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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方形盒子——【美】爱伦坡 (2)

(二)长方形盒子——【美】爱伦·坡 (2)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第一步撕下他虚伪的面具,我仔细地描述了那盒子的形状、尺寸等细节,同时对他眨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并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肚子。怀特激烈的反应让我立刻相信,我的猜测完全正确。最开始,他好像压根听不懂我的话,面无表情地瞪着我;慢慢的,似乎我的话语渗进了他的脑子一般,他睁大了双眼,眼球马上像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一样,布满血丝。他的脸由通红瞬间变为惨白,然后,突然狂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近乎疯狂的大笑,持续了十几分钟后,他直直地摔在甲板上,僵硬的,没有了任何反应。我吓得急忙跑过去扶他,可他浑身冰凉,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命的迹象。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大声呼救,问船上有没有医生。大家手忙脚乱地对怀特实施各种急救的办法,终于他有了呼吸。过了好长时间,怀特才慢慢苏醒过来,一直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们毫无办法,只好给他放了血,他才终于安静下来。神奇的是,他的身体第二天似乎就完全恢复过来了,可精神仍处于崩溃的状态。船长认为他肯定得了精神错乱,建议我不要再同他见面,并警告我不要对这件事大加宣扬,以避免再生事端。

后来几天,我的好奇心被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再度挑起。有两个晚上,我因为喝了太多的茶而辗转难眠、神经高度紧张。我的房间和其他单身男子的一样,都正对着主舱的餐厅。海上航行的风总是很大,这些天船一直向下风方向倾斜得厉害。仅有一道小滑门隔在怀特的三个房间与我所对的主舱中间。这道小门从不上锁,因而每当船体倾斜时,这个滑门总会自动滑开。很凑巧,我的房间刚好可以透过开着的滑门清楚地看到怀特的三个房间。清清楚楚的,每晚十一点,怀特夫人都准时溜出他们的房间。他们实际上各有各的房间,是分居的,因为怀特夫人一直待在那个空着的包间,直到天色微明,怀特去叫她的时候才回去。我想他们一定是在计划离婚,所以坚决划清两人的界线。我一直好奇的那间多余的包间,原来是为这准备的。

而另一个情况更让我感到兴奋。每当怀特夫人消失在另一个包间的当天夜晚,怀特的屋里总会传出一阵窸窣的响声。刚开始我听得并不真切,只依稀辨别出那是非常小心、仔细压低的声音。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不一会儿习惯了之后,我认出那是怀特用木槌或凿子这类的工具打开长方形木盒的声音,凿子显然用软布包住了,所以声音才显得特别低沉。听着听着,我逐渐能从声音推断出他的动作,辨别出他先把盖子打开,放在下面的床铺上。因为盒盖碰着床边会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包间里是没有别的地方能摆放盒盖的。他动作非常小心谨慎,之后再没了任何动静。直到清晨,都是一片死寂。天亮前,我又才听到怀特重新盖好盒盖,接着他穿戴整齐地从房间出来,去叫来怀特夫人。可在这长长的平静中,我似乎听见了阵阵呢喃和压抑地啜泣,但又似乎听不见,似乎是叹息,但又似乎什么都不是,我想也许是我过于集中而产生的想象吧。毫无疑问,我想,怀特只是又突然沉溺在对艺术的痴迷中了。他每晚小心地打开盒子,欣赏那幅精致的难得画作。至于啜泣声,或许根本就没那么一回事。

“独立号”在海上航行的第七天,突然遇上了一场猛烈的西南风,在早前与恶劣天气的较量中,我们的船只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由于风过于猛烈,我们不得不放下桅杆和帆,在海上顺风漂流。就这样漫无目的而安全地过了两天,海水始终没有侵入船舱。但风越来越大,船在风口浪尖与海浪搏斗着,船帆也被风撕扯成条状,突然几个大浪打来,整个左舷的舷墙都消失了,几个人和厨房被卷入海浪中。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前桅帆就成了碎片。我们勉强支撑着,又航行了几个小时,终于在起风的第三天,船支持不住,全面进水了。大家到处封堵排水,还是没能赶上进水的速度,船身积水已达一米多,发动机也停止了运转。

这简直是令人绝望的混乱。我们尽一切可能减轻船的重量,让它不至于沉没,但水仍越灌越多。日落时分,就在我们近乎放弃的时候,突然飓风明显减弱下来,海面恢复了平静。随着云层渐渐散去,明亮的月亮出现在海平面上,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救生艇也可以使用了,我们看到了生的希望。众人齐心协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大救生艇终于顺利地放到了水面,大部分乘客和船员纷纷挤了上去。救生艇慢慢地朝陆地前进,失事的第三天,终于安全到达了港口。与此同时,船尾的小救生艇被船长留给剩下的十多名乘客使用。我和怀特一家都在这个小队伍中,同行的还有一个墨西哥官员一家、船长夫妇和一个男仆。小船能经受住我们的重量而没有覆没简直是个奇迹,除了食物和必需的装备,我们丢弃了其他一切东西,但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事情发生了。小船刚要离开即将沉没的游轮时,怀特站起来,要求船长立刻掉头回去,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那个长方形的盒子。船长生气地对他命令道:“怀特先生,我命令你坐下!这艘小船承受我们的重量已经很勉强了,您要是再动来动去,马上就会翻船了。”

“可是哈代上尉,我必须去取那个盒子!”怀特指着渐远的游轮大喊着,“我恳求您,那个盒子是那么轻,根本没有一点重量。看在上帝的分上,哦,天啊,船长。那盒子于我就如同生命,求您把小船开回去吧!”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船长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与怜悯,但他很快恢复了严厉的态度,坚决地说:“对不起,怀特先生。我作为船长必须为现在小船上的这十几条生命负责。请你坐下吧,我们是不能回去的。哦,上帝,大家抓住怀特先生,抱住他……别让他跳海!他要跳海!船会翻的!”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想拉住怀特的时候,他已经一跃入海。由于失事游轮引起的侧风和海浪,小船被推得越来越远。我们束手无策,只能在船上看着怀特紧紧抓住一条垂下的绳索,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爬上甲板,血红着眼睛,疯了一样冲下船舱。游轮在快速下沉,没人怀疑,这将是这位年轻艺术家的葬身之地。在大家为他祈祷的时候,怀特突然出现在甲板上,以一人之力把那个长方形盒子拖了出来。他迅速地用一根粗绳把盒子和自己绑在一起,就在绑好的瞬间,他与盒子连同游轮,一起沉入了海里,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旋涡久久没有消失。

他再也没有出现,我们停止划桨,悲哀地久久注视着那个吞没他的旋涡。我们最终离开了。没有人说话,也无话可说。过了很久,我打破了沉默,重新提起怀特。我问船长说:“您注意到怀特最后做的事情了吗?他把盒子和自己绑在了一起,他们就那样沉了下去。当时我还抱着希望,他可能会有生还的希望呢。”“他会回来的。”船长回答道,“他会立刻沉下去,但等盐溶化了以后,他又会很快地浮上来。”“什么,盐?”我太惊讶了,大喊出来。“不要大惊小怪,先生。”船长边说边指了指怀特的遗孀和妹妹,“现在请您安静,等过些时候,一个更恰当的时间,我再详细跟你说吧。”经过四天在海上的挣扎,我们幸存下来。多谢老天保佑,尽管痛苦艰险,我们仍在一个小岛登陆了。在小岛上,我们待了一个星期,之后随沉船打捞人员一起回到了纽约。

一个多月后,我偶然邂逅了哈代船长,自然,我向他询问起那个我一直迷惑不解的事件。也正是这样,我才得知了怀特的悲惨遭遇。

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那样,怀特为自己和妻子、两个妹妹和一个仆人订了包房。而他的妻子也确实如他跟我说起的那样,是个非常美丽聪慧的女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第一次上船收拾包间那天(6月14号),新娘却暴病去世了。深爱她的怀特先生痛不欲生,但他必须去纽约,把心爱的妻子带回到她母亲身边。但没人能忍受他带着一具尸体上船,世俗的偏见和流言都不会允许他公开这么做。无奈之下,哈代船长想出了办法。他安排人给尸体做了防腐处理,并在盒子里放入了大量的盐,这样可以避免尸体的腐坏和潮湿,然后被当做货物运上了船。怀特夫人的死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必须找一个人假扮她还活着。怀特说服了妻子以前的女仆来做这件事。因此每晚这个假冒的妻子都睡在另一个房间,白天就尽可能扮演好她的女主人,所幸这艘船上没有人见到过女主人的真实相貌。

我低下头,暗自神伤。爱管闲事的冲动脾气让我怀疑了最好朋友的品格。我再也没见过怀特,但每天夜里我都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每次闭上眼,都能看见一张扭曲的脸,伴随着近乎疯癫的笑声在耳边回荡,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