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为了补偿这个希望吧。张技师提出把培殖的扇贝,拿出给我们看看。张福绥说:“好!我们正要看看扇贝长得怎么样了!”他转身告诉我,“扇贝苗是前年十月放下海的,到现在快三年了。如果长得好,也正到了产卵的时候,我们要拿到试验室去繁殖。”
小船在海带的绳架上滑过去。张技师从海里扯起一个长圆形的绳网。这种绳网就吊在海带架的绳子上,他们叫它做养殖笼。把它从水里提起的时候,上面结集了不少野生贻贝,和一些黄色的泥沙。把它放在船板上,便听见里面贝壳撞击的响声。掂掂分量,听听响声,再看看上面的记号,张技师笑了。他从网笼里取出了七、八个扇贝,大的已经有肉包子那么大了。由于外面沾满了各种寄生物,扇贝的外壳变得黑乎乎的,并不好看。张福绥说:“不知到了产卵的时候没有?—可以打开来看看。”
我们同行的人拿起一个扇贝,想用手去打开它,却是紧紧的,怎么也打不开。我想,怕只有把它弄死,才能打开吧?我们在酒席上吃的一道名菜瑶柱海参中的瑶柱,就是这扇贝内壳上的肉柱。这种肉柱又粗又圆,紧紧地把贝壳扣合在一起,是很难打开的。我正在猜疑的时候,张技师从船板上拿起一根绳头,抽出一根麻丝,把它从扇贝下面的一个小洞里伸了进去。只稍微捅了两下,就好像是一把钥匙放了锁中;贝受到轻微的刺激,便自己把紧闭的贝壳打开了。张福绥伸过头来一看,笑着说:
“长得很大了,马上要产卵了!”
张技师便用麻丝把十几个扇贝一一打开,告诉我们,里面有一块很美丽的朱红色肉的,是雌的。如果里面只是乳白色,便是雄的。我这时已被他这用麻丝打开贝壳的办法惊呆了。这是实践的经验,也是从劳动中得来的知识。这时候,我猛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部关于海豹的纪录片,其中有摄影师拍下海豹偷食贝壳的方法。只见海豹胸前抱了一块馒头大小的石头,在海水中游来游去。当它找到贝壳后,便用前爪把贝壳用力往石头上敲打。很快贝壳打烂了,海豹便嚼起鲜美的贝肉来。我笑着想:如果海豹知道用麻丝去捅扇贝的小洞,那它吃起贝肉来就更方便了。同行的人看见我笑,问我笑什么,我没有把我想的告诉她,只说:“生活真美—!”她深有所感地接着说:“是呀,你看他们的海洋研究工作,像不像一首诗?蓝天大海,小船在波浪上漂荡。从肉眼看不见的贝苗,经过三年的风风雨雨,海浪的冲击,贝苗生长成熟,又可以繁殖出千千万万,生产出成千上万斤的海鲜—!”
“如果实现了海洋牧场,从养殖海带到各种贝类,到各种鱼虾,又做到以海养海,多种经营,这岂不是一首更优美的诗?那时人民从海洋得到更多的享受,改善生活,就更幸福了。”
同行者打断我的话说:
“如果加上人的因素,把海洋研究工作者日夜辛勤的劳动,对未来的希望和梦想,以及在工作中遇到困难、阻力和破坏时产生的动摇和痛苦,再加上个人生活上的遭遇,和感情上的波折,那不就是一串一串的故事?—”
我默然未语。回到住所,我把从养殖场带回的一个雄扇贝,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扇贝显出了大海和阳光赋予它的原有本色:鲜红鲜红的外壳。内壳却在玉白色的光彩中呈现出一层层五色霞光。我觉得它美极了。因为它是三年时间成长起来的希望。我这时的耳边,又响起了那天从海水养殖场回来的路上,张福绥同志一再叮嘱张技师的话:
“后天星期六,一定把扇贝养殖笼全部取出来,送到试验室产卵—你不要忘记!”
我觉得这几句话就是他们写在贝壳上的诗,一篇还没有写完的富有诗意的故事。他们那灼热希望的眼光,和充满向往的跳动的心,我似乎都感觉到了……
朋友!如果你来到海边,你也会希望能找到贝壳。请你相信:每一个贝壳都是一首诗,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
一九八○年九月十二日于青岛海疗。
[鉴赏]
作者柯蓝(1920~),湖南长沙人,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祖国的海岸》、散文集《起飞的孔雀》、《上海散记》等。柯蓝的散文,文思灵秀、词藻绮丽,爱美情深,诗意盎然。这篇《写在贝壳上的诗》是他文风发展到新时期的一篇佳作。它讴歌了自然美,赞扬了劳动,表达了对社会主义新生活的无比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
文章起手可谓不凡,开篇就紧扣住题目,把读者引入一个充满诗意的境界。“我甚至觉得每一种不同的贝壳,都是一首诗,或者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故事。”这既富于哲理,又蕴含深情的话语,一下子就打动了读者的心弦,激起读者情感上的涟漪。接着,作者记叙了几个关于贝壳的典型事例,并依次进行了有详有略、有声有色、生动具体的叙述和描写,尽情抒发了对美丽贝壳的珍爱之情。透过作者在贝壳上的得与失以及个人生活经历中的忧与乐,真实而形象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变化和人们思想感情上的波澜。正是这种艺术而真实的描写,赋予文章深刻的社会意义,深深地引起了读者思想感情上的共鸣。在这些典型事例中,作者又以“在收藏南海贝壳二十年后的今年,我又在青岛拣起了一对红艳艳的贝壳”为重点,较为详细地介绍了海洋研究所张福绥、张技师等开发海水养殖场的事迹,赞誉“他们才是真正征服海洋的力量,”称道他们的海洋研究工作就是一首诗,“是一串一串的故事。”这实际上又是对人们辛勤劳动及优异成果的赞美与讴歌,寄托了作者对社会主义新生活的热爱,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此篇散文篇幅虽不长,容量却很可观。从时间上说,文章写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前后长达三十年之久;从空间上说,文章由上海写到东海、南海,又从南海写到上海和青岛,南北相距有千里之遥。在这样久远的时空环境中,作者除了精心选取几件最能表情达意的典型事例,做为文章的基本内容和抒发感情的对象外,还在组织材料,结构文章方面做了精巧的安排。文章从篇首至篇末,有八处写到诗和故事。这些反复出现的语句,不仅强调了作者对贝壳的一往深情,而且把文章的全部内容极为巧妙地编织在一起,造成一种前后贯通、首尾呼应的艺术效果,给人一种精密严谨、天衣无缝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是得力于作者对文章材料和篇章结构的精巧设计与安排。
总之,文章诗意漾然,又不失真实自然,它犹如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让读者感到清新明丽。
枯叶蝴蝶。
徐迟。
峨眉山下,伏虎寺旁,有一种蝴蝶,比最美丽的蝴蝶可能还要美丽些,是峨眉山最珍贵的特产之一。
当它阖起两张翅膀的时候,像生长在树枝上的一张干枯了的树叶。谁也不去注意它,谁也不会瞧它一眼。
它收敛了它的花纹、图案,隐藏了它的粉墨、彩色,逸出了繁华的花丛,停止了它翱翔的姿态,变成了一张憔悴的,干枯了的,甚至不是枯黄的,而是枯槁的,如同死灰颜色的枯叶。
它这样伪装,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它还是逃不脱被捕捉的命运。不仅因为它的美丽,更因为它那用来隐蔽它的美丽的枯槁与憔悴。
它以为它这样做可以保护自己,殊不知它这样做更教人去搜捕它。有一种生物比它还聪明,这种生物的特技之一是装假作伪,因此装假作伪这种行径是瞒不过这种生物—人的。
人把它捕捉,将它制成标本,作为一种商品去出售,价钱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把它捕捉得再也没有了。这一生物品种快要绝种了。
到这时候,国家才下令禁止捕捉枯叶蝶。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国家的禁止更增加了它的身价。枯叶蝶真是因此而要绝对的绝灭了。
我们既然有一对美丽的和真理的翅膀,我们永远也不愿意阖上它们。做什么要装模作样,化为一只枯叶蝶,最后也还是被售,反而不如那翅膀两面都光彩夺目的蝴蝶到处飞翔,被捕捉而又生生不息。
我要我的翅膀两面都光彩夺目。
我愿这自然界的一切都显出它们的真相。
[鉴赏]
徐迟(1914~1996),浙江吴兴县(今湖州)人。30年代开始诗歌、散文创作,并从事文字翻译工作。60年代起著有报告文学《地质之光》、《歌德巴赫猜想》、《生命之树常绿》等。旨在歌颂知识分子的献身精神,影响极为广泛。
《枯叶蝴蝶》是一篇短小精悍、味道隽永的散文。作品既无汪洋恣肆的宏伟场面和人物,亦无惊心动魄的事件与细节。相反,作者将他的目光投注到自然界中一种小小的生物—枯叶瑚蝶,从这种善于伪装的小精灵的灭亡,迅捷地融入作者的主观意识,从而使短小的作品包容了较大的哲理性。
作者用先扬后抑的手法来描写这类枯叶蝴蝶。文章开头先说“有一种蝴蝶,比最美丽的蝴蝶可能还要美丽些,是峨嵋山最珍贵的特产之一”。再写它的“装模作样”,阖起两张翅膀,“像生长在树枝上的一张干枯了的树叶”,这一褒一贬让人对这种虚伪善变的枯蝴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本来它有一个讨人喜欢的美丽的身姿,可它偏偏要合上美丽的翅膀,暴露出十足的丑陋,真是弄巧成拙!但写到这里,作者并没有急于抨击枯蝴蝶的虚伪,而是将笔锋一转,“有一种生物比它还要聪明,这种生物的特技之一是装假作伪,因此装假作伪这种行径是瞒不过这种生物—人的,”作者将锋芒立刻指向了自然界的主宰—人。至此,读者刚刚对枯蝴蝶的厌恶感中又不免多了几丝同情,如果说枯蝴蝶“这样伪装,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么,人类的装假作伪就完完全全是为了赤裸裸的私欲,为了贪婪和侵吞。
从标题来看,这篇作品是写蝴蝶的,但作者并没有满足于单纯对自然界的描写,而是引入了社会关系的主体—人,不过这是一种不太光彩的人!他们居然比善于伪装的枯蝴蝶还要让人可怕,作者这样写,似乎想道明自然界生存规律中的一种现象:枯蝴蝶越以为伪装可以保护自己,绝灭得越快,不善伪装的蝴蝶虽然被捕捉却反而生生不息。所以作者在篇末点题时呼唤:“我要我的翅膀两面都光彩夺目。”那么人呢?他的规律同样如此,所以作者结尾时写道:“我愿这自然界的一切都显出它们的真相”。
这篇作品语言简洁、明朗,如文章一开始仅以“峨嵋山下,伏虎寺旁”八个字就点明了枯叶蝴蝶的所在地,叙述方式简练、实用,摒弃了曲折多变的长句子,大量采用了节奏明快的短句,绝少旁涉他务,冗言赘语。并且注意叙述的起承转合,文章第一节点明枯叶蝶的产地、性质后,接下来的五个小节,每节几乎都以一个“它”字来带动,笔墨始终没有花在枯蝴蝶之外。
此文一反《黄山记》等散文的语言风格,运笔简洁干净,不事雕琢,用类比法将主题阐述得通俗而深辟,于朴素的文字中闪烁出思想光辉来。
黄山记。
徐迟。
一。
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费心机,创造世界。它创造了人间,还安排了一处胜境。它选中皖南山区。它是大手笔,用火山喷发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围一百二十公里,面积千余平方公里的一个浑圆的区域里,分布了这么多花冈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霭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
这样布置后,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拨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彩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云海五座,如五大洋,汹涌澎湃。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顶巅,沉浮其中。然后,大自然又毫不悭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委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树种,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幻异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希世的灵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为最高的效果,它格外赏赐了只属于幸福的少数人的,极罕见的摄身光。这种光最神奇不过。它有彩色光晕如镜框,中间一明镜可显见人形。三个人并立峰上,各自从峰前摄身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容身影。
这样,大自然布置完毕,显然满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这件艺术品上,最后三下两下,将那些可以让人从人间通入胜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断,处处悬崖绝壁,无可托足。它不肯随便把胜境给予人类。它封了山。
二。
鸿蒙以后多少年,只有善于攀援的金丝猴来游。以后又多少年,才来到了人。第一个来者黄帝,一来到,黄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采药。传说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40公尺的光明顶之傍,炼丹峰上,飞升了。
又几千年,无人攀登这不可攀登的黄山。直到盛唐,开元天宝年间,才有个诗人来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这位诗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险阻山道阻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兴横飞,登上了海拔1860公尺的莲花峰,黄山最高峰的绝顶。有诗为证: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惜升绝顶,俯视天目松。李白在想象中看见,浮丘公引来了王子乔,“吹笙舞风松”。他还想“乘桥蹑彩虹”,又想“遗形入无穷”,可见他游兴之浓。
又数百年,宋代有一位吴龙翰,“上丹崖万仞之巅,夜宿莲花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看来那时候只能这样,白天登山,当天回不去。得在山顶露宿,也是一种享乐。
可是这以后,元明清数百年内,极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能登上莲花峰顶。汪瑾以“从者七人,二僧与俱”,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一仆前持斧斤,剪伐丛莽,一仆鸣金继之,二三人肩糗执剑戟以随。”他们只到了半山寺,狼狈不堪,临峰翘望,败兴而归。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光明顶。登莲花峰顶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公尺,却最险峻,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时有一批诗人,结盟于天都峰下,称天都社。诗倒是写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没有一个。
登天都,有记载的,仅后来的普门法师、云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三。
白露之晨,我们从温泉宾馆出发。经人字瀑,看到了从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级罗汉级。这是在两大瀑布奔泻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凿出来的石级,没有扶手,仅可托足,果然惊险。但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从这儿登山。另外有比较平缓的,相当宽阔的石级从瀑布旁侧的山林间,一路往上铺砌。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一段公路,只是它还没有修成。一路总有石级。装在险峻地方的铁栏杆很结实;红漆了,更美观。林业学校在名贵树木上悬挂小牌子,写着树名和它们的拉丁学名,像公园里那样的。
过了立马亭,龙蟠坡,到半山寺,便见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难以攀登。这时山路渐渐的陡峭,我们快到达那人间与胜境的最后边界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