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杀鱼可以,杀乌龟就不行?他说,这叫什么逻辑?再说什么叫敬畏之心?假如我敬畏蚊子和苍蝇——别说这不可能——是不是我就可以指责你杀死我放生的蚊子和苍蝇?是不是我就可以对全世界宣称:打死苍蝇和蚊子是不对的!对不对?你敬畏的,不一定就是我敬畏的;我敬畏的,也不一定就是你敬畏的。所以你要谈论敬畏,最好去找有相同信仰的人谈。跟我谈,对牛弹琴了。
说着话,有鱼上钩。收线下网,好家伙,一条足足三斤多重的红鲤鱼。你也喜欢钓鱼吧?垂钓者一边将鱼从鱼钩上摘下,一边说,你在河里、在湖里、在水库里、甚至在大海里钓上来的鱼,又怎么肯定不是被别人放生过的呢?那怎么办?不钓鱼了?不吃鱼了?
我哑然。我喜欢钓鱼,也喜欢吃鱼。我不能肯定那些钓上来的鱼和吃到嘴里的鱼是不是经过了放生。可是看着那条鱼在他的手里挣扎,还是心生了恻隐。于是跟他商量,我买下这条鱼,然后把它放了。
伪善!他说,就算我收了你的钱,就算你放掉它,它肯定还会被第二次钓上来。那时谁来救它?你肯定不会,因为你看不到。因为你看不到,所以你心安,是不是?同样的道理,你放生的龟呢?假如哪一天它被钓上来,送进饭店,被杀死,变成菜肴,那么,最初的凶手是谁?当然是你。可是你仍然心安,因为你看不到。不过,无论你是否看到,你都是凶手。你决定了它的死亡,而不是捕龟者、厨师或者食客……
可我是为它好才将它放生的。我急忙辩解。
为了它好?那你为何不在买过来的那天就把它放掉?你放它,是因为它越来越蔫,于你再无用处。假如每一天它都充满活力可爱机灵,你舍得放?
我彻底无语。我不得不承认,我之所以放掉它,不仅因为我怕它死于己手,还因为我对它早已厌烦。
——我怕它死于己手,于是“嫁祸于人”。这于我,是开脱;这于它,没有任何用处。
——当它不能给我增加快乐,我便将它抛弃。有时候,放生等于抛弃。而抛弃,等于死亡。
夜里,梦见自己变成小龟。池塘里,池塘外,危机四伏。
海 参
守着一个铝盆,他蹲在市场尽头。铝盆里蠕动着三只海参,两大一小,周身长满漂亮的刺儿。
昨夜里他偷偷潜入海滩。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滩上散布着一个个水洼,水洼里散布着一块块石头。翻开石头,运气好的话,就会碰到海参。夜的海滩腥风阵阵,阒静无声,他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连呼吸都在颤抖。他知道巡海员就在不远,每人手持一部对讲机。——这是一片受保护的海滩,盗海者必将受到惩罚。
三个小时,三只海参。运气当然不错。
有人在面前站定,他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然后来人蹲下,脑袋扎进铝盆。“这么大的海参?”声音从铝盆里传出来,很响,有金属的质感,“海茄子吧?”惊得他冒了冷汗,忙说是海参,“野生的海参,个头当然大。”“怎么可能?”来人晃晃脑袋,“到哪弄野海参?偷的吧?”他的脸立刻变得通红,汗水濡透衬衣。“是偷的。”他小声说,“都还活着。”一根手指轻捅铝盆,海参们蠕动起来。来人笑了。狂笑。伏在铝盆里的脸瞬间不见,眼前只剩一双锃亮的皮鞋。“卖海参的都说是偷的,”声音从高处猛砸下来,震得他耳膜生痛,“以后能不能换个说法?”连皮鞋都不见了。
他将铝盆挪挪,怯生生地靠近一个卖菜的小贩。今天他必须将海参卖掉。必须。
又有人蹲下,好奇地盯着他的铝盆。“多少钱?”是一位年轻女人。“大的四十,小的三十。”他回答。“大的二十,小的十块。”女人开始还价。他摆摆手,将铝盘往怀里拖。女人就不高兴了:“总得让我还个价吧?还能抢你的不成?”
“价低不卖。”他说。
“那么,大的三十,小的二十。”女人试探说。
“大的四十,小的三十。”他坚持。
“偷来的东西能卖掉就不错了。”女人盯住他,“大的三十!小的二十!”
脸再一次变得通红。有经验的人看一眼他的海参,就知道是偷的。野生和养殖的肯定不同。更何况他的表情已将自己出卖。他的心嘭嘭地跳起来,似乎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小偷。
仍然不肯卖。他继续把铝盆往怀里拖。
“大的四十小的三十,我要了。”一位小伙子蹲下来,一只手搭上铝盆。
小伙子年龄与他相仿,甚至,仔细看,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同是一张稚嫩的脸,同是戴着眼镜,同是白的皮肤,同是高高瘦瘦的身材。似乎怕女人抢走海参,他一只手护着铝盆,一只手伸进怀里掏钱。可是他只掏出八十块钱。女人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目光里带着嘲弄。他有些发窘,松开铝盆,两只手在所有的口袋里胡乱地摸。
“明明记得口袋里不少钱。怎么只剩八十?”
“那不能卖。”他说,“大的四十,小的三十。总共一百一十块。”
“可是没有了。”小伙子说,“我不是跟你讨价还价。我需要三条海参……”
“可是不能卖。”他斩钉截铁,“我需要一百一十块钱。”
“要不先欠你三十,明天或者今天傍晚,我再过来还你。我发誓。”小伙子急了,语气里带着哀求。
女人笑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海参是偷来的,明天或者今天傍晚,他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市场。
他问小伙子,为什么一定要买这三条海参。
“因为父亲。”小伙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哀伤,“父亲可能要走了。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模糊。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喝口飘着葱花的海参汤……他可能以为海参还是十几年前几块钱一斤的价钱……父亲受了一辈子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伙子抹一下,却把眼睛抹红。
他愣了愣,护住铝盆的两手慢慢闪开。他对小伙子说:“你再找找。”
“真没有了。”小伙子说,“就八十。”
他把三条海参全部装进塑料袋,递给小伙子。“拿走吧!”
“三条海参卖八十块钱!大的三十,小的二十,正好!”女人有了不满,“那刚才怎么不卖给我?”
他不答话,站起来就走。
“要不我出九十?”女人没有放弃。
他已经走出很远。
他去超市买了两斤水果和两袋奶粉,一只鸡和一条鱼,用掉五十块钱。他揣着剩下的三十块钱急匆匆往家赶。——父亲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大半年前的一天,母亲和他将父亲从医院里接回。他们再也无力支付昂贵的医疗费,何况医生告诉他们,那种病根本治不好。
是明知会在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却没有办法的那种。是眼睁睁看着生命从体内慢慢溜走却无能为力的那种。
父亲已经昏迷,母亲坐在客厅里抽泣。母亲说医生刚才来过,他的父亲,极有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
哗啦一声,手里的东西全部掉落地上。
“知道哪里有新鲜海参卖吗?”突然母亲问他。
“不知道。”他的心慌起来,“好像整个城市都没有新鲜海参卖……您问这个干什么?”
“你爸可能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母亲又开始抽泣,“刚才趁他清醒,问他想吃什么,他说,只想在临走之前,喝一碗飘着葱花的新鲜海参汤……”
吉庆街
吉庆街是武汉一条普通的小街。
去武汉,夜里,两友人请我去吉庆街喝酒。大排档延伸了整条小街,几乎座无虚席。席间来往穿梭着众多卖艺者,只需十块钱,便可以为你唱上一首。与友人边喝边聊,女孩就凑过来了。她怀抱一把琵琶,落落大方之中,稍有羞涩。她问我们要不要点首歌,声音很轻。我说,不要了。她说,是三十块钱一首。她的话让我意外,我想她应该说“八块钱一首”或者“五块钱一首”。将价钱高当成卖点,她可能是这条街上唯一敢这样做的歌手。
女孩娇小白净,椭圆脸,头发盘在头顶,很有些古典气韵。她独自一人,这并不多见。卖艺者多为组合,一奏一唱,更有七八个人的乐队,能演奏声势浩大的《土耳其进行曲》或者《黄河》。孤身一人的女孩和她怀里的琵琶很是扎眼,她站在我的面前,我闻到若有若无的丁香气息。
我说,那来一曲吧。她说谢谢,坐下来,递我一张塑封的曲目单。曲目很少,且多是黄梅戏唱段。我说就来《十二月调》吧!我打出一个丑陋的酒嗝,那时我的模样或许就像孟姜女过关时把守关口的老爷。然女孩并不计较,她向我弯腰致谢,然后,琵琶如珠帘般响起,我听到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老爷高堂饮美酒,孟姜女堂前放悲声……五月里来是黄梅,梅雨漫天泪满腮。又怕雨湿郎身体,又怕泪洒郎心怀……
我发誓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动人的声音。声音婉转凄美,弹性十足,催人泪下,直让人肝肠寸断。随着歌声,女孩眼角开始湿润,然后,突然间,泪如雨下。
……六月里来热难当,蚊虫嘴尖似杆枪。愿叮奴身千口血,莫咬我夫范杞良……
女孩变成孟姜女。孟姜女就是女孩。我想她哭过多次。在这条街上,在她唱到这里时。我不知道她是为孟姜女而哭,还是为她自己而哭。可是我坚信那不是表演。她的哭泣真诚,眼泪清澈。我无法不被她打动。
我掏出三十块钱,与友人匆匆逃离。我本来想给她五十块钱,可是我怕她伤心。
与友人寻得一处酒吧,弹了钢琴,喝了啤酒,我很快忘掉悲伤的女孩和悲伤的孟姜女。我甚至与友人玩起骰子,我总是输,便不停地喝。后来我喝多了,偶尔赢一次,也喝。我想那天我喝掉至少三十瓶啤酒——我喜欢纸醉金迷的感觉。
从酒吧出来,已是凌晨。天空飘起雨,飘忽不定的灯光如同滴落宣纸上的淡彩。我们需要穿过吉庆街去对面马路打车,于是,我再一次看到女孩。
因了雨,街上食客已经很少。然女孩仍然暗在角落,怀抱她的琵琶,安静地坐着,我想她也许被拒绝过多次。本不想再打扰她,可是她看到了我们。她冲我们招招手。嗨。
鬼使神差般,我们再一次坐到小吃摊前。女孩礼貌地凑上来,于是我们有了一些闲散的交谈。
怎么还不回家?
再守守。
一个人住吗?
几个女孩一起。都在这条街上唱歌。
唱几年了?
八年。
天天这样唱?
天天这样。
我盯住她。她多大?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二岁?其实她完全不必在这里受苦,她那样年轻,面容娇美,能弹会唱,机会很多。可是八年里,几乎每一天,她都会怀抱一把琵琶,在一群顿着酒嗝的人的面前,进入到孟姜女或者自己的世界。
我告诉她,你唱得非常好,你应该参加一些选秀节目,你肯定迅速成名。她看看我,笑了。她说,谢谢。我不知道这一声“谢谢”,是表示赞同,还是表示拒绝。
那天我非常世俗地要走她的电话。我对她说,我认识或者可能会认识一些电视台的导演,如果有类似节目,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她再一次笑笑,说,谢谢。
我回到我的城市,日日奔忙。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很快挤满,删了几次,终于将她删掉。我从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我想我以后也不会给她打电话。我或许并没有让她成名的能力,她或许会非常认真地拒绝成名。怀抱一把琵琶,在嘈杂中演绎一曲《十二月调》,或许就是她最踏实最安然的生活——吉庆街便是她的世界。
可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想起她,想起她的歌声。也曾动了去武汉看她的念头,但每一次,我都被自己说服。她还认识我吗?这么多年,有多少个类似的我在酒后许下的多少个类似的诺言,或者,在长长的吉庆街,有多少个类似的她一边哭泣一边演唱着类似的《十二月调》?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可是假如去武汉,假如我去,我一定要在夜里去吉庆街喝酒。我希望在那里遇见她。我希望在那里遇不见她。
接警电话
喂。您好。
快帮帮我……我很害怕……
……你好像是个小男孩,是吧?……发生了什么事?
起火了……我家起火了!……爸爸妈妈的卧室,门缝,正往外冒烟。……我摸门,门很烫……我不敢进去看……好像起火了……我很害怕。
家里就你一个人?……怎么不快跑出去?
爸爸妈妈上班去了。门从外面锁上了……打不开。……我敲门,外面没有人。我很害怕……
你今年几岁?……火很大吗?千万不要打开爸爸妈妈卧室的门啊!……别动那个门……你家住在哪里?能告诉我吗?
我六岁。我不知道火大不大。……爸爸妈妈的卧室,门缝,在往外冒烟。门很烫。家里就我自己。……好,我不动那门。……我不知道我家住在哪里……
……听着孩子,现在只有你能救得了自己。你是用手机打电话吗?不要放下电话,照我说的话做……
……爸爸的手机……在充电……我很害怕……
……听着孩子,你的小卧室在哪里?……在爸爸妈妈卧室的对面?很好!现在你把床单和枕巾取下来,跑到洗手间,浸透水,尽量把爸爸妈妈卧室的门缝堵住。……还有你的鼻子也要捂住……我知道你可以的……
……好了吗?你做得很好。你再想一下,你家住在哪里?不知道吗?听我说,你找找客厅里有没有信件,你翻翻抽屉。要快!……找到了?信封上面的字你都认识吗?……太好了!快念给我听……很好,再念一遍……很好!等我半分钟,别挂电话……
……你还在吗?很好。你的小卧室,有窗户吗?……六楼是吧?……听着,马上跑到你的小卧室,快找些床单衣服枕套什么的,再去洗手间用水浸透,然后你就呆在小卧室里,把门关紧,用这些东西把门缝堵住。……现在你打开窗子,守在窗口。……千万不要挂电话,听明白了吗?……你可以的,孩子……
……现在你守在窗口吗?你做得很好。听着,快打开窗子。你能闻到烟的气味吗?……没有?很好!你不用怕,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救你出去。……屋子里热吗?……一点点?不用怕。……一会儿,你看到有消防车停在楼下,你就朝他们喊,手里要拿一件鲜艳的东西朝他们晃……你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红色的吗?太好了!现在脱掉你的衣服……
……现在你能闻到烟的气味吗?……一点点?听着孩子,脸朝着窗外,捂着鼻子和嘴……没关系,我能听清你说话……现在屋子里热吗?……不要怕,马上就会有人救你出去。……不要害怕,不要开门……千万不要……
……现在你看见消防车了吗?……看见了是吧。你把头探出去,朝他们喊……你把衣服朝着那辆车晃,使劲晃,别停下。他们发现你了?!他们架起了云梯?!太好了!你做得真棒!
……不要挂断电话。听我说,孩子,你做得很好,现在你是男子汉了。他们马上救你出去……你六岁是吧?……你看见一位叔叔?……他在向你靠近?……他要抓住你了?!你小心点,小心点,不要急。……您好!请问您是消防队员吗?请问你们现在安全了吗?您,还有小男孩,都安全了吗?太好了。谢谢您。……哦对了,还有,您告诉那个小男孩,以后万一再碰上这种事,让他拨119,不要随便拨个号码。
她放下电话,长舒一口气。她合上一本书,那是本《火灾现场自救》,是刚才从书架上找出来的。她揉着跌破的膝盖,咧开嘴笑。翻找那本书时,她不小心踩翻了椅子。
16岁的她,在那一刻,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
青 蛙
雨后青蛙满塘。
彩虹的尾巴插进水里,倾斜成桥,青蛙们便傻呵呵地往上跳。到半空,掉下来,再跳。不过一个七彩虚幻的影子,却让青蛙们兴高采烈。
青蛙让金豆兴高采烈。
金豆把老牛拴在一边,瘦小的身子趴在塘沿,屁股撅起很高。青蛙们游来游去,追逐嬉戏,或蹦上岸,凸着眼珠,一动不动,又突然从宽阔的嘴巴里弹出灵巧的舌头,卷走一只盘旋的飞虫。金豆拍起手笑,他想如果青蛙足够大,蹦起足够高,肯定可以舔下云彩里的飞机。
吞掉大狗,更是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