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2年大学生最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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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笑面人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高静。

噩梦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梦到了浑身粘着猿毛的人,梦到了囚禁在瓮中的侏儒,也梦到了笑面人。

我很后悔,年幼时,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那么强。爬上祖父高高的书架,去翻角落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让这些丑陋的、畸形的、怪异的形象,如此根深蒂固地盘踞在我的头脑之中。

还记得那本有着苍黄扉页的老书,讲述着遥远,虚无的江湖的故事,其中就提到了一只猿和侏儒。在一个杂耍班里,有一只聪明的猿,它可以做人所做的一切事,比如用筷子,比如抽旱烟,还有很多矮小的侏儒,都做着各种滑稽的表演。他们共同满足了人们猎奇的心理,为那个杂耍班赢得了声誉。

然而,最终,人们竟发现,那只聪明的猿,竟是一个人,一个受尽凌辱的瘦弱的人,而那些侏儒,竟是将健康的孩子活生生地放入一口瓮中,瓮底挖一个洞,头露在外面,以此维持生存,直到他们十五六岁时,身体已经挤满了瓦瓮,才打破瓮,放他们出来,这样,一个个发育不良,严重畸形的侏儒就做成了。

小时候,我还读过许多其他可怕、怪诞的故事,但这本薄薄的书,却让年幼的我第一次彻夜未眠,而直至今天,那两个形象仍深深地烙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不敢想象,一个瘦到皮包骨头的,被打断了脊椎的,浑身上下布满鞭伤、烫伤的人,用一身肮脏,丑恶的绒毛包裹着的感觉,他的一切伤痛,似乎已经被掩藏。他的舌头,已被割去,所以,他的一切心声,似乎已经全部埋在心底。但他的那双哀怨的眼睛,却泄露了他的虚伪,他的胆怯,他的恐惧。而这双眼睛,是否会在暗夜里流泪?

而在那彻彻底底的囚禁中,侏儒们也许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了,身体的成长与瓦瓮的局限带给了他们双重的痛苦,这痛苦让他们麻木。他们只是凭本能地吃东西,凭本能地排泄,内心却渐渐丧失着痛觉。我真的不敢想,在一间破烂的作坊中,码放整齐的瓦瓮口,露出一张张呆滞的脸和那藏在瓮中扭曲的身体与灵魂。

啊,我真的不敢也不愿去想,噩梦总有醒时,而这些形象,这些情景,我却仿佛亲眼见过一般,难以忘却,好像我与他们似曾相识。

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人们为什么喜欢看这些虚假,丑恶的,畸形的东西。难道人们的心中早已丧失了对真善美的鉴赏力,难道人们的内心也已经扭曲,变态。当那些观众看着这些残忍的表演时,他们的心中,有没有波澜,他们可曾发现自己的影子?

梦中还永远有着一张笑脸,一副永恒的笑容,他就是笑面人。如果说我对那只假猿和那群侏儒还有些许的痛恨,厌恶与惧怕的话,那么我对笑面人,却只有同情了,他是个让我更加心痛的人物。

他是个孤儿,被马戏团收养,当他第一次作为小丑登台时,那一张因紧张而绷紧的脸,让他受尽了观众的嘲弄,同行的凌辱,老板的皮鞭。那个可怜的孩子,当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作小丑就要开口笑,无论内心多么痛苦。他就变成了笑面人,一个永远只有一种表情的人。他受到了欢迎,但却常带着笑脸心碎地哭泣。

讲这个故事的人,是我小学的一位女美术老师。由于对美术的些许灵性,让我有幸得到了她的喜爱,而同时,我也发现,我竟是她在这所学校中惟一的朋友。

我们的友谊很简单,每天放学,我会背着书包去她的画室玩,看她画画,看她的画册,有时,她也让我画,一边还给我讲一些遥远、美丽,令我似懂非懂的故事,笑面人的故事便是其中之一。

那天,当我用油画棒画一幅草原牧牛图时,她用温柔的声音讲了这个故事给我听。她讲得动情而投入,简单的情节,却让我深深沉浸其中。这间小小的画室,似乎把我们带到了远方,带到了笑面人的内心深处,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我们和那一抹淡淡的忧伤。草原画完了,我没有再添加牛羊,却加了一个人的背景,肩上背着一顶小丑的尖帽,正在向远方走去。

我的老师是那么温柔,我不明白学校里的其他人为什么都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太年轻,太漂亮,太有才华?还是因为她总是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二十出头就已在海外留学三年,她的作品,受到著名画家的赏识,当别的美术老师们十几人挤在一间小办公室里时,她已经有了一间自己的画室;我还知道,别的老师来她的画室,看到挂在墙壁上她的裸体画像时,都会撇嘴,我也知道,几个语文老师很爱在办公室边打毛衣边谈论她和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中年画家的事,可是,我还是无法知道,无从了解,为什么他们不喜欢她。

她是沉默的,少言寡语的,但她的内心是真诚的;她是忧郁的,不善谈笑的,但是她的内心却是热情如火的。难道,连我都感觉到的,我的那些高明的老师,却没有发觉吗?孤独让她更加沉默,沉默让她更加不爱笑,而不爱笑,又让她更加的孤独。

她就这样孤独地美丽着,直到她默默地离去。

直到今天,每当想起她美丽脱俗的面庞,那智慧忧郁的神态,那孤独单薄的背影,我的心,还会隐隐作痛。我喜欢她真实的表情,连同笑面人的故事,永远珍藏在我心中。

我的梦仍是一个接一个,我的恐惧,我的害怕,藏在那假猿和侏儒的世界。我害怕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所以每夜,我都反省自己;我更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对他们的恐惧,像个真正的猎奇者一般去正视他们的目光,审视他们的身体。我庆幸他们只是藏于我心灵的角落。有时候凶恶、强大的敌人不能使我们恐惧,反而是那角落中不起眼但却是畸形的,变态的、痛苦的、受虐待、受毒害的灵魂,让我们不寒而栗。

而梦中,在茫茫的旷野中,笑面人匆匆地去向何方?而他可会听到我的呼喊,扭过头来,说几句真心的话?

走在人群中,我常常感到莫名的沉重,压得我不断地要深吸一口气,不断地重新挺直自己的身体。我愿意保有我自己真实的表情和自由的灵魂,可是,我能吗?

看啊,笑面人依然在笑。

原载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风帆》2002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