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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的容量有几何(2)

朋友那天一直在呜咽。他喝了很多酒。他说多年后,他替父亲偿还了公社里的粮食,还了父亲的心债;可是,面对死去的父亲,他将永远无法偿还自己的心债。

朋友走后,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故事是莫言讲的,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

也是三年困难时期,村子里有一位妇女,给生产队推磨。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全都饿得奄奄一息。万般无奈之下,她开始偷吃磨道上的生粮食。只是囫囵吞下去,并不嚼。回了家,赶紧拿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罐,然后取一支筷子深深探进自己的喉咙,将那些未及消化的粮食吐出来,给婆婆和孩子们煮粥。后来她吐得熟练了,不再需要筷子探喉,面前只需放一个瓦罐,就可以把胃里的粮食全部吐出。正是这些粮食,让婆婆和孩子们,熬过了最艰苦的三年。

她也熬过了那三年。她比朋友的父亲要幸运得多。可是,在她的后半生,在完全可以吃饱饭的情况下,这个习惯却依然延续。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瓦罐,她就会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净。她试图抑制,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当她的儿女们可以吃饱了,她的胃,可能仍是空的——因为她看到了瓦罐。

我不知道应该形容他们伟大,还是卑贱?回想我的童年,应该是幸福的。既没有眼巴巴盼着父亲布鞋里的几粒粮食,也没有等着母亲从她的胃里吐出粮食然后下锅。可是我相信,假如我生在那个年代,他们肯定会这么做。并且,我相信世上的绝大多数父母,都会这么做。因为他们是父母,那是他们的本能。

你是怎么长大的?也许你长大的过程远没有那么艰难和惨烈,但是请你相信,假如你生在那个时代的贫苦乡村,假如你有一位看守粮库的父亲或者在生产队推磨的母亲,那么,支撑你长大的,将必定是父亲鞋子里沾着鲜血的玉米或者母亲胃里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黄豆。

请爱他们吧。

天籁之声

男孩迷上小提琴。如醉如痴。

每天他都站在小区花园的一棵馒头柳下面,将小提琴锯出杀鸡般的声音。有路人经过,便陡然皱起眉头。这噪音令他们的头发根根竖立,让全身落满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他们的表情让男孩伤心不已,于是他把练琴的地方,挪到自家阳台。仍然吵。或尖锐或沙哑的声音刺透清晨或者黄昏,折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受不了了,就过来敲门,求他不要再拉,求他的父母管管他。他们说艺术需要天赋,既然他没有天赋,就算再拉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他们的话让男孩伤心欲绝,咬着嘴唇关紧门窗。

于是每个夜里,房间里总是回荡着令人不堪忍受的杀鸡或者挫锯的声音。那声音让父亲无法集中精神读完一页书,让母亲无法不受干扰地看完一集电视剧,更让他神经衰弱的奶奶,夜夜心脏狂跳不止。父亲想这样可不行,得给他找一个真正不打扰别人的地方。

地点选在一个偏僻的公园。虽然偏僻,但毕竟还有三两游人,而待琴声响起,那些游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的自尊心和意志力被一点一点地蚕食。好几次,他动了摔琴的心思。

可是那一天,练琴时,偶然遇上一位老人。老人静静坐着,手指和着他的琴声打着明快的拍子。当一曲终了,老人甚至递他一个微笑。一瞬间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想莫非他的琴声变得悦耳了?回去,站在小区里,琴弓刚刚滑动,路过的行人便一齐皱了眉头,匆匆逃离。

他不解,在公园里偷偷询问别人。别人说那老头是个聋子啊!几年前开始耳背,越来越厉害,现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男孩刚刚鼓起的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垂头丧气,几乎真的要放弃拉琴了。

却突然,那天早晨,老人主动和他搭讪。

老人说你肯定听别人说起过我的事情吧?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聋,只是稍有些耳背罢了。他给男孩看了他的助听器,说,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测试一下。男孩跑到很远的地方跟老人打招呼,果然,老人的耳朵灵便得很。老人说我喜欢听你拉琴绝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你拉得并不是很好,但绝不像他们说得那样糟。你知道我有个儿子吗?我有个儿子,现在在一个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拉得可比你难听多了。一段时间他也有放弃的打算,我跟他说,世间事,只要是你喜欢的,对你来说,就是对的。哪怕将来不能从事这个职业,当一个爱好不也挺好么?这样他便坚持下来,两年以后终于能够拉出漂亮的曲子。现在有人夸他的演奏是天籁之声呢。老人自豪地说。

男孩向别人打听过,果然,老人有一位在交响乐团拉小提琴的儿子。看来老人没有骗他。看来老人喜欢听琴,并非出于对他的同情或者怜悯。老人是他世界上唯一的知音。

每一个清晨,老人都会准时候在那里,听男孩把小提琴拉出一支支不成调的曲子。老人说听到琴声就想起远在他乡的儿子,想起儿子的童年,男孩的琴声无疑就是天籁之声。后来男孩的听众竟然慢慢多了起来,那时候,他真的可以拉出一支还算悦耳的曲子。

几年以后,男孩的小提琴已经拉得很成气候。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一个文工团,成为一名小提琴手。他并非很有天赋的人,但他无疑是整个团里最刻苦的人。他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顶尖的小提琴演奏家,但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足。

春节回老家,顺便去探望老人,恰逢老人的儿子回家过年。说起他练琴的事情,老人的儿子,只是淡淡一笑。

他问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小时候的你没有把琴拉得很难听吗?

老人回答说当然没有。他小时候就拉得非常好,他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可是在那时,我想,如果我不那样说,如果我不假装欣赏你的琴声,你极有可能彻底放弃小提琴。其实我说的天籁之声,也并非完全在骗你,只不过我把时间,提前了十年而已……可能你没注意到吧?很多次,在你演奏时,我曾偷偷摘下过助听器。不然的话,我想我的耳朵,可能真的会因为你的曲子而聋掉……

老人的话,沙哑低沉,然他听来,字字宛若天籁之声。

原谅别人等于解脱自己

我的一位朋友,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愤怒、沮丧、仇恨和痛苦之中。

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和他的同学一起大学毕业,一起去一个公司试用。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哥们,这之前,亲如兄弟。

他们一起拜访了一位大客户,几乎谈成一单大生意。已经有了初步的意向,只等第二天签合同。朋友和他的同学非常兴奋,在宿舍里喝酒庆祝。结果朋友酩酊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醒来后,发现他的同学不见了。等去了公司才知,他的同学竟趁他烂醉如泥的时候,再一次拜访了那位客户,并提前签成那单生意。当然,所有的功劳都成了同学一个人的。

朋友找他算账。对方辩解说,喝完酒,心里不踏实,所以打算连夜将那个合同搞定。想和他一起去,可直叫了他半个小时,也没能把他叫醒。朋友当然不信,和他争吵。可是有什么用呢?因为那单大生意,朋友的同学升了职,并一直做到部门经理;而我的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公司的一个小业务员。

朋友接受了事实,继续埋头苦干。也谈成几单重要的生意,一年后也升了职。可他就是不能原谅那位同学。他和同学彻底绝交,拒绝去一切有他那位同学的场合。他告诉我,只要看到那张脸,他就愤怒到几乎无法自控,恨不到冲上前去,将那张脸砸扁。

他说,他什么都可以宽容,但就是不能够宽容卑鄙;他谁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够原谅那位同学。

其实朋友的同学多次找到他,给他道歉,说那时候刚毕业,还小,不懂事,请求他的原谅,并愿意把他调到身边,给他升职。可是我的朋友,对同学的道歉却是置之不理。他说为什么要原谅他?错误是他犯下的,他理应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不理他,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一辈子刻骨的仇恨。

可是我的朋友并不快乐,尽管他也升到了部门经理。可是同在一个公司,哪怕再小心翼翼,也难免会不期而遇。每到这时,朋友就会扭了头,铁色铁青。哪怕,一秒钟前他还在捧腹大笑。

朋友说他很难受。本来,犯错的是他的同学,要受到心灵惩罚的,也应该是那位同学。怎么到最后,竟成了他自己?并且,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我告诉他,因为你有了太多的恨——如果这也叫“恨”的话。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仇恨,而这个人就在你身边,那么,你就会不快乐,就会陷入到无休无止的愤怒、沮丧、痛苦和焦虑之中。

那我怎么办?朋友说,要我原谅他?

为什么不能呢?我说,虽然他曾经对你做过很过分的事,但这件事,并非大到不能够原谅的程度。那么,你完全可以试试原谅他。你原谅他了,就不必天天记恨着他曾经伤害过你,就不必刻意去回避他,他就不再是你的敌人。事实上,这几年来,你一直在放大一种仇恨,而当一种仇恨在心中被无限放大,便变得根深蒂固起来。你想,心中被仇恨占满了,快乐放在哪里呢?你原谅他曾经的过错,其实对于你,也是一种解脱。

虽然朋友对我的话,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但他还是在第二天,试着跟他的那位同学交流了一下。结果,多年的积怨一扫而光,他们再次成了朋友。因为不必刻意回避一位同事,所以朋友的业务做得一帆风顺,并再次升了职。

朋友说,也许我的话是正确的。因为他的那位同学,好像并不像他一直想的那样卑鄙。几年前,也许的确是因为他喝多了,也许的确是因为他的同学年少无知,但不管如何,他决定原谅他。他说,他的目的并不高尚。——原谅了他,就等于解脱了自己。为什么不呢?

是的。原谅了别人,就等于解脱了自己。为什么不呢?

隔壁的父亲

父亲敲门时候,我正接着一个电话。电话是朋友打来的,约我中午小酌。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个很大的纸箱,下巴上,还夹着叽哩呱啦的电话。

父亲寻一双最旧的拖鞋换上。要出去?

我说朋友约吃中饭。不过,不着急。我打开纸箱,里面,塞满烙得金黄的发面烧饼。

这才想起又该七月七了。我们这里风俗:七月七,烙花吃。花,即发面烧饼。以前在老家,每逢七月七这天,心灵手巧的母亲都会烙出满锅金灿灿香喷喷的烧饼,当我进城以后,母亲便会将烙烧饼的时间提前几天,然后打发父亲将烧饼送到城里。老家距城市,不过两小时车程,然似乎,我总是没有回家的时间。

和父亲喝了一会儿茶,电话再一次响起。我跟父亲说,要不一起过去?父亲惊了表情,说,这怎么行?我一个乡下人,怎好跟你的文化界朋友吃饭?我说那有什么?正好把您介绍给他们。父亲一听更慌了,说不去不去,那样不仅我会拘束,你的朋友们也会拘束。我说难道您来一趟,连顿饭也不吃?父亲说没事没事,回乡下吃,赶趟。我说干脆这样,我下厨,咱俩在家里做点吃的算了,我这就打电话跟他们说。

父亲急忙将我阻拦。他说做人得讲诚信,答应人家的事情,再失约,多不礼貌……你去吃饭,我正好回乡下——乡下好多事呢。我说您如果真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当爹的进城给儿子送烧饼,儿子却没管饭,等我回村,别人还不把我骂死?……再说,我早就想跟您吃顿饭了。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与父亲达成协议——偷偷在那个酒店另开一个只属于我和父要的小包房。这样,我就既能够不驳朋友面子,又能陪父亲吃一顿饭了。父亲倒是勉强同意,但路上还是一个劲地嘱咐我别点菜,就要两盘水饺就行了——一人一盘,聊聊天,多好。去了,小包间正好被安排在朋友请客的大包厢的隔壁,我没敢惊动朋友,悄悄帮父亲点好菜,又对父亲说,等菜上来,你慢点吃,我去那边稍坐片刻,马上回。父亲说那你快点儿啊!还有,千万别说你爹就在隔壁啊!我笑了。父亲与我刚刚进城时的我,一样拘谨。

做东的朋友一连敬酒三杯,废话连篇。我念着隔壁的父亲,心里有些着急。我说要不我先敬大伙一杯酒吧,敬完我得失陪一会儿,有点事。朋友说还没轮到你敬酒呢!我得连敬六杯,然后逆时针转圈……又没什么事,今天咱一醉方休。我说可是我真有事。朋友说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放你走,否则,罚你六杯。我笑笑,我说,我爹在隔壁。

满桌人全愣了。

我说今天我爹进城给我送烧饼,我把他硬拉过来。让他过来坐,他死活不肯。现在他一个人在隔壁,我想过去陪他一会儿。

朋友们长吁短叹,说你爹白养你这个儿子了,你这算什么?在隔壁给他弄个单号?虐待他?你愣着干什么快请他过来啊!

我说他肯定不会过来。如果你们不想让他拘束让他难堪,就千万不要拉他过来。

朋友说,那我们现在过去敬杯酒,这不过份吧?

我说这挺好。不过你们真想敬他一杯酒的话,就一起过去。千万不要一个一个敬啊!他喝不了多少……

朋友们全体离桌,奔赴隔壁。然推开门我就愣住了,房间里只剩一个埋头拖地板的服务员。我问那才那位老人呢?服务员说早走啦!你点的菜,也都被他退啦!不过他还是打包带走一盘水饺,他说,想给乡下的老伴尝尝城里的水饺。

父亲进城一趟,送我五十六个烧饼,一兜大蒜,一兜土豆,一兜菜豆,一兜韭菜,两个丝瓜,八个南瓜,然后,在一个小包厢里独坐一会儿,再然后,饿着肚子回家。而他的儿子,却在隔壁与一群朋友吹牛扯皮胡吃海塞,还美其名曰:周末小酌。

我端起杯,对朋友们说,咱们敬我父亲一杯吧!朋友们一起举杯,那杯酒,就干了。

然我的父亲,既不会看到,更不会知道。此时他正坐在开往乡下的公共汽车上,怀里,抱着一个装了城里水饺的饭盒。

你的容量有几何

十年前的夏天,我一个人去昆嵛山区旅游。晚上,宿在山下的一个旅店里。天热得让人睡不着,只好搬了马扎到院子里乘凉。那晚有淡淡的月光,我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正坐着一位微胖的中年人,穿着大汗衫,倚着树干,嘴里好像还哼着什么小调。

一个人待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走过去,跟中年人搭讪。对方自我介绍后,我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名字我早有耳闻,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教育理论家,并且,我以前曾零零散散地读过他的一些书。想不到,今夜竟能在这里遇见。

和他聊了很多。一开始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后来就开始向他讨教,并向他倾诉我的苦闷。这时天突然变了,下起雨来。可是我却意犹未尽,于是随他去了他的房间,接着聊。

“你刚才说你很苦闷?”他问。

“是的。”我说,“我正在跟一位很有名气的美术教师学画,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进步太慢。并且我最担心的是,他在短时间内,不会把所有的东西全都传教给我。”

“你的基础怎么样?”他继续问,“我是说,就算他明天就把他的所有都传授给你,你能全部装得下吗?”

“这……”我有些没有信心。

见我支支吾吾,他拿出两个瓶子,一大一小。他把大瓶装满水,然后把两只瓶子都递给我。“现在,你把大瓶的水全部倒进小瓶里试试。”他说。

当然不可能全部倒进去。当小瓶灌满水后,大瓶里剩下的水就再也灌不进去了。