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在街上再一次遇见她。那时已是初夏,花草葳蕤,天气闷热,可是她仍然穿着厚厚的红色毛衣,见了我,凑上前来,试探着说:“给我一块钱,我要坐车去看女儿。”
原来她是一个骗子。这毫无疑问。她看我的目光是陌生和拘谨的,她已经不认识我了。那天我没有理她,可是她还是从旁边一位姑娘那里要到一块钱。她惶然地笑着,手心向下,拇指和十指飞快地捏走那枚硬币。她没有说谢谢,可是腰弯得很低,嘴巴几乎吻中膝盖。
一个月以后,在街心花园,我又一次见到她。她凑上来,盯着我的脚,说:“给我一块钱……”
“您是要坐车去看女儿吧?”我的话中带着讥诮。
她讷讷地笑着,说:“给我一块钱……”她的红毛衣已经很脏很旧,胸口和两肘的位置磨得发亮,光可鉴人。
“那么,您女儿在哪里,我送你去。”我向她发起挑衅。
“不用,不用麻烦。”她紧张起来,“她在白石岭,很远呢……”
的确很远。从这里去白石岭,需要大半天时间和十二块钱。我厌恶地转过头去,不理她。她在我面前站了很久,终于极不情愿地离开。她转身的动作很慢,先是脚,再是腿,再是腰,再是肩膀,再是脖子,再是头,最后才是目光。她让我心生怜悯。尽管她是骗子,可她毕竟是一位老人。
她在很远的地方讨得一块钱。她在接钱的时候,永远手心朝下,永远伸出两根手指去捏。怯生生的,却迅速,目标直接。
与朋友谈起此事,朋友大声说:“她啊!”
“你知道她?”我好奇地问。
“只要在小城住一段时间,不想知道她都不行。”
“她很有名吗?”
“是的,很有名……你注意到她接钱的时候永远手心朝下吗?这表示那一块钱不是乞讨来的,更不是你施舍的……你注意到以前打把式卖艺那些人吗?他们靠卖艺吃饭,接钱时,和她一样的动作……这是和乞丐有区别的……”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说,给我一块钱,她要去看……”
“你不用怀疑,她的确是去看她的女儿。”
“可是这里离白石岭很远,一块钱远远不够。”
“所以当她想去看女儿的时候,就会在大街上呆很长时间,直到要够往返路费。”
“可是她女儿……”
“她女儿以前和她一样,靠乞讨。她有精神病,间歇性的。那时她女儿还小,每天拽着她的衣角,在大街上转……不过她女儿会唱歌,一副好嗓子,唱一曲后,再收钱。别看那女娃小,机灵呢。懂得也多。她告诉母亲,接钱时,一定要手心朝下……可是那女人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年的沿习,不好改的……后来她女儿长大了些,就死活不让母亲去乞讨。可是不去乞讨干什么呢?她们养不活自己的。后来她女儿终于有了份工作,是在白石岭的采石场上班。砸乱石,也放炮。是一九八几年的事吧?本以为上了班,母女俩再也不用沿街乞讨了……她们不是本地人,她们流浪至此……”
“她女儿,还在那里工作吗?”
“她死了。”朋友说。
“死了?”我震惊。
“死了。上班没几天就死了。”朋友慢慢喝着水,“哑炮,隔一个晚上没响。早晨她去看,竟轰一声,地动山摇……本来她头天要去看女儿的,可是为了省一块钱……那时一块钱能打个来回……那时采石场常死人……就葬在后山。剩下她一个人了,脑子又受了刺激……她本来就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她能干什么呢?想女儿想得受不了,就去白石岭。每隔几天,上街跟路人要一块钱。她只要一块钱,她脑子里只装着一块钱……可是很奇怪,她竟记住了女儿的话,手心永远朝下……她认为自己不是乞丐吧?可是,她仍然在乞讨……”
她仍然在乞讨。永远只要一块钱,然后去看她永远沉默的女儿。——那么,她是一个诚实的乞丐吧?
只希望她在接钱的时候,那手心,永远朝下……
父亲的游戏
两天前,儿子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城市。现在,父亲要送他回去。
他们来到火车站,却在候车室的入口停下来。两个人盯着安检仪的小屏幕,那上面不断流动着各种箱包和编织袋的轮廓。
男人说看到了吗?把行李放进去,屏幕上就会照出行李里面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一个脸盆……这应该是一床被子……这个,一双皮鞋吧。可是,它为什么能照出里面的东西呢?男人低下头,问他七岁的儿子。
是X光的原因……你昨天跟我讲过的。儿子说。
男人满意地点头。他说是,是X光。只有X光,才能把东西变透明了,我们才能看见它的里面。
男人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那上面沾着点点泥水的痕迹。男人头发凌乱,目光是城里人所认定的那种卑微。看得出来他在某个建筑队打工。城市里有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从家乡来到城市,散落到各个建筑工地。然后,用超负荷的劳动,维系一种最底限度的期望。
男人说要是人钻进去,内脏就会清楚得很。这东西,就是你娘给你说的医院的X光机。
儿子使劲点点头。表情很是兴奋。
安检员不屑地撇了撇嘴。如果说一开始男人的话还有些靠谱儿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男人冲儿子笑笑,你看好了……
然后他就做出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举动。他突然扑向安检仪,蜷了身子,像一个编织袋般趴伏。安检员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可是来不及了。传送带把男人送进安检仪,屏幕上出现男人趴伏的瘦小轮廓。几秒钟后,男人被安检仪吐出。男人爬起来,满面红光。
安检员冲过来,朝男人吼叫,你发什么疯?
男人尴尬地笑。他说,我和儿子做游戏呢。
做游戏?安检员怒火冲天,你们拿安检仪来做游戏?这东西对身体有害你不知道?
男人慌忙朝他眨眼。安检员正大喊大叫,忽略了男人急切的眼神。男人飞快地拉起他的儿子。男人说,走,我们去等火车吧!
他们来到候车室,找两个座位坐下。男人问儿子,你刚才看清楚了吗?
儿子说,不是很清楚。
男人说没关系,你看个大概就行了。得了肺病的人,肺那儿会有一个很大的黑影,你看见我有吗?男人跟儿子比划着肺的位置。他比划的并不准确。
是,你那儿没有黑影。儿子认真地说。
这就对了。男人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看我们多聪明,我们骗那个没穿白大褂的大夫说我们在做游戏,他竟信了。他竟没收我们的钱。你看看,我早说过你也能当大夫嘛。
是啊是啊。儿子两眼放光。
回去,你娘问你,你陪着你爹去看X光了吗,你怎么说?男人问。
去看过了。儿子说。
去哪个医院看的?男人追问。
去火车站医院看的。儿子回答。
好儿子。父亲捏了捏儿子的小脸,我们拉勾吧!父亲伸出手,勾住了儿子的小指。他们仔细地拉勾,每一下都很到位。
告诉你娘,我的肺病早就好了,别再让她担心。也别再让她把你一个人送过来,陪我去医院。男人站起来。火车马上就要来了。
好。儿子使劲地点头,你的肺上没有黑影,我和娘都知道你的病早好了。
男人笑了笑。他再一次捏了捏儿子红扑扑的小脸。
男人把儿子送上了火车,往回走。他走得很快。他还得赶回去干活。他还得在这个城市里拼命赚钱。他要把赚来的钱全部带回家。家里需要钱,他不敢去医院检查他的病。哪怕,只是挂个门诊,然后照一张X光片。
男人走得有些急。他轻轻地咳起来。咳出的痰里,夹着淡淡的血花。他紧张地回头,却想起儿子已经上了火车。于是男人笑了。刚才他和儿子做的那个游戏,让他满足和幸福。
粉 丝
粉丝对他的偶像,狂热地喜爱和崇拜。他床头的墙上挂满了偶像的照片,书桌上堆满着有关偶像资料的剪报册,床头柜里塞满了偶像的影碟、歌碟和磁带。有时粉丝认为偶像也许是世间的另一个自己,他常常在心中与偶像交谈。
有天粉丝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说他的偶像坠入了爱河。报纸上配了彩色照片,偶像小鸟倚人般靠着一位男孩,笑得很美很甜。这个消息让粉丝难受了很多天,他开始厌恶那个男孩,尽管那男孩也曾经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位歌手。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影响粉丝对偶像的喜爱与崇拜,甚至几天以后,粉丝认为谈着恋爱的偶像比以前更有味道、更性感。粉丝默默地为偶像祝福,他想,只要她能够幸福,自己受点伤,又有什么呢?
偶像在一年之后结婚,电视里的一档娱乐节目播出了她的婚礼片断。场面豪华并且热烈,婚礼上有很多粉丝见过的娱乐明星的面孔。粉丝惊叹偶像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这么多朋友又怎么舍得抽得出时间来参加偶像的婚礼?粉丝对偶像的崇拜再一次加深,对她的喜爱几近痴迷。粉丝想偶像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从此后,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能说那些人的坏话。并且,粉丝觉得婚后的偶像更妩媚,更迷人。粉丝跑遍整个城市买她的影碟、歌碟和磁带,粉丝绝不错过偶像的任何消息。每一天,粉丝都在默默地为她祝福。
让粉丝吃惊的是,偶像的婚姻闪电般结束;更令他吃惊的是,离婚后的偶像迎来了她演艺事业的巅峰。她同时做着十几个产品的形象代言人,她的电影不断地获得国际大奖,她专辑的销量不断创造着新的纪录,她频频亮相各种晚会和募捐活动。粉丝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婚,粉丝也不想知道。偶像婚姻的失败带来她事业的成功,粉丝认为她做得很值。现在他只知道偶像的大红大紫能让他有更多的机会从电视上看到她,那段时间,粉丝幸福得不能自拔。仿佛偶像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他认为自己非常幸运。
可是突然传出对偶像不利的消息,杂志上说偶像在成名以前,干过很多龌龊的事情。他们列出了一大串男人的名子,他们说偶像一一陪他们睡过觉。这个消息让粉丝几乎惊呆,他不能够相信这是事实。他的理由是:如果他是偶像,他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既然自己不会做,那么,聪明的偶像怎么会去做呢?他憎恨那些泼偶像污水的记者,他认为他们阴险狡诈并且卑鄙无耻。几天后他在电视上看到偶像出来辟谣,偶像哭着红红的眼,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那一刻他有拥偶像入怀的冲动,他想让她靠着自己,哭个痛快。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下流:偶像那么纯洁和神圣,怎么可以随便亵渎呢?哪怕仅仅是抱一下。
当然,粉丝知道他的偶像有缺点。可是他认为这并不重要。粉丝认为他喜欢偶像就足够了。偶像是世间的另一个自己,偶像是心中的神。偶像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偶像的忧伤就是他的忧伤。有时候他觉得,他比偶像本人,还要了解偶像。
那天他正上着网,屏幕上突然蹦出一个网页。是有关偶像的,一个恶毒的标题刺得他眼睛生痛。他点开,人就呆住了。是一段视频,偶像和一位男人在酒店的客房里搂抱在一起,然后摁灭了床头灯。那男人在娱乐圈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一句话,绝对可以决定一位女孩的前途。
粉丝没有看完。他流着泪关机。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第三天清晨,有人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吞下了很多片安眠药,又挥刀切腕。粉丝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生还的机会。床头留了一张遗书,是写给偶像的。他说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痛苦,所以他要离开。可是他并不记恨偶像。遗书的最后,他祝她一生幸福。
偶像在一个饭局中听她的朋友说起这件事情。她愣一下,说,打击?也这叫打击?多单纯的孩子呵!
心 债
几天来他一直回想起那个黄昏。他认为自己阴暗并且无耻。隔壁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知道那个农民工打扮的人即将搬走,也许正在收拾屋子。好像他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另外一份工作,正奔向一种真实的成功。可是自己呢?过几天,自己也要搬走,只不过,他是在逃离。逃离一座城市,以及压在心头的债。
两个月前,在车间里,他突然昏倒。后来他在医院里醒来。醒来后,主治医师告诉他,他得做一个手术。手术需要五万块钱,短时间内必须凑齐。他打电话找到老家的父亲,几天后父亲赶来,带着很大的一包钱。很大的一包钱,正好五万块。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都有。父亲说你先做手术,别的不用你管。
事情并不像他和父亲想像得那样简单。因为他们的钱远远不够。手术做完后,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后期治疗,这仍然需要很多钱。父亲找到主治医师,求他先为自己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主治医师不停地抹眼泪;主治医师找到院长,求他让自己先为那个农民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年轻的院长不停地叹息。
手术很成功。可是他必须继续呆在医院。父亲回了老家,却没有再借到一分钱。医生给他用最好的药,打最好的针,送他最灿烂的微笑。越是这样,他越不安。他知道自己欠下医院很大的一笔钱。他不知道,这些钱,靠什么来还。
他一直回想起那个黄昏。那个黄昏,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走得很快。他一直把头低着,不敢抬起。好像大街上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他知道自己,从此,真的欠下一笔债。
良心债。
他打电话给他的父亲。父亲说真的吗?他说真的。父亲说真的?他说真的。父亲沉默了十几分钟,然后挂断电话。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父亲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甚至,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的父亲,没有资格批评他的所为。面对那样一笔债,父亲没有任何办法。
有人敲门。他看到隔壁的男人正捧着一碗面。空心面,男人说,答应做给你尝尝的。
他想起来了。搬进这个大院的那天,男人对他说,我会做空心面,绝活,哪天做给你尝尝。那时他认为,那不过是男人的套话。
你慢慢吃。男人抱歉地说,只做了一碗,料放的也不多,要搬走了,懒得再去买。今天不做这碗面,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愣一下,接过那碗面。怎么当真?他说。
当然要当真。男人说,不能让自己欠了心债……答应了,就等于欠债了。
他不安起来。他盯着那碗面。他盯着男人。他盯着窗外。他盯着那个黄昏。
如果不还呢?他说。
那还能叫个人?男人说。
男人的话加深了他的不安。一种莫名的惶恐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他开始慢慢地吃面。他说,面不错。
几天后他回到了医院,他的出现让年轻的院长张大了嘴巴。他说现在我仍然没有钱还给你们。不过我在附近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可以每月还上一点点。我想我会还完这笔债。
院长看他絮絮叨叨的样子,笑了。他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捶了一拳。他说,好小子!
心 路
女人挡在面前,盯着他的脸。他认为那是一种嘲弄的表情。尽管那嘲弄里面,也含着宽容。
他往外走。他走得很慢。阳光照着他发缝里的点点铝屑,闪闪发亮。
很小的铝合金门窗厂,他是下料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操一把电动圆锯,把一大堆型材,切割成合适的角度和尺寸。这工作当然很无聊,薪水也很低。所以,他很痛苦。
其实他完全有机会摆脱目前窘迫并糟糕的生活。那个扎着宽领带的酒店经理找过他两次,说,听说你会一手绝活?他说是。那经理说,能不能给我表演一下?他说好。于是他开始揉面,在面团的中间插一根擀面杖,待揉好面,拔出擀面杖,扯住面团的两端,往两边拉。他想他会拉出细如发丝的空心面,像在乡下的家里一样。可是,他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