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2年大学生最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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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老宅

南京大学 激澜。

在某个遥远的江南古镇,有这样一所老宅。

猫。

对老宅的注意,完全是由那只猫开始的。那是一只很普通、在城市的角落里很常见的猫儿,黑白相间的毛,蓬松而又杂乱,白而不纯、黑而不深,尖尖的耳朵,湿湿的鼻子,胖胖的爪子……没有一点异样。它蹲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前,静默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只用它细嫩的尾巴,扫起一点点门口喧嚣的浮尘,偶尔瞟一眼打破它寂寞的人流。清晨的阳光淡淡地扑过来,它眯着眼睛扬起脸,那是否就是它的笑容?就如一个古稀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一般,它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

如果它是一个人,也许算是一个凡人,而它是只猫,也许应该称之为“凡猫”了吧!可这只“凡猫”有双不平凡的眼睛:虽不大,但是很深;虽不圆,但是很亮;虽没有什么光泽,但完全是两扇空灵的窗子,开而又合,忽闪忽闪。就像一张平凡庸俗甚至粗糙的皮毛裹住了一个有无限魔力的精灵一般,那两只眼睛,是它灵气宣泄的惟一窗口。一刹那间我就是被这双眼睛所吸引,就像受了神明的召唤,我驻足,上前,微笑;蹲下身子,抬起手臂,将手掌轻轻地放到了它小小的额头上,一下一下,抚摸,抚摸……乖巧的猫儿低下头,顺了它空灵的眼睛,顺着我的抚摸,点头,点头。它的眼睛望了地面,凝视着时光在它的眼下流过,凝眸、凝眸,我见它的眼里流落出一丝哀愁。

时光在猫儿空灵的眼中开始凝滞,开始停步、开始倒流……

一时间猫儿忽然仰起头,望了我,之后挣脱了我的抚摸,抬起它轻软的脚爪奔入高高的门楼,在两扇未完全关合的木门中,它跑去了它的世界。我直起身子,老宅的身影进入了我的双眸。

门窗。

两扇木质的门扉半开半合,时间和蛀虫在那上面留下沟沟壑壑,门边一株高耸的歪脖子老树,不知什么年代的鸟雀在上面搭了个草窠。雕刻镂空的砖石门楼八字而开,仙圣神兽一批接一批走上这小小的舞台,这是个没有帘幕的小小舞台,谁才是,或曾经是它真正的主宰?

镂空的木窗扇层层叠叠,把我本就微弱的视线弄得曲曲折折,青松翠柏、梅花寒冰、蝙蝠倒挂……这里是他们的世界还是谁人的老宅?我很疑问,也很奇怪。有人告诉我,层层叠叠的镂花窗为的是不让外人将内室一眼望穿,精美细致的花纹是为了射入斜阳斑斑;青松翠柏是“岁寒,然后知松柏而后凋”,“梅花寒冰”是“梅花香自苦寒来”,“蝙蝠倒挂”是“到福”……

我恍然大悟,老宅的主人原来这般用心良苦。现在,我渐渐懂得:存在,要在现实与虚幻中;姿态,要在清晰与模糊中;美感,要在有意与无心中;平凡,要在世俗与空灵中;顿悟,要在寻觅与点拨中;喜悦,要在震撼与感动中;悲伤,要在泪光与笑靥中;痛苦,要在经受与磨砺中;幸福,要在追求与等待中;而老宅,生存于静默于凝然中……

那猫儿呢?猫儿跑进堂屋去了……

堂屋。

在堂屋,我没找到那只猫儿,却看见了自己苍白而暗淡的脸:桌上摆放着一面镜子。

一面半新不旧的镜子,说不上什么时间年代--更正我上面所说的话:苍白的是我的脸,暗淡的是镜子的心。镜子真是一个引人遐想的物件,今天,这一时这一刻,它映出的是我并不清晰的脸庞;上一时上一刻,昨天,是谁从它的里面望见自己的内心?前天、大前天、前年、上个世纪,它还记得他主人的面貌吗?或者,它还记得他家小姐的面貌吗?小姐那如花似玉的脸孔,一定是经常在它内心出现的,它总不该忘却吧?

镜子居于一边,另一边是一只花瓶,也许仅仅是一只瓶。它什么时候插过花,曾经插过什么花,都不得而知了,它只是一只瓶,安安静静的一只瓶,摆放在那里。也许是景德镇的瓷器吧(景德镇离此处不远),瓶身上的花纹是菊花,雍容、淡雅,带着秋天的一身爽气。那种不深不浅、不浓不淡的蓝色,在白而柔和的光泽中显影,把这种韵致发挥到极致,我很喜欢这种蓝色,它比青天的颜色浓,比碧海的颜色淡,比清晨的露水深沉,比暮时的蹾雨凝重,那是心情的颜色……

将目光游移于它们两者之间,最终我盯住了那口老钟,久违了的老钟啊,满身都是苍老的气息!模糊混浊的玻璃罩就像一个老人的眼,灰暗生锈的表盘,暗无颜色的十二个罗马数字,永远将时间凝滞在那一时那一刻的指针,还有,再也不会动摇的钟摆……想象这老钟上一次敲响是在什么时刻、什么年代?想象这老钟的钟声会是怎样的喑哑沉重?想象它的钟摆--在它还可以摆动的时候,是怎样地肆意游荡而又不会偏离自己轨道的一分一毫呢?如果我可以,我多想为这老钟注入新的活力,让它的指针再一次奔驰、让它的钟摆再一次游荡,让生命再一次开始。

“不可能的,老钟已经坏掉了,修不好了。”一个平静的声音说。

是啊,属于历史的东西,我们就不要再去和历史争了,反正一切,一切总要成为它的。

镜子、花瓶、老钟,摆成一条直线,当然,串起它们的--是时间。

现在你懂得了吗?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它们就意味着“终生(钟声)平(瓶)静(镜)”,奇特的构想,巧妙的用意,却是永恒的矛盾。世上没有绝对而永恒的安宁,就像没有纯粹的幸福一般,对宁静的向往恰恰反射了内心世界的喧嚣,沉静的老宅,是否曾经充满浮华?

矛盾的主人,矛盾的老宅。

这时,隐匿于黑暗中的猫儿在淡淡的阳光中显形了。

天井。

淡淡的阳光射进来,照亮了猫儿的眼睛;淡淡的阳光射入空灵的眼睛,平凡的猫儿变得愈加神秘。

深沉而高大的老宅,哪里来的阳光?--是高高的天井。

主人是个商家富户,家里有些资财,然而打江山容易理江山难,对于银子也是这么回事儿。也许是为了防盗起见,老宅的前门楼做得异常高大,甚至高过了屋顶,这异常高大的门楼在给老宅安全的同时也给它以黑暗,为了那不可或缺的一丝阳光,主人开了天井。

从前我并不懂得天井到底是怎样一个结构,如今亲见了,总算明白了几分,长方形的,四围是木质的框子,原来很简单。淡淡的斜阳射进来,零落的雨丝飘进来,纷飞的雪片扬起来,无羁的风儿闯进来,还有云,悠悠地把窥探的目光伸进来……我想,我略略懂得天井对老宅的意义,正如阳光对于生命的意义一样;然而我却更愿意思索,天井中射入的阳光,对于这老宅中人的意义,或许更加平凡,也更加伟大。老宅是高大的、幽深的,有的时候也是死气沉沉的,这家待字闺中小姐--假设这商家富户有一个妙龄小姐,岂不是忧伤寂寞?岂不是孤独尢助?天井是她惟一可以期盼的地方。

猫儿温柔地叫起来了。

也许,也许那猫儿就是曾经盘踞于她的膝头的,它的毛就是曾经被她那双纤细冰冷的手所抚摸过的,也许,也许……因为,就在这个时候,空灵的猫儿纤细温柔地叫起来了,这叫声在淡淡的斜阳中飘啊飘啊,飘出了天井,融化在云朵的边上……

我不得不走了,因为我不是这家的小姐,我有我生活的世界。我不能再用这相似的抚摸混淆猫儿的记忆,也不能让猫儿的呼唤使我的思想变得缥缈:老宅是梦想的寄托,希望的处所,但同样,也是缥缈的存在。

所有的人目送我:仙人、神兽、翠柏、青松、梅花、寒冰、蝙蝠、木门、镂花窗、镜子、花瓶、老钟、斜阳、天井……还有猫儿深沉的温柔。

原载《散文》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