。整个机场上空气十分严肃,就像在前线战斗将要打响以前的一刹那。
汽车的马达声清晰地传来。人们一齐转过头,望着大路。一辆吉普车转过山嘴,驰入机场。车上跳下周恩来同志和王若飞同志,后面跟着国民党的代表张治中将军。接着又是一辆吉普车驰来。车上跳下一个美国人,戴黑眼镜,叼着纸烟,衣服特别瘦,特别短,这使他显得脸比胸膛还宽,腿有上身的两倍长,这就是美国的所谓“特使”赫尔利了。
不一会儿,人们又听到汽车的马达声,一辆延安人都熟悉的带篷子的中型汽车转过山嘴,朝飞机场驰来。立刻,人群像平静的水面上卷过一阵风,成为一个整体朝前涌去。汽车停住,车门打开,机场上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毛主席走下车来。和平日不同,新的布制服,深灰色的盔式帽,整个装束像出门做客一样,引起人们一种离别的依恋之情。
在延安人的记忆里,主席永远穿着干净的旧灰布制服,布鞋,戴着灰布八角帽。他的魁梧的身形,温和的脸,明净的额,慈祥的目光,热情而有力的声音,时时出现在会场上,课堂上,杨家岭山下的大道边。主席生活在群众中间,生活在同志们中间。主席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人们都是熟悉的,理解的。人们怀着无限的信任和爱戴团聚在他周围,一步不能离开,也一步不曾离开。如今,主席穿上做客的衣服,要离我们远去了!
一霎时,人们心里像海上波涛般起伏汹涌,千百双眼睛热切地投向主席身边。主席在汽车边站定,慈祥地望着全体送行的人,目光经过每一个人的脸,好像所有在场的人他都看到了。他脸上露出一种亲切的微笑,向人们点点头。
站在前面的中央负责同志们迎上前去。主席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跟大家一一握手道别。主席的脸色是严肃的,从容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关切和鼓舞之情。然后望着所有送行的人,举起右手,用力一挥,便朝着停在前面的飞机一直走去。
机场上人群静静地立着,千百双眼睛随着主席的高大身形移动,望着主席一步一步走近飞机,一步一步踏上飞机的梯子。主席走到飞机舱口,停住,回过身来,向着送行的人群,人们又一次像疾风卷过水面,向飞机涌去。主席摘下帽子,注视着送行的人群,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人们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拼命地挥手。
主席也举起手来,举起他那顶深灰色的盔式帽。举得很慢很慢,像是在举一件十分沉重的东西,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等到举过头顶,忽然用力一挥,便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了。主席这个动作给全体在场的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这像是表明了一种思索的过程,作出了断然的决定。主席完全明白当时人们的心情,而用自己的动作把这种心情表达出来。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性的动作,概括了历史转折时期领袖、同志、战友和广大革命群众之间的无间的亲密,他们的无比的决心和无上的英勇。
请感谢我们的摄影师吧,他为人们留下了这刹那间的永久的形象,这无比鲜明的历史的记录。正是这挥手之间表明了一种深刻的历史过程,表现了主席的伟大性格。愿所有的人从这张照片上能够理解和体会,在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我们国家处在十字路口,处在两种命运、两个前途决定胜败的斗争的严重时刻,我们的党和毛主席为国家和人民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飞机的发动机响了,螺旋桨转动起来。随着这声音,人们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这架就要起飞的飞机,任凭螺旋桨卷起的盖地的尘砂遮住了眼睛。这架飞机该有多大的重量啊!它载着解放区人民的心,载着全中国人民的希望,载着我们国家的命运。
主席的面容出现在飞机窗口,人们又一次涌上去,拼命地挥手。主席把手放在机窗的玻璃上。直到飞机转了弯,奔上跑道,升到空中,在头顶上盘旋,向南飞去,人们还是仰着头,目光越过宝塔山上的塔顶,望着南方的天空,久久不肯离去。
以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毛主席在重庆住了四十三天,最后才签订了《双十协定》。从《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关于重庆谈判》一文的注释里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实现全国人民和平民主的要求,我们党做了怎样的有原则的让步,进行了怎样的针锋相对的斗争。
以后是在战争中了。蒋介石撕毁了他亲手签订的《双十协定》,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向解放区大举进攻。解放战争全面打响了。一个夜晚,在承德前线读到从北平“军调部”来的一位同志抄在小本子上的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我们从这里仿佛看到了决定历史命运的真正力量,听到了革命前进的脚步声。我们在前线,在炮火声中,在闪耀的火光里,望着战士们持枪跃进的身形,这首词的思想和情绪成为触手可及的形象。我们置身于词的境界中了。词里的每一个字,如同火炬一般燃烧起来,整个前沿阵地刹那间一片通明。解放战争的炮火正在摧毁旧中国的一切黑暗势力。敌人看来是强大的;但是决定历史命运的不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而是人民自己,是当代的“风流人物”!
记得初到前方的时候,部队的同志告诉我:八月二十八日清早,部队上传达了毛主席亲自去重庆谈判的通知,当天十点钟,所有的战士都翘首西望,向天空中寻找那架从延安起飞的飞机,谛听着飞机的声音,他们像是当真听到了这架飞机隆隆的声音。那时候,我们的战士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啊!他们握紧手里的武器,等待事情的结局。以后,战士们的武器就真在发挥自己的威力了。于是在震耳的炮声中,我们不禁齐声朗诵起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十几年来,延安机场上送行的情景常常出现在眼前:主席的魁梧的身形站在飞机舱口,用坚定的目光望着送行的人群,宽大的手掌握住那顶深灰色的盔式帽,慢慢举起,举起,然后用力一挥,停在空中……在他面前,无数的战士正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奋勇前进。
[鉴赏]
方纪(1919~)原名冯骥,河北束鹿人。他文化功底厚实,是文学方面的全才。著有诗集《不尽长江滚滚来》、长诗《大江东去》,另有散文集和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