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
穷人亲故土,帝王恋京都。只因历史上先后有10个王朝在长安、咸阳建都,星转斗移,时序更迭,使得关中的土地上颇多帝王将相之家陵。解放初期,国务院颁布的第一批重点文物依次编排,名列前茅的1至5号,就有4个处于关中。由研究历史的眼光来衡量,其潜在价值在全国恐怕是举足轻重的。
前些年,经常在渭河两岸奔走,我有缘登临过一连串的冢陵。奇怪的是,随着岁月的递进,登陵之兴味有增无损,远远望见古陵,双腿似乎就平添许多气力……退思幼年时候,或春荒寻挖野菜,或清明祭纸扫坟,在村野小墓前,我却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明知这土堆下就浅葬着一个人,此人在作古之前,须髯拂拂,老态龙钟,比我的爷爷还要高寿,小小孩童,敬重尚且不及,怎敢唐突无礼呢?
儿时在小坟前是那样的安分,拘泥,成年后在冢陵前又这样的大胆,无忌,健步登攀之际,难道说就没有想想家陵里躺着个什么样的人物么?冢里人活着时,制驭天下,四海独尊,教那么多贵胄臣民俯伏颤栗在他的足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明明生着与常人一样的眼鼻口耳,偏说是什么“龙颜”,威慑得人们惴惴然不敢仰视。这么煊赫、厉害的一个人物,我怎么就敢斗胆其上呢?细细想来,除了冢里人死得过早,与我在时代距离上拉得太远以外,也还另有原因的。
大约是1969年吧,我们这批在“动乱”中沉浮的大学毕业生分不出去,不好着落,我被临时安插在兴平茂陵汉武帝陵下的一个小小村庄里劳动锻炼。干活时,从庄稼地里望着武帝陵,觉得它不过是一个高大些的土堆而已,没什么意思。大雁南飞,天气渐渐凉了,秋雨天里出不了门,进不得地,独个儿寂寞无聊地窝在乡间土炕上,我随便翻开了几本野史。在野史里,我无意间竟发现了许多我当初不曾想到、也压根儿就想不到的事情(现择几段琐屑细事录之如下):
《唐语林》:
宣宗时,越守进女乐,有绝色。上初悦之,数日,赐予盈积。忽晨兴不乐,曰:“明皇帝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召诣前曰:“应留汝不得。”左右奏,可以放还。上曰:“放还我必思之,可踢鸩一杯。”
《清宫遗闻》:
皇上宿某宫中,召某宫某妃进御。当值内监,则往彼赤体毡裹,背负而来。或曰,此明制;或曰,世宗为宫人刺毙,是以此制至雍正后甫有之。
《朝鲜李朝世宗实录》:
帝(成祖)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庭,饷辍,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颈而死。
至此,我才又一次领会到存在决定意识的深刻含义。帝王家既要理万机,治天下,又想着玩女人,宣淫欲;耽女色又怕惹出乱子来,瞻前顾后,胡乱折腾,既演出了一些荒诞不经的怪异之事,同时又导致出忽喜忽恼、冷热无常而又森煞可怖的一面;然而,爱河饮尽犹饥渴,情欲终究是斩割不断,直至老死之日,还酿下了宫人“哭声震殿阁”的一出悲剧……放下手中这野史,我是有点儿坐不住了,下了土炕,走近窗前,透过简陋的织有蛛网的木格儿窗棂,凝视着雨幕里青灰色的冢陵:冢内之人,与野史中这几个帝王时代不一,却处于同一地位,在思想意识上,他们之间有多少歧异之处呢?……青紫色的高大冢陵近在咫尺,虽因秋雨而隐隐约约,我却觉得,它仿佛是笼罩着一层神秘难测的色彩……待到天气放晴后的一个黄昏,我兴致勃勃地登了一次武帝陵。那番登临,至今仍记忆犹新。
皇家陵寝,当初择定之时,看来是极讲究风水地脉的,有的因山为陵,虎踞龙蟠,有的凭仗高塬,遥对江河。汉武帝陵,就是从开阔空旷处陡起一尊高大的土堆,远远看去,像半隐于地平线的、业已散尽了最后一抹余晖的、早就冷却了的半轮落日,论这土堆的位置和气派,是与帝王在世时踞坐于龙位上相仿佛、互低昂的。当年那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帝王殒殁了,驾崩了,而自然界中周而复始、晓升暮沉的真正的落日,却静静地存在着。关中是八百里平原,川原上耸起十余丈之冢陵,此时登临,夕阳如焚,左右前后的景观雄浑而壮丽,背衬的远山像一队队突进的枣红色的骊骊铁骑,化石似的凝铸于天涯,横前的渭河水像一柄染蘸血红的大型古剑,平跌在茫苍苍的原野上,登高纵览,我忽然对厚重的二十四史在脑海里综合出形象性的联想和勾勒:帝王们曾经在旷野上挥军逐鹿,叱咤风云;曾经在宫殿上一笑一颦,赐降祸福;也曾经千骑万骑,行幸民间,风伯为之清尘,雨师为之洒道—锦绣江山依旧,昨昔人事已非,伟人大业,终成土丘,弹指繁华,总随逝水……
那天晚上躺回土炕上,窗纸簌簌,冷月窥照,我才悟到,人的感情的波澜也不是无缘无故兴起的。登陵而唱叹兴亡盛衰,就地感慨,触景生情,是以平时对历史的理解尺度为基础的。而我对历史的了解,肤浅,可怜,充其量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究其原因,自己不肯努力学习是一个方面,而历史本身也不得径情直遂的。皇帝是那个漫长时代中的统治集团的典型,自以为是个打喷嚏也降甘霖的天下之主,对经纬自家的帝王业基铺排得繁华浩大(关于这些,史多记载,广为人知);同时,在另外一些私隐之事上,却又布置得诡秘之至,且禁封极严(帝王称其居处之地为禁城,禁地,禁中,禁苑,就有这一层意思在内),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偶尔漏滴于宫外,通过野史流传到今世,对那么多冢陵下的“真龙天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鳞半爪呢?
近几年,各地每发现一宗埋藏于泥土里的希罕文物,往往会在社会上、史学界引起一阵强烈的震动和反响,我思量,恐怕正是这宗文物折射出或隐喻着某种思想或意识的缘故。其锐利光芒直接与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思潮、某种行为相激射,相照应,有助于人们回过头来,重新检点自己精神活动的发展进程及蜿蜒于其间的辩证脉络。—野史所载倘属真实,在认识价值上是不亚于泥土里的古物的。
“世人尽从忙里老”,弹指间,我也是年届不惑了。蓦然回首,发现后边又齐臻臻上来了一层孩童。眼见孩子们三五成群,竞相登陵,我竟感慨丛生:帝王的陵墓是庞大的,沉重的,复杂的,其复杂沉重不在于棺椁、宝器之古老、罕希,也不在于殉葬之红妆美姬统统化蚀为白骨,肢形仍痛苦地扭屈着……关键是在于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阴沉而强大的封建主义的罪恶阴魂!“旧社会灭亡的时候,它的死尸是不能装进棺材,埋入坟墓的。”封建帝王这个浑身涌流过荒淫、愚妄、虚伪、专横的血液的肌体,因为久躺地下,难道其脉搏真地就停止了跳动么?我们的社会是从不断摆脱愚昧、谬误的僵尸中逐渐聪明而取得前进的,但这种摆脱,又是何等地艰难啊!
望着散落于关中的一座座冢陵,望着陵后那巍峨绵亘的大山,我爱反反复复地咀嚼这类问题。似乎也只有携着这样的思想和情愫,登陵之举愈显得含意深长。倘若像天真的孩童那样,喜冲冲登一回冢陵,采几朵野花,嬉嬉闹闹,自以为是在帝王头上游戏了一回,便超越了旧时代了,实际上却是一种孟浪幼稚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登陵的孩子永远是纯洁可爱的—少年天籁,其乐也无穷,他们正是我儿时的影子。望着这一群群活泼灵动的身姿,我真想赶上前去呼唤他们,提醒他们:人生,恐怕并不在于盲目地登高,关键还在于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
[鉴赏]
杨闻宇(1943~)陕西人,曾是土生土长的关中少年,他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辗转从军,追随著名将领、诗人肖华左右多年,深受其雄健深邃而畅朗风格的影响,近年以军人的勃勃身姿并敏于思考,富于抒情的特色创作出了大量散文,引起文坛的关注,其代表作有散文集《灞桥烟柳》、《野旷天低树》等。
《登陵忆》即是一篇反对封建专制、警惕历史重演的深刻力作。作者的笔,真正力透纸背,苍苍莽莽,若为重锤,将历史的隐秘和阴暗,批判无遗。
在《登陵忆》中,我们能看出作者在追求新的观察角度。他把历史、自然、人物融洽在一起。他在抒发登陵的情怀时,既表现了悲怆怅茫的人生如梦的感受,又表现了对旧制度的深刻的批判,他描写的是昨天,但关注的是今天和明天,并在“生命短暂,自然永恒”的感慨中,加入了一种遒劲有力,充满希望的呼声。他写的是一座陵墓,一次登陵,但引起人们的是对自然、历史、生命的多种思考,具有强列的时代精神。
作者在抒发了登陵时的情怀后,接着议论道:“帝王的陵墓是庞大的,沉重的,复杂的”,但更为沉重的是“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阴沉而强大的封建主义的罪恶阴魂,”这个流淌着荒淫、愚妄、虚伪、专制的血液的肌体,并没有因为久躺地下,而停止脉膊的跳动。中华民族有着优秀的文化传统,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但是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制度也给后人留下了极其沉重的精神包袱,直到现在,这一余毒仍在侵害着社会的各个领域。而我们要摆脱这一切,又是何等的艰难。作者从对历史的思考变成对现实的思考,希望人们能时时反省,时时探索,时时追求,创造真正的人生。
作者在对历史进行思考的同时,也在探索散文艺术的真谛。寻找着更合乎读者审美趣味的艺术道路。文章的描写不受时空约束,心理、现实、历史交叉叠加,时空交叉,传统和作者的理解相互重叠。作者既写登陵这件事,并对此进行细致的描绘,又结合幼年的回忆,历史资料的载述,使作品的内涵十分丰富。作者用一座陵墓象征一个帝王、一整套封建制度,以一次登陵象征对历史的考虑,所有这些,从表达主题的意义上讲都是十分新颖而有力的。
总之,《登陵忆》的主旨是十分明显的,作者通过对登陵的记述,想寻觅历史的足迹,考察积淀在中华民族深层意识中的文化精华和沉垢,同时提醒人们:“人生,恐怕并不在于盲目地登高,关键还在于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
山色。
李广田。
“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
当我翻开一本新书,坐在窗前遥望西山景色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这句话。
可是,这是冬天。
在这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冬天看山,却另是一番可爱的景色。教书先生总喜欢到处批批点点,记起从前,一个人住在泰山下边的一所学校里,仰望泰山高处,颇想举起手中的朱笔,向南天门轻轻点去。此刻,我也想挥毫书空,给昆明的西山上批上两个字的评语:明净。没有到过昆明的人,总以为这地方四季皆好,在这里住久了的人,却以为冬天最美。冬天无风无雨,天空最高最蓝,花色最多最妍,滇池五百里,水净沙明,山上无云雾,数峰青碧。说西山如睡美人,也只有这时候最像,偶然一抹微云,恰如一袭青纱,掩映住它的梦魂,或者如一顶白羽冠冕,罩住它那拖在天边的柔发,只是更显出山色妩媚罢了。
一片阴影掠过我的眼前,记忆把我拉回到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那是最黑暗的时代,冬天,刮着冷风,自朝至暮,黑云压城,到了日暮时刻,竟然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来了。我夹在仓仓惶惶的行人中间,默默地在大街上行走。“真冷啊!”行人中不时有人发出这样的惊呼。是的,真是冷得厉害,在这个“四季无寒暑”的城池里,大概谁也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坏天气,我自己,简直感到连灵魂深处都已结了层冰。想起那个反动特务所装扮的黑衣女妖,她在翠湖的林荫路上对人作种种预言,像个乌鸦在天空中散布凶信,他偶做人家屋上的不速之客。说这个城市将淹没在人们的血泊中。是的,这里虽多少次流过人民的鲜血。“我那鲜红的生命,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那个写过这样诗句的诗人,也终于把它最后一滴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我一面想着,蓦然抬头,那座平时并未引起我特别注目的西山,此刻却使我延伫良久,暮色苍茫,自远而至,山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它在这飞雪的寒天里也瑟缩不堪了。“真冷啊”又是谁在风声中这样传呼?不是别的,正是它,是西山,它在向人家求救。我分明听到它用颤栗的声音对我呼求:“请给我一顶帽子,遮遮我的头吧。你看我的头发已经完全脱落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遇到这样的坏天气,一个人光头露脑地站在荒野里,哪能不感到浸人肌骨的寒冷!“三旬九遇食”,未免夸张,“十年著一冠”,却是事实,此身一无长物,连我仅有的一顶旧毡帽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请给我一顶帽子吧。”我又听到西山在风声中这样呼叫。平时,虽感到西山去城市相当遥远,此刻,觉得它是那么接近,我们仿佛看见它在慢慢移动,它大概把它那老态龙钟的身体移到城里来,它希望到城里来吸取一点暖气,它听到这里有人的声音,它看到黄昏中这里有灯火荧荧,我想告诉它,你不必徒劳,你连那个古老的城市也进不得,又何况那些高大明亮的玻璃门窗,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禁地。“寒山一带伤心碧!”它到底无可奈何,它大概已经冻僵了,已经冻死在滇池边上了。
现在,坐在窗前,看着这一副明净的山水画图,想起过去这些遭际,确实感到奇怪。我自己问自己:难道这是真的吗?大概不是真的,也许只是一个梦,可是梦,岂不也是真的吗?
日光从楼角转过去。西山的轮廓显得更清楚了,它好像是画在那里的。又好像是贴在那里的。蓝蓝的天空,一点云影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安静,可是就在这静中,我感到一切都欣欣向荣,鼓舞前进。明天一定又是好天气,早起来第一眼就可以看见山脚下海水边那一片“赤壁”,在晨光熹微中,照得云蒸霞蔚。真个是“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整个一座山都会活起来的。就是此刻,就像我第一次认识它似的,我感到它每一块石头都是有生命的。滇池水在它的脚下,画出了一匝银线,“远水非无浪”,我只是听不见拍岸的水声,却想象,西山已经被滇池浮起来了,它仿佛一只船,正在岸边上挽着。睡美人,我看见你的嘴唇轻轻翕动,你的胸部微微起伏,我已经听到你的呼吸。你大概要说话,说出你过去的噩梦,和你醒来后看到的一切,正如那个“听石头的人”,那个古代艺术家,从一块石头中所曾听到过的:我也听到一个苏醒的生命从石头深处发出声音说:“我在这里,和大地一同复苏,一同前进。”
西山,你现在大概不会再要求到城里来了吧,社会主义的新城市,已经延伸到你的身边,你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你使这个美丽的城市显得更美丽了。
我的视线重又落到我翻开的书页上,上边写的是“对立的统一”,“从量变到质变”。不错,山与水,高与深,静与动,形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画,正是对立的统一,从过去到现在,从阴冷的昨天到阳光灿烂的今天,是由量变到质变。
[鉴赏]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著有《李广田选集》、《李广田文集》等,曾在南开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
《山色》是作者精心打造的力作,其特点是它有画一般的意境与诗一样的情韵,被人们誉为纯净优美的抒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