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美娟回到家里,将车存进车库,打开自家的房门时,一股午夜里沉寂的静默,铺面而来。
她进了房间,脱下鞋子,小保姆锦荣从卧室中走出来。这个来自四川的二十岁小姑娘,别看身材瘦小,干起活来,却是手脚明快,干净利索,嘴巴也很甜。当下,看见了苏美娟就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您回来了?”
美娟小小地意外了一下,问:“锦荣,你怎么还没睡?”
锦荣接过她递过来的外套,挂到衣架上,一边说:“您不是说过,您不回来,无论多晚,我都要等着吗?”
苏美娟立住身形,不满地问:“你这是在记仇了,对不对?”
锦荣连忙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只是不敢睡嘛!因为,”她的眼神盯视着苏美娟,小心翼翼地说:“因为,您不让我睡嘛,我总得听主人的话啊!”
苏美娟白了她一眼,恼火地嘀咕了一句道:“真是讨厌!”说着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阿姨,要不要给您准备晚饭哪?”
“天都快亮了,你就歇着吧!”苏美娟在房间里没好气地说。
锦荣对着房门虚幻地挥了两拳,恶狠狠地在心里嘀咕道:不吃拉倒!老刁婆子,若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本小姐早就不伺候了,哼!然后,抱紧双肩,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的苏美娟,伸手拉上粉红色的窗帘,遮挡住窗外璀璨的万家灯火,换上睡衣,坐在床上。一室的寂寞如潮水一般将她包围。她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四处梭巡,最后定格在床头柜上的那张合影上。那是她跟老公李千恕在2000年去澳门旅游时,在妈祖庙前的合影。
照片上的李千恕面容清俊,神态温和纯净,子航的容貌就酷肖其父。看着这张合影,苏美娟的心忽地就是一痛,这是一张多么让人心仪的脸啊,若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我们应该会很恩爱地度过一生吧?可是现在呢,自己是多么得可怜,居然沦落到与同栖人的照片为伴的地步!
心念至此,不觉心中忿然,她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吧台前,拿起一只玻璃杯,倒了一杯红酒,慢慢地喝下去,想以此平息心头的怒气。可是,酒劲儿反而让她的大脑神经分外活跃,活跃的大脑思维,让她想起了老公,想起了儿子,还有从前种种,顷刻间悉堆眼前。特别是儿子对自己的冷漠眼神,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头,那种蚀骨的疼痛,让她的周身不禁一阵颤栗。
苏美娟是个很强势的女人,从来都是她把痛苦与不快强加于他人的,现在这种感觉只能让她更加的恼火,她把手里的酒杯砰地一声,摔到地板上: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他们的不对,为什么人人都要针对于我?老公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儿子也是如此,就连一个……”她本来想说,就连一个小小的保姆,也敢跟她找别扭了!但是,一抬眼,她就看到小保姆锦荣正从她的卧室的门口,露出半张脸来,眼神惊诧地望着她。
苏美娟硬生生地咽下已经到了唇边的那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锦荣说:“你还没睡?那正好把这儿收拾干净吧!”说完,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锦荣答应了,走出自己的房间,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咒骂。当然,她的表演的只能是哑剧。
子航用被子将自己的脑袋包严实了,一会儿的功夫就感觉呼吸不畅了,他掀掉了被子,听听外面安静了,心里揣摩着,母亲八成是离开了吧?他想起来去卫生间洗个澡,可身体却显得很沉重,一点都不想动弹了,自己对自己说:“算了,不洗了。”便翻转了身子,却不成想,左脸碰到枕头,一阵疼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吸溜了一口凉气,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搞的,流年不利吗?怎么平白地会挨上莫名其妙的一拳呢?
然后,他的眼光落到墙上那一张张由自己亲手绘制的美少女漫画上。漫画上的女孩子,长发翩然,衣袂飘举,眼光清澈莹润,像是仙界贬谪的仙子,看着这些画,他的眼前就现出一张脸来,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在那惊恐的后面,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重的无奈的痛楚。
沈秀蕾,她是那个沈秀蕾吗?天底下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吗?就算是她,隔了漫长的十三年,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她吗?而这十三年里,她的生活里又有了哪些改变呢?最最重要的是,隔了十三年的光阴,自己的心有没有改变呢?
他不敢确定, 那么久远的离别,应该是一切都改变了,自己一只痴迷眷恋的只不过是少年时光中那一段最无瑕的记忆吧?这样想着,大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朦胧之间,居然又来到了那个冰寒之地。
胸部又在隐隐地生疼,他萧瑟地按住胸口,四处寻找着自己那根丢失的肋骨。他记得,自己的那根肋骨是被父亲插在这块冰山上的。忽然,有一道亮光在眼前闪过,定睛细看时,竟是一个女孩子,那是少年的沈秀蕾。精巧细致的五官,勾勒出一张完美的有些惊心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惊惧之色,双手无措地抱紧双肩,浑身不住地颤抖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眸子,不住地四处搜寻着,那副失魂落魄般无助又无奈的模样,令人生怜。
“秀蕾,你怎么会在这里?”子航奔过去,站在秀蕾的身边,才发觉自己高大的身材,忽然间就矮了下去。低头看看自己,才知道自己也回到了少年时代了。
“子航,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秀蕾看到了他,仿佛是看到了救星,奔过来嘴唇打着哆嗦急切地说道。“这儿好冷了,我,我快要冻死了。子航,你知道回家的路吗?”
“我知道,你跟我来!”少年的子航很豪迈地一挺胸脯,牵住了秀蕾的手,转身欲走。却不防脚下透明的冰峰忽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平地裂为两半,秀蕾发出一声尖叫,小小的身影,便如片羽,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秀蕾——”子航大叫一声,猛然惊醒,已是一头一脸的冷汗,心脏兀自狂跳不已。睁开眼睛,才发觉曙色已经染透窗帘,慢慢泄进房间里。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的,坐起身,想要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那习惯性的锐痛,让他哎哟一声仰面摔倒在床上。他咬紧嘴唇,强忍疼痛,伸手去床头柜上摸索药瓶,摸到手里,拧开盖子,才发觉,药已经没有了。
“这种止痛药,不能吃多了,副作用很大的!”刘辉的话响在耳畔。
他艰难地大口地喘息着,一边叫着:“姨妈,姨妈!”
苏美婵闻声推开房门,端详着他的脸色,问:“怎么了?胸口又疼了吗?”
子航无声地点点头。
姨妈坐过来,将子航揽在怀里,疼惜地说:“我可怜的儿啊,这可怎么是好?你那位医生朋友,读了一肚子的医书,怎么就治不好你这点毛病呢。”
子航依偎在姨妈的怀抱里,感受到姨妈那充满母性的温柔的体温,胸部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不少,只是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他强打精神,微笑着说:“姨妈,没听过那句话吗?医生也是救得了病,救不了命的。好了,现在感觉好多了。还是给刘辉打个电话,让他来一趟吧!”
文慧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感觉胸口沉呼呼的,侧头一望,只见刘辉趴在自己的床边,一只胳膊就压在她的胸口上,睡得很沉。心中吃惊不小,忽地一下坐起身来,看看自己是穿着衣服睡觉的,突突乱跳的心才安稳下来。
同时,刘辉被她弄醒了。坐直了身子,打着哈欠问:“文慧,你醒了?”
文慧觉得脸儿发烧,默默地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问:“你,你就这样睡了一夜?昨晚没回去吗?”
一句话提醒了刘辉,他用谴责的眼神望着文慧说:“你真是的,还有脸问,昨晚的事你全忘了吗?”
文慧低下头,嘟哝着:“人家喝多了嘛,又不是故意的。”
“哎哟,真是的。”刘辉叹气,望着文慧说:“这个时代哪儿都好,就是对你们女孩子的约束太少了。哪有个女人喝酒会喝到这个份上的,真是不成体统了。”
“女人怎么了?不是人吗?”文慧不服气地抢白道。“你又是什么时代的人啊,木乃伊化身吗?”
“哎哟,真是无语了!”刘辉斜眼蔑视着她道:“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想吃什么?我去买!”
“什么都不想吃,没胃口,你回去吧,别理我了。”
“那怎么行?昨晚你把胃里的东西都吐空了,现在还不吃东西,胃会生毛病的。”
“你是女人吗?这么婆妈,讨厌死了。走吧,走啊,不用你管我的!”文慧不耐烦地大叫道。
“哎呀,死丫头,你现在连好歹都不分了是吧?”刘辉又气又急又无奈地问,一边起身去卫生间洗漱了,然后开门下楼去买早点。
一会儿功夫,他手里端着早点回来了,看见文慧还没有起床,不觉无奈地叹息一声,将早点放到餐桌上,回头去卧室喊文慧,道:“哎呀,你怎么还没起来啊?快点呀,不然早点都该凉了!”
文慧努着嘴,回思着昨晚的一切,不觉恼火地将怀里的抱枕扔到地上,大声地叫着:“干嘛要你管我啊?你是我什么人啊?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你这丫头,是谁将你惯成的毛病啊?嗯?快起来!”
说着伸手要去拽文慧,偏偏这时电话响起来了,刘辉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立刻子航萎靡的声音传过来:“刘辉,你在哪里?我快死了!”
“又怎么了?药吃完了吗?”刘辉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
“是啊,又疼得受不了了!”
“真是的,我说过,那药吃多了不好。你不记得了?”
“我不管,反正现在我需要,你赶紧给我送过来!”
“你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吗?忍一忍就扛过去了,嗯!”说完,刘辉挂断了电话,一边自语道:“真是的,怎么都是这么些不懂事的家伙啊!”
文慧关切地问:“是子航吗?他不舒服了对不对?”
看文慧如此关心子航,刘辉心里觉得很别扭,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道:“是啊,他胸痛,就快死了。”
“什么?那你还在这儿磨叽什么?快去看看呀!”文慧大声叫着。
“你嚷什么?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啊!我告诉你,赶紧起来把早点吃了,一会儿我会回来检查的,听见没有?你这任性的女人!”刘辉咬牙切齿地说完,转身出了门。
文慧被他凶巴巴的模样吓了一跳,听见屋门咣当一声关上,才反应过来,冲着屋门大吼一声:“哎,你是谁啊?凭什么对我大吼大叫的!”
刘辉赶到子航家里,姨妈美婵一脸忧色,将他带到子航的“鼠洞”里。子航卷在被窝里,脸色苍白地望着他道:“你小子不像话,我话还没说完呢,竟敢挂我电话?”
刘辉弯着腰进门,一屁股坐在床上,打量着这个狭小的空间,不屑地说:“你是皇帝吗?真是的,干嘛非要蜗居在这样一个憋屈的小地方啊?你外面的大空间是准备开运动场吗?哦,画技不错啊!这位美少女是谁啊?明星吗?”
子航有些倦怠地仰躺下来,皱皱眉头说:“嗯,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不喜欢大空间,没有安全感。尤其是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特别觉得孤独恐惧。至于画吗?只是个人爱好。”
“切,一个人觉得恐惧吗?那把你的森林统统搬回来啊,让那些美丽的树塞满每个空间,你就不会害怕了。”刘辉嘲讽地说。
子航忽然有些兴高采烈,坐起身说:“是啊,我倒是想啊,哎哟……”胸部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呻吟,接着说:“就是实现起来,恐怕有些难度。”
“坏小子,你什时候变得这么坏了?是荷尔蒙过剩吗?”刘辉用一种讨厌的眼神望着他,一边拿出听诊器,血压计之类的医疗器械,为他做基本的身体检查,一边说:“子航,虽说你少了一根肋骨,但对身体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这几天我一直都在考虑你的问题,你胸痛的毛病,还有你喜欢居住在狭小的空间里,这些现象应该说明是你的心理有问题。”
“什么?你说我心理有问题?”子航稀奇地望着刘辉。
刘辉点点头,说:“我想问你,你的童年或者少年时代,是否遭遇过什么不幸和打击呢?”
“怎么会?”子航的脸上又露出嬉皮之色说:“我一直都生活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父母双全,家境优裕,这你是知道的。”
“可是,我们是在高中的时候才相识的,在那以前,我对你的了解都是空白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先给我止痛药,嗯!”
“你这奇怪的家伙,有事还要瞒着我吗?”刘辉一边说,一边将止痛药放到子航的掌心里。子航一仰脖,将药吞下去,接过刘辉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重新躺下来,闭着眼睛问:“怎么样?昨天找到文慧了吗?”
一句话又勾起了刘辉的火气,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说:“你还说呢,那丫头哭了一路,还喝醉了,吐得满屋子一片狼藉,害得我一宿都没睡好。哎,我说拜托你小子,对人家没意思,就别去招惹人家好不好?”
“哎,这你可是冤枉我了。对于女孩子,我可从来没去招惹过她们,都是她们主动招惹我的。说起来,主要是我这人长得比较帅呆了。可是,老爸老妈给的,让我有什么办法嘛?”
“哎哟哟,脸皮还真够厚的!”
“呵呵,说真的,文慧那丫头喝醉了,你给送回去的?”
“那怎么办,她喝得都成一滩泥了。你说现在的女孩子也真是的,也太不知道珍惜自己了啊?”
“你昨晚留在那丫头家里了?”子航眯细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刘辉。
刘辉对着那眼神,忽然有些慌乱,道:“坏小子,你别瞎想啊,我只是留下来照顾她,我们什么都没做的。”
“你小子,就是太老实了。你不是喜欢她吗?趁她喝醉了,干嘛不上她?没听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既然喜欢她,就上了她,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他的话还没说完,胸口就挨了重重的一拳。
“哦哟!”他整个身体因疼痛而蜷缩起来,连连咳嗽着,一边不解地说:“你,你干嘛打我?”
刘辉恶狠狠地瞪视着他道:“坏小子,以后再听到你对文慧如此不敬,就不是一拳的事了。”说完,背起药箱走了出去。
子航轻揉着胸口,苦着脸思索着:这两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是挨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