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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条鱼的狂奔(4)

发钱那天,爹扶着轮椅,大瘤无精打采地坐着,目光黯淡。桌子上放一沓厚厚的表格,会计拿起一张,照着念一个名字,发一沓钱,把名字勾掉,再拿起下一张。突然会计皱皱眉,他说,孙——,什么玩艺儿?爹和大瘤似都没有听见,面无表情。会计再说,孙——耳?大瘤便惊了一下。他挺挺身子,大声说,是我——我叫孙洱!那眼睛,就放出光来。

蝗 灾

一黑云从北方滚过来,压在低空,很快分散,又很快聚合,直接扑向绿的田野。黑云在田野里撒野,像一匹匹疯狂的兽,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扭动的四肢和锋利的牙齿。然后它迅速离开,庄稼只剩下可怜的筋骨。又一团黑云滚来,再一次将青苗蹂躏,再一次迅速离开。那庄稼,便连筋骨都不存在,只剩下埋在土里的可怜的须。

光棍汉狗皮坐在田埂上。他没有动。不断有蚂蚱从那片黑云里撕扯出来,撞上他的身体,收了翅,重重落下。狗皮想,完了。他从地上拾起一只掉队的蚂蚱,看看,放进嘴里,使劲咀嚼。他的牙齿将蚂蚱腰斩,断成两截的蚂蚱还在拼命挣扎。上半身扭动,下半身蹬踢,扎伤他的舌头。狗皮嚼一会儿,烦了,啪,吐出一口深绿微紫的黏糊。狗皮说,真完了。

狗皮不想饿死。他决定逃荒。他翻出一根扁担,紫红色宽宽的扁担,像一面镜子般,照着他狭长苦难的脸。他挑起他的家什——其实也没有什么家什——上路了。

狗皮走得很快,那是真正逃荒的样子。他想快些走出这片蝗区,他想快些看到青灵灵的玉米和花生。他走了三天。三天,他没有看见一棵完整的青苗。

偶尔狗皮会见到和他一样逃荒的人,无精打采,拖家带口,拿无神的眼瞅他。狗皮不理,继续走他的路。晚上狗皮睡在野外,精神高度紧张。荒年出悍匪,这道理狗皮懂。尽管他身上没有可抢的东西,但狗皮想,杀人,不一定非得越货吧?

狗皮的脑子里,像爬满了蚂蚱,烦躁不安。

狗皮饿了,他的胃中早已空空。也渴,嗓子冒出青烟。狗皮来到一个村子,很大的村子,却没有一户人家。狗皮走在尘土飞扬的村中小路,垂头丧气。忽然狗皮看到一口井,他飞奔过去,趴在井沿,却看不到水。那是一口干涸的井,一只青蛙好奇地看他。

狗皮放下扁担,有些恼火。无数只蚂蚱在他的脑子里飞,像一架架盘旋的直升飞机,撞击他的脑壳,吮吸他脑子的汁液。狗皮伤心地坐在那里,睡着了。他做着梦,到处都是蚂蚱,到处都是黑云,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匪,面前到处都是锋利的牙齿和尖刀。狗皮的肩膀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他醒了,转身,然后,他真的看到,胸膛那儿,顶着一把雪亮的刀。菜刀。

狗皮弯腰,缩脖,闪躲,提扁担,抡圆,猛挥出去。扁担重重砸中来人的脑袋。来人被他砸飞,未及喊叫,便准确飞进那眼枯井。狗皮听到井的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像尸体跌进地狱。

狗皮没命地跑。他顾不上拾起他的家什。他知道这附近曾经活跃着一群匪,每人手持一把雪亮的菜刀。他知道匪帮不可能只有一人出来干活。他拼命逃,拼命逃。他摔倒了,扁担扔出很远。他顾不上拾起他的扁担。他逃进了一片小树林。那片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狗皮在那里,躲了五天。五天时间里,只有夜间,他才敢溜到附近红薯地里,扒几根小指粗的红薯,擦擦土塞进嘴里。只有埋在土里的红薯,才会幸存。狗皮想着,脑袋里,再一次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蚱。

狗皮安全地度过五天,然后继续上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他没有了家什,也丢掉了扁担。狗皮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所到之处,全是光秃秃的田野和空无一人的村子。狗皮想,也许自己,会死在逃荒的途中。也许蚂蚱,会像啃一棵青苗般,啃光整个地球。包括泥土,以及岩石。

终于狗皮看到一间冒烟的房子。房子在村子的一角,敞着门,似在迎接狗皮的到来。狗皮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玉米饼子味儿,这让他饥饿的胃,抽搐起来。狗皮进了屋子,一位男人正站在灶前,向外拿着饼子。男人盯着他看,他也盯着男人看。男人说,来一个?狗皮说,好。男人就给了他一个饼子。狗皮三口两口吞咽完,再一次盯着男人。男人说,再来一个?狗皮说,行。男人又给了他一个。第二个吃完,狗皮还是盯着男人。男人说,干脆你坐下来吃算了。狗皮说,怎么好意思?手和嘴,却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

狗皮一连吃掉七个,肚子像一只生气的蛤蟆。男人说饱了?狗皮说,是,谢谢。男人说逃荒?狗皮说是,闹蝗灾啊……你怎么不逃?男人说我有吃的,能吃到明年这时候,为什么要逃?狗皮说你真行……看你的样子,不像庄户人。男人说是庄户人,不过农闲时,做些别的。狗皮说什么。男人说打铁。狗皮说打什么。男人说打菜刀。狗皮说怪不得我看门口有个小铺……怎么炉子灭了?男人说几天前我挑了菜刀去卖,到一个村子,好不容易看到井边坐一个人,我把他拍醒,可他一扁担把我打飞!好在我命大。可这手,断了。男人抬抬他的右手,笑笑。

狗皮站起来,往外走。男人说不带上点儿?狗皮说行。男人就用左手给他包了三个饼子。狗皮说你的手能不能好起来?男人说能吧,谁知道?狗皮说那我走了,谢谢你。

狗皮走到门口,看一眼那个铁铺,再看一眼天空。不时有黑云翻滚过来,让狗皮的脑子,又痛又乱。这时狗皮感觉身后颤起尖锐的呼啸,未及回头,就感到腰部挨了重重一下。狗皮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男人站在他的身后,高高似一座铁塔。男人说,两清了。带上你的扁担,路上用得着……

那扁担很宽,紫色,亮得似一面镜子,照着狗皮狭长且苦难的脸。

狼 祸

乌力吉老汉的羊,被狼叼走一只。

很多年没闹狼了,乌力吉老汉的警惕性,自然降低了很多。草甸子里砸下八根木橛,拿粗麻绳一揽,就成了夏天的羊圈。几十只羊,温顺地挤在一起。

昨夜乌力吉老汉被狗吠声惊醒。他冲出帐篷,拿手电筒一晃,就看到狼。狼叼着一只羊羔,正仓惶逃蹿。狗追上去,叫咬声威猛,那狼就停下,转身,两道蓝光笔直,根根狼毫直立,狗胆怯了,呆在原地,吠叫声低缓很多,狼转身再逃,狗继续猛追,吠叫声再次威武,乌力吉老汉喊,虎子!狗就急转,奔向老汉,似乎得到彻底解放。

乌力吉老汉知道,这只狗,追不上狼的。追上,也打不过。

乌力吉老汉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村长。村长的嘴巴立刻咧成河马形状,定格至少半分钟。有狼?他当然不信,二十一世纪了,有狼?

是。乌力吉老汉说,叼走一只羊。

真的假的?他仍然不信,这么多年没闹狼了。

骗你干嘛?乌力吉老汉说,你可以去看看。叼走一只羊。

麻球烦!村长说,麻球烦!

第二天,乌力吉老汉正在喂马,来了一伙人。由村长带着,浩浩荡荡。好像还有两个派出所的民警,带着枪。村长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它要在这里我还找你们?村长说,麻球烦!

一伙人分散开来。有人在羊圈里仔细寻找,拣起地上细碎的羊毛。有人端着相机,啪啪地拍照。有人走出二里远,观察地上的牛羊马粪。有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浓香的奶茶。终于,中午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是有狼。村长说,这是狼毛,羊毛不是这样的。这是狼粪,白色的只能是狼粪。那边,那是狼蹄印儿,看看,多狡猾的狼蹄印儿。是有狼。

当然有狼。乌力吉老汉说。

可千万不能打啊!村长说,现在不比以前。

也打不过。乌力吉老汉说。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长点支烟,说。

我哪知道?乌力吉老汉说,据说上面有赔偿吧?

当然,有赔偿,只要别打狼,就有。村长说,现在你丢了一只羊,上报的话,就是一只羊。

那是,肯定。乌力吉老汉说。

那可不肯定。村长抽着烟,眼睛呛成一条缝,还可以上报你丢了三只羊。

三只羊?乌力吉老汉一拍大腿,对啊!三只羊!儿子儿子!乌力吉老汉喊来自己的儿子,去,宰只羊去,竟忘了!乌力吉老汉搓搓手,表示非常抱歉。

一伙人,一只羊,吃得满嘴流油。

乌力吉老汉就等那三只羊的赔偿,从夏初等到秋末,也没盼来那笔钱。人就有些急了。现在连他自己都相信,真的丢了三只羊。

赔偿没来,狼却时时骚扰。虽然乌力吉老汉又加养了一条狗,并拿碎砖垒了羊圈,但狼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光临过几次,并叼走他两只羊。

乌力吉老汉再一次找到村长。他说,赔偿啥时来?

村长说,还没最终上报呢!这得有个程序。

乌力吉老汉说,可是我的三只羊啊!

村长说,是一只。我们要上报三只。其实是一只。

乌力吉老汉说,是三只。狼又拖走两只。

村长说,怎么可能?你想诈?

乌力吉老汉说,诈不诈,还不都是三只?

村长说,那倒是。……真的又拖走两只?

乌力吉老汉说,当然。骗你干嘛?不想个法子,还得丢。

村长说,看来还得去你那儿再落实。麻球烦!

几天后,乌力吉老汉正砌着羊圈,又见来了一伙人。人数大概是上一次的三倍,仍是村长带领,浩浩荡荡。好像还有派出所的几位民警,带着枪。村长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你应该问,还有羊吗?村长就笑了,说,麻球烦。

一伙人迅速分散开来,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有人在羊圈里横冲直撞,惊得羊们东躲西藏。有人端着机关枪似的照相机,啪啪啪啪地乱扫一气。有人走出五里远,趴在地上仔细嗅着牛羊马粪。更多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奶茶,使劲抽着香烟。终于,黄昏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长又点起一支烟,说。

我哪做得了主?乌力吉老汉说,你就明说了吧!

好!村长说,一共,是丢了三只羊吧?这次两只,上次一只。

没错。乌力吉老汉说。

不过,这次啊,村长眯着被烟呛成一条缝的眼睛说,这次啊,可以上报三十只。

三十只?乌力吉老汉的眼睛瞪成铜铃。

是,三十只!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开始往乌力吉老汉的羊圈里瞅。

我看还是算了。乌力吉老汉站起来,冲村长摆摆手,说,我没丢羊。

你说嘛?这次是村长的眼睛瞪成铜铃。

我真的没丢羊,我一只羊也没丢。我不用赔偿。我根本不用赔偿。乌力吉老汉说。

你到底想干嘛呢你个乌力吉?村长的眼睛喷出火来。

我没想干嘛。乌力吉老汉说,如果可以选择,你想面对一只狼,还是一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